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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

 古风沐沐 2020-03-06


雪在洑城是罕见的,哪怕是在这冬月。

楼月却很想看看雪,来到玥国一两年了,从溪雨村的破茅屋到这将军府的别苑,她都没有真正见到过一次雪。

梦里的雪落着落着她就醒来了,睁开眼睛望着床顶的雕花木栏杆,蓦然想要流泪。

他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来看她了。

可错的明明是他,而今却生她的气,他瞒着他的过去,骗着她入府而今又弃她而去。

她知道她只是个小门户出来的姑娘,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她配不上他堂堂镇国大将军。

她曾傻傻地以为他们情投意合,应当一生一世执手白发的,像那日洑水河边的城楼上,他对她的承诺的一生。

而今,他又纳了三房妾。

楼月的手抚上了自己隆起的肚子,丝织棉被下的温暖微微传入掌心,她所剩下的,大概只有她的孩子了。

泪水自眼角溢出,床栏杆上的木纹模糊成了一片,帐子上的紫色流苏微微随风摆动着。

他曾也是在这一样一个时刻抱住她,口中喃喃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的名字。

外头的天还是蒙蒙亮的,尚是五更十分,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的风吹着一盏残烛忽闪忽闪,纵使裹紧了棉被,她还是好冷。

等待黎明的日子是这样痛苦。

她忽然想念邱婆婆家的火炉,很温暖,想念那个民风纯朴溪雨村,想念那数个穷困却又无忧的日子。

半年前的夏日,她还在住在溪雨村。

不知因何事故,她的马车掉落山崖,她磕伤了脑袋,失了记忆,这个村庄里心善的邱婆婆便将无家可归的她留在了自己家里。

直到有一日,她同往常一样提着篮子去镇子的集市上卖菜。忽然遇见一位似乎认识她的贵公子。

原来,她是一年前被将军府的李管家收入府的丫鬟,半年前她坐马车去茶树镇采购茶叶,路上马车不慎落入悬崖,她也因此,摔了脑袋,失了记忆。

男子的叙述,与她的遭遇一字不差,就连时间也吻合得刚刚好。

而他,是玥国的镇国大将军,年纪轻轻,就坐拥了洑城最大的一座府邸。 那是不久前他带兵攻下了落城,玥国君主给的封赏。

这些是楼月后来听府里丫鬟说的。

来到了将军府,他将她安排在他的身边做贴身侍女,府内下人常常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楼月,这虽说是侍女,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

楼月倒是浑然不觉,只觉得当书房侍女倒是比乡下干活儿要轻松,只需要在他提笔写字时替他研一研墨,在他伸手时递一张宣纸。

楼月没有料到传闻中严肃狠戾的卫将军私下里是这样宽容随和。

他专注地执着笔,笔下的字轻灵飘逸,又不失大气潇洒,他写字的姿势很是熟悉,那挥舞的衣袖,仿佛与梦里的影子重合。

看得楼月一阵恍惚:“将军,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写字?”

“嗯。”他头也不抬。

“可我不记得了我的过去,与将军也不甚熟悉,如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望将军担待。”楼月小心翼翼地开口,眸子抬起又低下,睫毛轻颤。

“嗯,不熟悉可以慢慢熟悉。”他写完了最后一笔,搁笔抬起头来看她。

那目光里丝毫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这让楼月有些诧异。

短短一个半月,楼月算是对这位温文儒雅的将军有所了解。

而且他虽为武官,舞文弄墨这一方面却丝毫不逊色于文人雅士。看过他处理的一些公文,身为大将军,不但体恤士兵,还关心百姓。 

相处的时日虽不多,却也生出些好感来。

朝夕相处间,他对她表示关心,却无半分的逾越规矩。楼月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敛了她的那些想入非非的小心思。

直到花灯节的那日,他带她出府赏灯。

玥国多雨多河流,国都洑城亦是由护城河的名字命名而来。

斜阳西下,天地一抹余晖,石砖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高高的城楼上,卫陵临风而立,望着这涛涛的河水:“这便是洑水河,整条河环绕着这座城,洑城由此得名……”

“嗯,很美。”楼月目光远眺,河的尽头是山,山又衔接着天上的云。

而这被风吹皱的河水,映着夕阳散落下的光,有若一颗颗细密发亮的星子落入这水天一色的河中。

那日的风光便如那日的心情,他回过头来,看着她那双映着远山夕阳盈盈发亮的眸:“你喜欢这里吗?”

楼月望着远方盈盈一笑,点了点头,天地流光映入她的眼眸。

而她,映入了他的眼眸。

楼月姿色本就倾城,稍稍打扮,便是整座洑城的贵女排出来也未必有几人能与之相及。

美色惑国,惑君王,惑人心。

卫陵看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黯淡。


玥国的花灯节,不但要在天上放天灯和烟花,还要在水中放河灯,民间百姓以此来祈祷心中所愿。

卫陵站在石砖城楼上的最高处,目视着这诺大的洑城的一处,目光所及,是王城,是军营,是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

世事沧桑,辛酸苦辣,这一望,仿佛望尽了天涯。

楼月难以忖度他的心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见他薄唇轻启:“曾经我想守护这里,不惜一切地守护这里,因为那是我父亲的遗愿。”

楼月望着他的眼眸,深邃却没有情绪。

“可如今,却觉得自己的双手染了太多的鲜血,欠下了罪孽。”平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沉。

楼月瞧着卫陵的眼睛,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倏忽间,那双如深潭的眸子倒映出了五彩的烟花,楼月闻声远眺,千万烟花在这一刻华丽地绽放。

楼台挂上了火红的灯笼,洑水河开始有一只粉色花灯飘入视野,接着两只,三只,越来越多……

不稍片刻,数百数千只河灯游在洑水河之上,水天一色,五色流光,与天上的星辰相映。

楼月看痴了眼,也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话,梦里梦外,真真假假,她早已分辨不清,直到一双手放在了她的腰际,她才猛然惊醒。

“洑城很美,留下来好不好?”他的声音清澈温润,此时却听起来暧昧无比。

“你……”楼月回头看着身后的人,却见卫陵轻声开口,眉目温柔,说出来的话坦然又强硬:“我对你从来都心怀不轨,自带你回府那一刻起。”

“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父母也没有媒人,你愿意娶我吗?”楼月仰着脑袋,眸光微闪,仿佛鼓足了勇气。

她记得有个人告诉过她,如果有一天她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定要让他娶她为妻。

看她天真美好的样子,语调轻轻,卫陵却心疼得蹙眉。

“我许你一生。”他将她搂紧了,下巴落在她的头顶,环住她的样子,像是得到了一样稀世珍宝。

“一生很长。”

“嗯。”

那日的夜晚,他陪她放了河灯,各自许了一个心愿。

其实若那一刻能永恒,这一生短或者长又如何呢。就像那二十年的漫长人生,也不及那短暂的须臾数日。

只是,她都忘了。

将军府里曲径回廊,月上柳梢头,他目送她转身回房,只是那眉目的温柔是一层浅浅的薄雾,薄雾下是似海的深沉。

那个同样的背影,红裙翩翩,似深夜里满天火花飞蹿,那是一个嘈杂的夜,大火焚尽了所有的一切,她一身红裙,握一柄纸扇,愤怒地扔下阶梯,折了两根扇骨。

多少个午夜梦回,都是那一双含泪的眼睛,相顾无言便转身决然离去。

他紧握着手中的剑,血滴在他的靴子上,他颤抖着手拾起那柄扇子,扇骨折断,扇面褶皱,情断缘尽便是如此。

似一盘打散的棋,还未来得及圆满,就已经散落一地,再也无法复原。

楼月还没走几步,便感觉身后的脚步如风,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没来得回头,卫陵便擒住了她的唇。

柔凉的夜,却于寂静之中生出肆掠,如燎原之星火,将所有的情绪燃尽,疼痛的,无奈的,遗憾的,统统化作了那场大火里纷飞的灰烬。风从耳畔拂过,绵柔又多情,她背倚着栏杆,面色绯红欲要滴血。

“阿陵……”

“我娶你。”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冲动与唐突,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一次,想得到的欲望便会更加的强烈。

更深露重,骤雨初歇,帐顶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额角香汗染湿几缕墨发。

红烛残泪,唯剩一室寂然。

已不知是哪个时辰了,夜色仿佛还很浓重。卫陵的手往旁边探去,竟摸了个空,他徒然睁眼,却见一身血红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床边,手中物什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清冷的银光。

楼月弯唇而笑,眼中却无半分清澈的光芒。

他睁大了眼睛,她手中把玩的,竟然是……匕首。

“小月……”他苍凉一笑,惨白的面容神情悲怆。

依稀可以听得见尖锐物什划破衣帛的声音,他满腔血却感觉不到任何皮肤划破的疼痛,唯有心中窒息,沉闷得让人绝望。

一滩血染着他胸前的白色中衣,那抹鲜红,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那样的目光,眼眶泛着红,黑眸如璀璨曜石,却染着浓浓的恨意,翕动的红唇吐出一行字:“卫陵,我要杀了你。”

“不……”他摇着头,眼中空洞而绝望。

眼前的景致变得模糊不清。

“阿陵,你娶我可以吗?”一面是她那纯澈的眼眸,眉眼弯弯,缀着小女儿家的温柔。

“卫陵,我杀了你。”一面又是那柄鲜血淋漓的匕首泛着冷森的光。

“对不起……”

细密的汗珠自额头渗出,他骤然睁眼时,阳光已经透着花窗缝隙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卫陵拧了拧眉头,手扶上额头,轻叹了口气。往事历历,竟成了他的重重梦魇。

忽然意识到什么,朝着身边看去,虽然空无一人,却是有着存在过的痕迹。

地上散乱的衣服已经被人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了。

推开房门,直到看到阳光下那抹浅蓝的倩影,卫陵的心才安了下来。

楼月拿了把剪刀,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察觉到有人来,才放下手中的剪刀朝他盈盈一笑:“阿陵,你醒了。”

他许诺她一生,楼月却没有料到他是说纳她为妾。

洞房花烛夜楼月手指攥紧看着地面,直到一双黑色的靴子落入她眼帘。

卫陵拿起称杆,还没靠近她,楼月便徒手掀开了盖头:“阿陵,你娶我做妾,是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吗?”

他的手顿住,眸光落到了她的脸上,声音平静:“你出身低微,若为将军正妻,于礼不合。”

“那你何故娶我呢?”楼月眼中擒泪,声音哽咽,语气难得的倔强又委屈。

她不介意位份高低,不介意荣华富贵,她只想成为他的妻子。因为只有妻,才是与他携手一生的人。

他伸手替她拭泪,楼月别开脸,眼中盈盈泪光:“我喜欢你,你也心悦我,难道不应该是要成为夫妻么?”

“小月,为夫是将军,若娶一个侍女为妻,必会引来非议……” 他伸手轻轻将她拉了过来,眸中满是心疼。

楼月垂眸,忽然想明白了几分,他是声名赫赫的将军,若娶一个婢女为妻自是折损颜面,他官位极高,自是需要这份尊严的。

那失落的目光戳痛了卫陵的眼睛。

“你相信我。”千言万语,千丝万缕的情绪只化作一声停留在耳畔的低语。

成亲之后,楼月偏居别苑。

卫陵待她极好,每日办完公务都会来看她,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绫罗绸缎也好,金银珠宝也罢。只是这些似乎并不能让她开心。唯有他送她的那只兔子,尚能博她偶尔欢笑。

卫陵望着她的身影,常常失笑。

慕清决第一次见到楼月便是在那回廊深处,  木栏杆下的月季花开得正旺,满院花香,女子椅栏而立。 

出现在将军府后院,这身打扮,她显然不是婢女,这是慕清决接近她的初衷与理由。

但当楼月回眸时,慕清决刹那间的滞住。倒不完全是惊艳于她的容貌,只是,那张脸,与那张画卷上的人儿如出一辙。

楼月看了他一眼,点头示礼便径自离去。

慕清决看着那珊珊离去的背影,唇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回来的路上,楼月听说将军纳了第二房妾,那是门客曲大人的独女曲映柳,是个娇艳明媚的美人。

楼月眸中氤氲一片,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时,绿竹的眼神极为担忧。楼月走到书桌前,铺一张宣纸,提笔写字。

绿竹闷声在一旁研磨,待看见那纸卷上出现的字时,睁大了眼睛摇着头:“夫人,不可……”

楼月终于忍不住,握着笔的手在抖:“有何不可?他若无情,我为何不可以离开?”

绿竹第一次见素来温柔的楼月露出的一丝恼怒的神色,她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开口。

下一瞬间,却见楼月提着笔,拿袖子拭泪,无助得像个孩子:“其实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的,我只是想成为他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为什么不可以呢?” 

可惜,她只是一个妾,而且他还会娶别的妾。

卫陵站在门口,闻声顿步,站了很久,直到楼月发现了门口的身影,回过头时,笔落到了纸上,墨渍将字儿晕染。

绿竹忙将纸揉成团儿:“夫人,这张字儿没练好不要紧,下午绿竹陪你接着练。”

卫陵淡淡瞥了眼那已被揉皱的纸团:“小月,官场上的事情,你不懂。”

楼月望着他,那双深沉的眸子,其实藏满了忧愁。

楼月心中不悦,卫陵却眉心蹙着拥她入怀。

今日下午他拿着十万大军的虎符站在吴副将的面前。

吴崇凛黑着脸,手握成了拳:“卫陵你疯了!”

卫陵拿起了桌上的酒杯,笑得凄然:“如果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而今你手握重兵,几大重要的兵备地图全在你手上,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安然离开?”吴崇凛接下他手中的酒杯。

“你舍不得让她在府中受这些委屈,那就甘愿让她从此随你颠沛流离吗?”

“许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曲映柳在这将军府自然是不得宠爱的,日日憋屈,怨从心生。

一日瞧见了那只蹦到她院门前的兔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拎起那只浑身雪白的兔子,狠狠地摔在了门槛上,头破血流。

楼月跑过来的时候,地上已是一滩血迹,雪染红了那雪白的毛,那只兔子红眼睁着,鼻头不停地呼吸颤抖,浑身抽搐。

“小白……”楼月泪水夺眶而出,伸手就将那只血淋淋的兔子如往常一样抱在自己的怀中,沾满了鲜血的手一遍遍地抚着它的髦鬓。       

卫陵赶到的时候,楼月正满手泥土和鲜血一捧土一捧土地埋葬着那只兔子。

泪水丝断了线的珠子,绿竹以为楼月是太喜爱这只兔子,却不知,除了只兔子,还有更令她伤心的事情。

昨夜下了场雨,打了些雷,卫陵又做了一个噩梦,闭着的眸子神情苦痛,楼月被雷声惊醒了,见了卫陵溺于梦魇迟迟醒不来便摇着他的胳膊:“阿陵,阿陵……”

卫陵一把捉住楼月的手,死死握住:“不要走!”

“我没有走。”楼月忙安慰道,秀眉也拧了起来,那手上的力道,将她的骨头捏得很疼。

“阿窈……”

楼月顿住:“阿窈是谁?”

“阿窈,不要走……阿窈!”卫陵骤然睁开眼睛,看见了楼月那张神情惶惑的脸。

楼月呆呆地望着他。

卫陵愣了片刻,旋即拥她入怀:“一个噩梦而已,对不起,吓着你了。”

楼月却低眸不语。夜静谧如斯。

良久,她轻轻抬眸望着他,才发现他一直在打量她脸上的神情,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阿陵,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楼月的声音轻轻地,心中苦涩抑在心中无法流溢。

卫陵眼神躲闪,一丝慌张:“方才,我可是说了什么?”

楼月从未见过如此镇定的他有如此慌乱的神色,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刹那间闪过竟然是……恐惧。

“阿陵,你告诉我,好不好?”楼月拧了拧眉头,眼中溢出泪水。

卫陵一瞬间的失神,听见这句话后神色方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你想知道什么?”

“阿窈是谁?”

“一个故人,都是些旧事了,不提也罢。”卫陵蹙了蹙眉,搂紧了楼月:“小月,不要多想。”

楼月不傻,连梦里唤的都是她的名字,那么要忘记这个叫“阿窈”的女子是多么不易。

卫陵捧着起楼月的脸:“我都听绿竹说了。”

是曲映柳摔死了她心爱的小白。

楼月眼眶含泪,轻轻一笑:“卫陵,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卫陵眉头渐渐深蹙,拥着她的手有些颤抖:“我再去给你买一只好不好,一模一样的。”

那夜,楼月看着曲映柳被送走,那个女子哭着闹着扯住卫陵的衣角,却是硬生生被带出了将军府的后院。

这便是妾,与奴无异。主子不喜欢,便可以随意赠人或者送走。

绿竹提着一个小木笼子笑嘻嘻地走来,里面是一只活泼可爱的幼兔,像小时候的小白。

楼月却没有再看它一眼,径自回了房。 绿竹望着她的背影愣住。

入夜渐深,楼月趁着下人们都在沉睡,悄悄溜出了别苑。

慕清决在约定的地点等她。

楼月拎着包袱,眉眼弯弯,眸中波光流转,竟比月亮还要皎洁:“有劳了。”  

走的时候,楼月回头望着那屋子里忽闪忽闪的烛火光,想着今夜的风这般大,那封信会不会被吹走了,卫陵就看不到了。

慕清决望着她,这些日子他虽与楼月的接触得不多,但是每一次相谈,心弦似乎被这个女子的一颦一笑扣动。     

思绪流转间,慕清决已经改变了送她入王宫的决定,巷子的尽头是将军府的偏门,慕清决一身黑袍,立在门口问道:“离开了将军府,你想要去哪里?”

“我想先回一趟溪雨村,看望邱婆婆。”楼月提着裙摆下了两节台阶。

慕清决忽然握住了她的双肩,清冽的眸子凝视着楼月:“若我能在他之前认识你,定娶你为妻,绝不会委身你为妾。”

楼月怔怔然,她没有料到,她待他如友,他却怀了这份心思。

“你是个美好的姑娘,你值得最好的。”慕清决望着楼月,眸中情意流露。

楼月抱紧了包袱,想要退一步,慕清决却没有半分要松开她的意思。

“小月,离开他,我堂堂正正娶你为妻。”

他的声音如风在耳边刮过,楼月泪水溢上了眼眶,大抵在此时,她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心中的那份难过吧。

这句话若是阿陵亲口对她说的,那该多好。

此时面对另外一个男子,她却无力回答,摇着头话还未说出口,便看见有人拿着火把朝着边涌来:“人还没跑远,快追!”

慕清决拉着楼月还没跑两步,便被侍卫团团围住。

他们没有发觉,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坐于高楼之上的亭子,那是将军府最高的亭台楼阁,足矣看到下面所有发生的一切。

夜风徐徐吹着,冷冽入骨,他轻轻眄着下面的二人,眸中静若深潭。

桌上放着被揉烂的信纸,他手中的杯盏亦被生生捏碎,手握紧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鲜血自指间缝流溢而出。

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他装作没有听到不代表确无此事,不然谁会这么大的胆子,敢拿他卫将军的宠妾无事生非?

楼月抱紧了包袱,卫陵拿着帕子擦着手上的血渍,从侍卫中央踱步而出,声音轻轻,还和以前一样温柔:“你想逃去哪里?”

楼月望着他:“怎么,现在要像犯人一样抓我么?”

卫陵闻言一愣,只此一幕,竟与记忆中的光景重叠,那日城楼的大火前,她也是这样回眸:“你要将我当做敌人俘虏么?”

“随我回去!”卫陵双拳攥紧,眼眶泛红,这么多年他宦海浮沉,鲜有怒色,而今在这样一个深夜,他胸腔之中似有滔天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将他所有的理智,城府都吞噬殆尽。

这份怒,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他自己。

是他的错,他毁了她的一切,明明是想要弥补,而今,却又将她逼上这般绝路,而他亦同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从此万劫不复。

“回去做你的妾吗?”楼月哭着问。

卫陵的心蓦的钝痛,如一把生了绣的刀子,一遍一遍地将他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他竭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怒气,鲜血从指尖滴落到了冰凉的石砖地面:“听话,随我回去。”

他拿了件黑色披风,走过去轻轻披在了楼月的身上:“我带你去看烟花。”

五彩的烟花如那日洑城河边的城楼上所见,绚丽无比。

楼月痴痴地望着这半夜深更扰人清梦的烟花,那日,她有那样美好的愿望,盼着那样好的未来,她只想嫁与他为妻。

而今,这个梦是彻彻底底的碎了。

“他同你说了什么了?”卫陵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望着这深邃的夜空,烟花尽放,瞬间的绚烂,而今只剩点点余灰散落,若尘埃一般,风一吹,便散了。

“他许诺我,娶我为妻。”楼月望着夜空,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少有的倔强。

“所以,你便数次与他幽会,就因为这个!?”

楼月双眸含泪,望着卫陵,他竟连这点信任都不曾给她。

没有半分的撇清与解释,她咬着牙,泪水从脸颊划下:“是。”

总是再强的本事,再有能耐的隐忍也抵不过这一声轻飘飘的是。

“他有什么好?”卫陵攥紧了拳头。

“至少不会委屈我做妾不是吗?”楼月望着他,一句话将他堵得无言以对。

卫陵扣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拽到身前痛吻着,力道之大,磨破了她的唇,丝丝血腥在唇腔弥漫。

楼月不住地哭泣,他却再也没有替她拭泪安慰。

后来发生什么了,楼月忘记了,只知道那晚他甩着袖子离去,再也不似往常一样日日来看她。

那段时间,将军府外歌舞升平,时常有官员送来美人儿,她知道,另一方宅院里已经住下了三位。

思绪戛然而止,楼月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黎明。

“绿竹,我想去城楼上再看一看烟花。”她忽然道。

“可夫人有了身孕,不……不宜出门。等夫人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再去,好不好?”绿竹躲开楼月的目光,有些无措地望向院门外。

楼月凝着绿竹的眼睛:“你有事情瞒着我?”

绿竹心下一慌,将军久战未归,楼月身怀六甲,这般时候,千万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将军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她。

楼月手中的帕子落到的地上,是不是她误会什么了呢?

将军府这两月以来静悄悄的,卫陵就算真的厌了她,也不会连这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阿陵,去了哪里?”楼月不顾阻拦地跑出了梨院,府中姬妾全被遣散,诺大的后院,只余她一位女眷。

寒风猎猎划着枯枝发出刺耳的声音,三两奴仆迎风行走,将军府一片凄荒寂寥之景,楼月站着冷风中一时错愕,绿竹忙给她盖上厚实的披风。

绿竹无奈之下只好如实相告,楼月听完泪水嗒嗒而落,她以为卫陵是不理她了,不要她了,却全然没有去思考他也许不再府中。

不管他心里的那个女子是谁,她的心自始至终都在他的身上不是么?他远赴疆场,她都没有为他绣一个平安福。

三个月焦急地等待,日日祈祷,孩子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出生。       

孩子出生后,楼月日日登上这城楼,等待着凯旋铃声的响起,等着她夫君归来。

慕清决站在城楼下望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儿,薄得像一片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她是那样的深爱卫陵,那样叫人心疼。 

她都忘了,不过忘了也好,这世间多少美好故事从忘记开始,前尘往事统统可以因为忘记而一笔勾销。

马蹄声自路的尽头传来,一片金色的铠甲渐入视线。卫陵一身银甲骑着一批棕红色的骏马归来。

绿竹眼睛发亮:“夫人你快看!”

楼月两手紧扣,也笑了,笑了半晌却流出了眼泪,望着马蹄渐近,楼月旋身跑下了城楼。

慕清决没有什么表情,握着那一副与楼月一模一样的画像,扔进了茶馆的火盆里,片刻的功夫,那副画燃成了灰烬。

末了拂袖起身,悄然离去。

入了洑城城门,卫陵翻身下马,近半年未见,一言未语,拥着楼月入怀。

“阿陵,我们的孩子,你为她娶一个名字好不好?”楼月笑盈盈。

卫陵怀中抱着咿咿呀呀的婴儿,眉色温柔得溺人:“你这么喜欢吃萝卜,不过就叫她小萝好了。”

见楼月拧眉暗恼,卫陵笑了:“愿她以后尽享荣华,衣食无忧,不如就叫绮罗吧,朱楼绮户的绮,绫罗绸缎的罗。”

也不知是不是这半年的别离消除了两人心中各自的芥蒂。自卫陵回来后,将军府里的日子和美安宁,楼月与卫陵琴瑟和鸣得羡煞旁人。

将军府中再无人说楼月是妾,楼月也逐渐忘记了那个名字,将那晚的秘密和心事藏在心底。

关于往事,卫陵更是只字不提。

一日,楼月替卫陵整理书房时偶然间翻出一柄古木折扇,镌刻的纹样精致。

轻轻打开它,扇面有破损,还折了两根扇骨,上面的是卫陵的轻灵秀雅的字迹:“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舒窈纠兮……”楼月不禁喃喃念出声。

那个女子的名字,是这样取的吗?

夜风轻轻吹着,梦中思绪不知飞往何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姑娘舞步轻盈窈窕,不如这字就娶作舒窈如何?”

“舒窈……”

那日灯火楼台上,是她十五岁的及笄之礼,有一位白衣公子拿笔为她亲手题字。

人群里,她一眼便看到他,芝兰玉树,俊美无双。

他带她放了人生的第一场烟花,她像一只飞出笼子里的鸟儿,感受着外面世界的新奇与多姿。

那时候,她的心上人告诉她,他的故乡有一条河名叫洑水河,灯花街的那日会放满河灯,很美很美,她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带她去看。

“洑城离落城很远的。”

“有多远呢?”

“你若是嫁过来,定会哭着想家。”

“阿陵!”

……

她私逃出府游玩了几日,终于被爹爹给逮回了家,她乖巧地躲在自己的闺房内,常常看着那柄扇子偷笑,等着他们约定的日子在心愿树下重逢。

她苦等了两月有余,将所有的媒人都赶出家门。

却没有想到玥国的君主竟然来信,表示对上官家绝世倾城的小女儿垂涎久矣,愿意以三百亩草场换取这一场姻缘。

楼月自然不愿意。

落城城主更不舍得女儿远嫁,婉言谢绝,却不料因此激怒了玥国君主,玥国君主借此事端挑衅,在那年秋日,派遣卫陵将军带兵亲征。

玥国的士兵兵临城下,爹爹为护城中百姓战死于城楼之下,娘亲从丈高城楼一跃而下。  一场大火,毁她十五年来幸福而温暖的家。

“小姐,快走!”小蝶挥舞着满天纷飞的火星子哭喊着。

楼月提着裙子,步步台阶而上,火势已经蔓延到了这后院,楼月被浓浓的烟灰呛得咳嗽不止,她从抽屉里迅速得拿出了柄扇子,朝小蝶跑去,却见她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

楼梯即将被火烧断,楼月抱着扇子匆匆而下,却见一人自回廊缓步走来,而他的手上的银剑此时还滴着鲜血。

小蝶拉住了楼月的手,流亡之际,星火飞蹿之中她回头与他对望……

竟然是他。

那一身玥国的银甲,风姿依旧,只是却让她寒凉自脚底升起,如冰钻入骨髓。

她眷恋渴慕了那么久的心上人,竟然是他,苦思两月,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她日日苦绣那嫁衣上的金丝凤凰,怕到时候他来了,她没有最好看的嫁衣穿给他看。

她一及笄,落城来提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可她一个都不嫁。

因为她要等他。

“阿陵……”她哭着失声唤出声,下一瞬却将怀中的扇子朝着台阶下狠狠地扔下,扇面随风展开,露出了几列字。

那是他亲手为她提的字,及笄之年,女子便可取字,他唤她阿窈,她笑着点头说好。

大火随风沿着长廊蔓延,如一条火龙狂卷袭来,将一切无情地吞噬,一场浩大的死亡盛宴,火光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一排排金甲士兵拉好了弓箭,火光纷飞中一瞥的倩影,卫陵惊愕错愣。他心爱的那个姑娘,竟是上官城主的独女。

他挥舞着银剑替她挡去纷飞的箭雨,她将那柄扇子无情扔下,含泪决然转身。

他颤抖着手将扇子拾起,心如刀绞,怔愣愣地放任着她的离去。

待她走远,他的声音高高响起:“众军听令,活捉城主之女上官楼月!重重有赏。”

楼月回头,望着那立于火光下的银色影子,他灭她家族,甚至还要将她俘虏。

亏得她满心眷念,一心想要嫁与他为妻。

天意弄人,他万万没有料到与他心心相印的那个美好的姑娘竟然是陛下惦记久矣的美人。

那夜,他拿着染血银剑亡了她的家。

他望着她决然逃去的背影,心一点点下沉,多少美好的缘分,终究是在这一场不可挽回的战乱中尽了。

那宛若林中精灵的美好姑娘,像萤火虫一样飞走吧。

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帝王无情,他不想将她送给玥国君主,不想将她囚在那华丽的牢笼,与众多女子博得恩宠。

她值得最好的一切,却是他再也给不起的一切。

愿她,忘了他,忘了这些战火硝烟,寻个好郎君嫁了,平安喜乐,终其一生。

银剑将木栏杆斩断。

他卫陵忠君爱国一世,独独这次,有违君命。

只因,那是他最心爱的姑娘。她会拿着小兔玉坠子朝他笑得眉眼弯弯如画,轻声告诉他“我很喜欢。”

刻刀划破了他的手指,她会吓得笨拙地为他包扎伤口。

她会跟在他身后一声又一声地轻轻地换着他:“阿陵,阿陵……”

所有的情意皆在这场大火之中焚尽湮灭,上官府一夜之间被烧成了黑骨架子,满地横梁灰烬。

卫陵将军带兵攻下了落城,凯旋而归,告诉他的君王,上官楼月,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心愿树上的愿望,从此被遗忘在月牙桥的彼岸。

原来,舒窈是她,阿窈也是她。

他心里的那个女子,一直是她。

楼月望着帐顶,捂住了嘴,哭得极为小心翼翼,她逃走的那夜她听说了玥国的君主命卫陵将她掳回,他却是暗中放走了她。

她喜欢他,他却独独不娶她为正妻,并非是她地位低微,而是因为,唯有妾,他才能将她好好地藏在身边,不被陛下怀疑。

没有人回去关心一个宦官府中的侍妾。

若堂而皇之,明媒正娶她为妻,又如何躲得过陛下的眼睛?

原来,原来……

这世上有没有不叫人伤心的秘密。她努力止住止住抽噎。

阿陵,你舍不得阿窈是吗?

命运宽容,让他们一年后辗转相逢。她忘记了自己的家国仇恨,他负了君恩。

她为他不娶她为妻而感伤于怀,他却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背负着欺君之罪得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他带她看洑城楼上的烟花,洑水河的河灯,只因那是她曾许下的愿望,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阿陵……”枕头已经染湿了一片。

卫陵被身旁的女子扰了,迷糊地“嗯”了声 。

“你是爱我的。”楼月的手悄悄抹着眼泪。

卫陵仍旧半睡半醒,拥紧了怀里的人儿,又极其温柔地“嗯”了一声。

翌日的阳光轻轻地洒进了屋子,湿濡的枕头已经风干了,卫陵望着睡颜静谧的女子,心中一暖,笑意溢上嘴角。

愿她永远也不要想起,那场不堪回首的记忆里,有对他的恨和失望,更可怕的是,有她的悔和痛。

他只希望她能够开心地活着,在他的身边,如此,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

痛与悔,还有世事的无奈与辛酸,他背负就好。

卫陵轻轻掩上了门,楼月却在这一瞬间轻轻睁开了眼睛,她倏忽明白了在乡下初遇之时,他眼中的复杂情绪是什么了,是酝酿了很久思念与悔恨,疼痛与无奈。

阿陵,你是爱我的。

可我,该是恨你的。

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爹爹,身中数刀,战死于落城的城门口,疼爱她的娘亲在爹爹的身边摔成了血肉模糊的碎骨,上官家那么多条鲜血淋漓的性命,落城那么多流亡的百姓。

听说那一战,落城方圆百里,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楼月红着眼眶,指甲陷入掌心,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比她此时的内心更绝望了。          

她于枕头底下藏了把匕首,卫陵对她素来没有防备,她洋装睡去,待他呼吸平稳,楼月坐起了身望着窗外的月夜下的枝头。

匕首把柄冰凉,她牢牢握着,卫陵的便是睡着了眉头也是微微皱着的,他受了那样多的伤,藏了那样多的心事。

楼月的手不住的颤抖,她想起了落城的得月楼,他为她庆祝十五岁生辰,亲手为她题字。

她想起了他们一起走过月牙桥,站在系满了红条的心愿树下,他笑若清风,声音清澈如玉:“三个月后的酉时三刻,你在这里等我。”

她满怀欣喜地写下一个愿望,那就是穿上最好看的嫁裳,嫁与他为妻。

泪水打在了他的下颚上,楼月吓得差点儿将手中的匕首掉落。

卫陵没有醒来,她却迟迟没有下手。

她知道他舍不得她,再次相逢时他便牢牢将她抓住不再肯放手。

可她又何尝舍得,但他毁了她的家,她的至亲,是惨死在他的大军之下。

楼月的手一直在抖,她安慰着自己,他为人臣子,君命不可违,他也不知道那是她的家,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

可是总有一腔悲伤和恨意涌上心头,恍惚之中,她看见了那些玥国士兵入府厮杀掠夺。

为什么!楼月缓缓扬起了手中匕首,鼓足了勇气,用尽了全力,刀尖泛着森冷的光,即将落下之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楼月手一抖,匕首落到了棉被上。

隔壁奶娘低声地哄着那哭闹不止的婴儿。

楼月神情几分恍惚,绝望地望着梳妆台上摇曳的蜡光。

她重新将匕首藏在了枕头下,悄无声息地卧在他的身旁,望着他的侧颜,他的眉总是微拧着的,官场上的明争暗斗,疆场上的手染鲜血,早已累得他心力憔悴。

他告诉过她,他只是想完成父亲的心愿,守护好他的故乡,他不想征战四方。

那一次的战争,玥国君主得到了一座城,他却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姑娘。

他满背伤痕,时常噩梦,他心里的苦涩与悲伤却是连她都不敢诉说。她怨他不肯娶她为妻,他只能苦笑着拥她入怀安慰。

那夜慕清决带她出府,他是那样的痛苦绝望,绝望到燃起了心底积压了许久的害怕与愤怒。

他不声不响地远赴疆场前,是因为怕她担心。他怕自己回不来,其实早已替她安排好了后路。他纳了两三房妾又纷纷送走不过是为了将她掩藏得更深。

这一切的一切,楼月细细思索着,抬起的手颤抖地抚着他的眉,他闭着眼,眼皮下的眸子深邃,经年累月,藏满了深沉与忧愁。

他将所有的秘密藏于心底,他是那样的害怕她想起过往,他害怕她的离开,害怕她的身份暴露,多少重梦魇里,他始终记得那个叫阿窈的姑娘,她藏在他的心底。

……

阳光初照,楼月笑得眉眼温柔,替他整理着衣领:“小萝昨夜又哭闹了……”

他拧了拧眉,捧着她的脸,端详着她憔悴的眼睛:“没有睡好,就不要起这么早了,小萝交给奶娘照顾就好了。”

楼月点了下头,卫陵抚了抚她的发鬓,转身离去。

楼月失声唤出声:“阿陵……”

卫陵顿足回头:“怎么了?” 

楼月摆摆手:“你早点回来。”

他笑得极为温柔:“好。”

她也与他一样,学会了将所有悲伤的秘密心藏,那把匕首,她放在了衣柜底下藏住。

日子安宁如常,静谧美好。

小萝在她和奶娘的照顾下长得白白胖胖,最近开始了咿呀学语。绿竹跑到街上买了一堆小孩子的玩意儿一个一个换着逗着小萝。

又一年的初冬,院子里的梨花树化作了枯枝,但是那棵许久未开花的梅花树却开花了,殷红的花朵,娇艳欲滴。

只是没有一场雪的映衬,枝头梅花显得有些许落寞孤寂。

落城每年都会有一场雪的,她记得她阁楼前的梅花树总是会在满天飘雪的时候傲然绽放。

楼月望着那枝红梅,奶娘将小萝抱到了楼月的跟前,那个快到一岁的小娃娃,一双眸子与楼月一样清澈漂亮,身穿粉色小夹袄,脖子上挂着精致的同心锁。

“小萝,快叫娘亲……”奶娘握着那只胖乎乎的小手,一遍遍教着她说话。

奈何小孩咿咿呀呀,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楼月笑了,轻轻抱过小萝,小拨浪鼓逗得她咯咯笑。

卫陵最近因一些事情焦头烂额,楼月站在书房递给他一杯温茶,不言不语。

他从来不跟楼月说官场上或者是军营里的那些事情,也不在她的面前露出半分焦虑的情绪。

看见楼月伸过来的手,卫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又不自觉拧紧了,忙对楼月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但是有些事情他不说,不代表楼月不会知道。楼月的父亲是城主,经历过的那些阴谋算计她也曾见到过。

“阿陵。”楼月忽然凑到了卫陵的身边,抚着自己的脸:“我要是老了怎么办?” 

卫陵被她这句话逗笑,都是当娘亲的人了,说起话来却像个孩子。

他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老了我也喜欢。”

楼月笑着,眸中不自觉溢出了眼泪:“老了,就不会好看了。”

“不好看我也喜欢。”

“阿陵……”楼月的手抚上了卫陵的墨发,丝丝缕缕,凉凉的,穿过掌指尖。

卫陵蹙起了眉头,楼月素来安安静静的,只要他在办事,她必不会打扰他,而今这是怎么了?

“来年的花灯节,我们带小萝去看河灯好不好?”楼月看着窗外道。 

“好。”卫陵抬头打探着她脸上的神色,只见楼月眉目平静,神情并无一丝异样。

拾壹

一日下午,卫陵握着楼月的手告诉她,今日洑城西郊的山寺有庙会,让绿竹陪她去逛逛。

楼月回到了小院,紧紧地抱着小萝,吻了吻她红扑扑的脸颊,两行清泪自眼眶流下。

看了眼趴在桌上安睡的绿竹,一个人退出去悄悄掩上了门。

卫陵位高权重,又颇受君王恩宠,想着法子要算计他的人不在少数,纸终究包不住火,只要她在陛下面前一露面。

一切皆真相大白。

楼月没有听从卫陵的安排去逛什么庙会,因为她知道他所有的算盘。

精明如他,他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但是若以洑城的百姓和数万士兵的鲜血为代价换取她与小萝的安宁,她受不起。

他的安危,她也赌不起。

落城城破的样子她不是没有见过,那遍地尸体血流成河的样子,那么多的孩子哭泣无助的样子,如人间炼狱。

洑城是卫陵的故乡,是他一心想要守护的家,怎能因为一个她,毁了这所有的一切。

落城因她而破,她不想再这洑城又以她成灾。

……

是日傍晚,陛下亲临将军府,与卫陵对坐而谈。

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卫陵手中的杯盏落在了矮木桌上,茶水洒了一身。

年近五旬的男子眼中精明狡黠,嘴角含笑。

西城寺庙的人早已被他换了芯。

此时他只需等待一个时机,等着他的宫廷侍卫将那个女子带到他面前问罪,只要卫陵的心一乱,他必定会反。

以一个女人判以他欺君之罪不足以服民心,不但显得他好美色还心胸狭义,然而带兵逼其叛乱,才是将他卫陵手中的兵权尽数夺来的良策。

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年的冬天,洑城出奇的静,天寒地冻,百姓足不出户。

一个黑衣侍卫在陛下的耳旁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的脸色变得难看。

卫陵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妙,跑去小院,绿竹趴在木桌上朦胧睡眼才转醒。

卫陵跑过去问绿竹:“夫人呢?”

绿竹看着卫陵严肃的神情吓得有点懵,再看天色,天灰蒙蒙的,已近黄昏,绿竹吓了一大跳。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茶杯。

卫陵捏紧了拳头,甩袖进房:“小月!”

屋内空无一人,这个节骨眼,她能去哪里,以她的本事,她能跑到哪里去?

直到两三个侍卫来报,陛下的人去了城西,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楼月……

山原上的风寒冷刺骨,楼月孤身一人站在空旷的荒山之上,下面是乱石空谷。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跑了很久,有些喘不过气来。

数个黑衣人从山角爬了上来,朝她步步紧逼:“活捉她!”

楼月拔下了那根银簪子:“阿陵……”

大风呜咽,淹没了她的声音:“你要记得我的样子。”

尖锐物什抵在了她的脸上,刺破了皮肉,血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下,打在了地上的石头上。一道又一道血口子横在了她的脸上,原本娇美的面容顷刻间变得无比的狰狞。

既然一切因这张脸而起,落城的战乱,那张画像生出的算计,这一切悲伤的开始,那么就毁了吧。

泪水混着血水染湿了她的衣襟,疼吗?还是很疼的,又冷又疼。

她无法给家人报仇,无法放下卫陵,她也舍不得小萝,可是她没有用,她活着,只会给家人带来危险和灾难。

卫陵不能死,小萝还需要他扶养照顾……

她对不起爹爹和娘亲,就让她来替卫陵赎罪。

数十个黑衣人也全部怔愣住,面面相觑良久。

待回过神来时,楼月已经将自己的脸给划烂,众人这才缓过神来,想要周旋着过去抓她。

楼月却笑了,如今她的脸已毁,他们抓了她又有何用?已经威胁不到她的阿陵了。

她轻轻退了一步,两颗石子儿坠到了山谷,良久才传来细碎的声响。

银簪子落到了地上,而她一身染了血的白衣往后一仰,若一片天地间飘零的孤羽,她给了他最好的爱与宽恕。

昔日的眷恋,爱,或者恨,那些失去至亲的苦痛,那些与他的纠缠和折磨,她心里隐藏的苦涩与悲戚,她终于可以统统放下了。

她想啊,此生,能与心上人看城楼上的一场烟花,能看洑水河里漂流远方的河灯,能陪伴这些日子,真好。

他们之间还有个可爱的孩子,真好。

耳边疾风呼啸,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光亮的景象骤然缩小,视线模糊而昏暗,直到她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山谷间回荡着声响,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眼前薄薄的一层雾,雾中竟然有片片雪花飘零。

她张了张唇,口中鲜血涌出,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山河在这一刻寂静,茫茫的雪无声飘落,落上了她的睫毛,和颤抖的唇,柔柔的,凉凉的。

她只是想说:“阿陵,我终于看见雪了。”

拾贰

“不!!”卫陵握着那个血迹已经风干了的簪子,疯了一般地呐喊。

吴崇凛望着那不见底的山谷,将他的手臂死死拽住:“卫陵,你先别冲动!我们沿着那条石路下去找找。”

他红着眼眶望向吴崇凛,眼中绝望,似乎想要抓住一根让他点起希望的稻草。他月白的衣袍满是灰尘,一身的狼狈。

往日玉树临风的男子,沉稳睿智的将军,与十万大军即将交锋时坐怀不乱,遭遇埋伏算计时从容处之。

如今,如今……

吴崇凛眼眸淡淡地瞟了眼那个山谷,心中一凉,移开目光,不敢看卫陵的眼睛,声音低沉:“我们先找找……”

曾一身风华的男子,而今行走在狭窄的山谷里,脚踩着乱石,手抚着石壁,身子摇摇欲坠,如被抽空了魂。

“卫陵……”吴崇凛拿着火把眼睛不住地环视着周围,地上薄薄的一层雪,铺盖在杂碎的石头之上。

“她怕冷,怕痛,怕黑,怕一个人孤独,她怎么能在这里,她怎么能够一个人在这里!”卫陵的眉头拧着,表情扭曲得近乎狰狞。

狭长的山谷,雪断断续续地飘着,地上的石子儿已全被雪给覆盖,他们找了整夜,从黄昏到黎明,天空一片低压压的灰沉,山谷间白茫茫一片。

卫陵的拳头打在石壁上,一拳一拳,鲜血印在冰凉的壁面,他疯了一般地在地上刨着雪,手脚冻得冰凉,脸色苍白,声音沙哑好似呜咽:“小月,你在哪……楼月!阿窈!”

吴崇凛走到一处地面,鼻尖嗅到了丝丝血腥,只是这谷中寒冷异常,若非走得近了,还尚且辨别不出来。他蹲下身子,刨开一层雪,女子的面容早已面目全非。

脸上一道道伤痕,惨烈得已经全然辨别不清容颜。

卫陵见顿住的吴崇凛,踉跄地跑过来,看着到雪地中的白衣女子时,膝盖重重地摔在了乱石之上,若不是右手拿剑支撑着,他都直不起身来。

吴崇凛站起身来,望着这深旷凄寒的山谷,不敢看卫陵。

他将楼月捞到了怀里,死死攥住,那个昨日早晨还望着他巧笑嫣然的女子,此时此刻已经浑身冰凉。

卫陵的眼眶红着,那双好看的眸子布满了血丝,额头青筋跳动,他的唇颤抖,声音沙哑不可闻:“你怎么能够!怎么能够一个人倒在这里……” 

颤抖的手指摸到了她怀中的物什,卫陵眼神空洞,神情散涣地拿出了那柄扇子,折了的两根扇骨被她用布条小心翼翼地缠好。

临走前,她竟然带着的是这个。

卫陵将脸贴在了她的额头上,神情绝望苦痛。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阿陵,我喜欢这个名字。”那日万千星辰深邃的夜空高挂,五光十色的烟火在天际绽放,却不及她眸中的一点波光流转。

“阿陵,我想嫁与你为妻。”

“阿陵,我为什么是妾?”

“阿陵……”

卫陵的手握紧成了拳,是他错了,是他亲手毁了她的一切,是他亡了她的家,是他自私,是他贪恋,是他罪该万死。

就连她失忆了,他还想要得到她。委身她做他的妾,让她不快乐,王宫会是她的牢笼,他将军府又何尝不是?

如今,他连一个正妻的名分都还没来得及给她,她就一个人毁了脸,死在了这深深寒谷之中。

“阿窈,你冷对不对?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来时摇摇欲坠,走时的背影却刚毅异常。他抱着她,吻着她面目全非的脸。

“我们回家。”

拾叁

卫陵回到府中时脸色惨白没有任何表情,他颓然地靠在了院门,满面憔悴地看着奶娘哄着小萝,小萝咯咯笑着,咿咿呀呀的杂语中终于唤出了一声:“娘亲……”

奶娘面露惊喜忙喊着绿竹:“绿竹,小萝会叫娘亲了!”

“等夫人回来定会高兴的!”

卫陵的手一直在抖,转身没走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

陛下的阴谋算计以失败告终,上官楼月已死,面容毁尽,死无对证。卫陵虽悲痛欲绝却无任何造反的动向,官场上因此事掀起的波澜,也平静了下来。

离洑水河不远的青山上,卫陵单膝跪于一块石碑前,握着一柄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地雕刻着。

他一直在想,楼月是什么时候想起来过去的,她一直安安静静地陪伴在他的身边,温婉乖巧,睿智如他都察觉不到一丝异样。

他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忽然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夜,她说了句柔情蜜意的话,而她却是从来不说那些话的。

那时他只是轻声应着,却全然没有想到,早在那个时候,她就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有些日子他常常梦到她在夜里哭,那哪里是梦,那是她真的在哭泣!

绿竹在整理衣柜时发现了一柄匕首,原来她也曾偷偷地恨过。

是不是在他不知道夜晚,她也曾握着匕首想为她已去的爹娘报仇?却因舍不得而绝望无助地哭泣?

可她始终都没有下手,也没有怨过他半分。

手中的刻刀磨破了手指他却一点儿没有发觉,卫陵眼眶发红,原来,她内心的挣扎与纠结,疼痛与绝望,她也深埋在心里,一句话也不说。

卫陵笑得悲怆欲绝,他一直觉得她傻,她哪里傻,她能将这样大的苦痛与仇恨藏得不动声色,陛下在西城的埋伏的消息能早早就泄入了她的耳朵,她那温温婉婉的样子骗过了整个将军府的人,包括他。

原来,她早就想起来一切,早就读懂了他的一切心思。

这世间,哪有这样美好的姑娘。

……

她死去的那个冬日,洑城的雪下了三日,虽然每日都会融一些,但是地上仍有薄薄的一层。

男子转身离去,地上的雪上有几滴血,有若雪上红梅。

那苍白的墓碑上,血迹斑斑下,是四个大字。

“卫陵之妻”

原创简介

作者:橘灯,一个热爱写悲伤故事的作者,坚信写完了悲伤就不再悲伤,喜欢独居,崇尚自由,醉心风景,痴爱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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