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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交响 王鼎钧

 爱雅阁 2020-03-09
戴新伟有一本书,书名叫作《许多张脸,许多种情绪》。打开看,书中62篇文章全是写他最近读过的书,所谓许多张脸、许多种情绪,意思是指许多作家和作品。读书之时,想望作者,各有不同的精神面貌,读其书,知其人,得其神,善读书者另有一番热闹,我读他这本《许多张脸,许多种情绪》,分享了他的热闹。

作者读书甚博,常常在谈甲书时联想到乙书,又顺笔涉及丙书,“穿花蛱蝶深深见”,饶有兴味。例如他谈到美国女作家乔伊斯·梅纳德的回忆录《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塞林格,台湾译成沙林杰,美国著名的小说家。当时梅纳德19岁,塞林格53岁,两个人忘年相爱,但十个月后就分手了。作者说,这位少女后来一直生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遇上塞林格可能要用劫数来形容”。作者笔锋一转,提到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散文集,这位女诗人狂热地追求爱情,标榜灵肉一致,历尽沧海,“所遇到的人事越复杂激烈,其中能留下来的都是有价值的”。然后作者提到舞蹈家邓肯的自白,雕刻家罗丹曾经诱惑她,她拒绝了,“后来我常常悔恨自己少不更事”。错过机会,没把贞操贡献给伟大的潘神(潘神,希腊神话里的牧神,生性好色),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的艺术和生命就更加丰富多彩了”!作者选择一个角度,三书合谈,产生对比,很好!

作者以此类笔法纵横书林,他在谈论美国诗人沃伦的时候,谈到福克纳、佛罗斯特,由于对艺术的通感,他连带谈到美国画家安特鲁·怀斯。我读书少,读到这一部分共鸣微弱,等到他谈中国人写的书,我就精神抖擞了。他谈唐诺以随笔写书法家,叶兆言以小说写书法家。他谈舒国治游牛津,哑行者蒋彝游牛津。他谈戈革的《挑灯看剑说金庸》,兼及倪匡、叶洪生、各种版本的电视剧,当然看了金庸的十五部武侠小说。他谈李霁野在意大利,带上阿城的《威尼斯日记》,还有费里尼、罗西里尼、奥米拍的电影。我深爱这种写法,称之为“书的交响”。

我常觉得“善读书”者未必“善谈书”,善读书是他一个人的事,善谈书是大众的事,今天那些懒得读书的人仍然喜欢听人谈书,对善谈书者有期待,善谈书者对文化的发展可以做出更多的贡献。作者善读书也善谈书,他读而忘倦我听而忘倦。善谈书者固然大处着眼,也时时拈出细部的精彩,一如电影中全景和特写镜头互用。作者特别介绍书中的警句,美国小说家麦卡勒斯:“那些来找辛格的人发现辛格不在了,看着空房间会有一种受伤的感觉。”她写辛格看到自己的爱人走的时候,“非常疲倦也非常幸福”。她写一个人不相信手里的面包,看的时候有一种遥远的感觉。

看到作者介绍美国诗人奥登的名句:“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抛弃。”诗中的“他”,指战死者曝尸旷野,无人收殓。这句诗在抗战时期非常出名,今天重温,另有感受。奥登在1938年和另一作家结伴由香港进入广州,深入内陆,观察中日战争爆发后的中国。那些年国军以血肉御敌,且战且走,根本顾不了倒下去的是谁,奥登在诗中用“他”,单数,我们读者脑中泛起的景象是“他们”,多数,漫山遍野。奥登把将军和虱子并列,意思是两者都“喝兵血”,严重贬低将军的形象,沉痛,也恶毒,对捐躯者毫无敬意,等于二度伤害,中国的诗人绝对写不出来。

作者心细,注意到当代中国作家的修辞,例如他指出“当下”一词泛滥使用,“我疑心不少词语经过社会改造,早已失去原来的含义”,“空穴来风”,原意是恐有其事,现在普遍解释为并无其事。按,现在佛教的理念扩张,很多佛家语进入俗家的日常语言,“当下”应是其一。“当下”包括眼前的时间,眼前的空间,眼前的因缘,到了俗家的口中笔下就缩水了。许多文言成语,也有“出典”和“用典”的差距,例如“愚不可及”本来是称赞一个人有智慧,“群龙无首”本来是很吉利的卦象,“一丝不挂”本来是说把万缘都看破了,再没有丝毫罣碍,“沉鱼落雁”本来是说鱼发觉有人接近赶快躲起来,哪管那人是美是丑!这些词语“经过社会改造,早已失去原来的含义”。作家用字不爱本义,偏爱引申义,把许多词语弄得离本义越来越远,认为是文学上的成就,这个选项,国文教师投下去的一定是反对票。

作者记述小时候缺少读物,从废报纸中找文章阅读,当年办报的人大概没有想到,他办的报纸已沦为鞭炮工厂某一道工序的材料,犹能对三十年后的一位文化评论名家启蒙,这对中国的新闻事业,进而言之对一切出版事业,都是很大的安慰和鼓励。作者小时候,家长禁止孩子看小说,为了一本小说“被父亲追打,追过村子,追到田里地里,夺下,撕碎”。描述甚为生动,我也在“水浒传诲盗、红楼梦诲淫”的思潮下低头经过,看见天下父母都白费力气。作者说他怀念那个为书、为读书、为买书而飞扬跋扈、顾盼自雄的时代,这句话虎虎有生气。他说“大部分的书我都有兴趣翻翻,不论什么样子的书店我总有兴趣进去看看”。澳门半日游,也没忘记逛书店买书。壮哉!他引斯坦培克一句话:“书店开门迎客,世界上其他部分也随之俱来。”他说人找书,书也找人,他走在街巷之中能嗅到书的气味,书四处散落,迫切等待有人来抓住它,对书一往情深,令人心仪。

作者觉得“自己读的书太少了,大半的书都是拿起又放下……沙发上那排列如古城墙的书啊,那些好书啊,我每一次打开它们,都觉得每一本都该重读一遍,重读很多遍”。有一辈古人说,他身后有许多好书出版,恨不能读,他那个时代出书用活字版手工印刷,书少,一个读书人尽一生精力还能把当时所有的好书读完,现在只能恨今生好书太多,哪里还顾得到来世?想当年为了阅读到鞭炮工厂去翻旧报纸,这前后两个时代中间怎么连接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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