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书法引路人

刊发日期：2020-03-09 

◇邹武生

我最初的书法引路人是一位喜欢绘画的工人师傅，名叫张光华。

在我还读高中的时候，三哥见我喜欢绘画，便带我从零陵城北走到城南他所在的厂里，找到张师傅，请他看了我的习作。完后张师傅打开他浑厚的声音说：还有点基础，要多画，有空拿给我看看。

以后我隔三差五拿画找张师傅，有一次张师傅拿着我画的素描，让我到他住宿去看画。张师傅的住宿与三哥住宿是隔壁，但他是一个人住，所以显得宽敞。一张桌子放在进门对面的窗户下，左右各置一木架，右架上放皮箱，左架上摆满书。进门的左边是一张大床，所以蚊帐也特大。一个人睡可以舒展着摆个大字，那种享受是我无法体会得到的。由于弟兄多，房子窄，我都是同弟弟睡一张床的，有时还会三兄弟睡一张床。记得弟弟小时，偶尔尿床，弄得我和哥哥一身也是尿骚气。师傅住房的窗户开得高了点，又有点小，光线偏暗了点。需要开灯才能看清书架上面贴着的一张素描画，画的是高尔基石膏像。“这是县花鼓剧团舞美黄庭画的。”张师傅介绍说。此前，已多次从校友伍希华那里听说过黄庭，说他是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高材生。我也特意跑到七层坡下面的县花鼓剧院去看黄庭画布景，那的确是画得好。但那是花呀树呀的，今天在师傅这里看到黄庭画的素描，的确大开眼界。师傅指着石膏像说：“你看这画的造型，还有这一组一组线条，这里的高光那里的反光，明暗交界线，尤其是这明暗交界线：立不立体就在明暗交界的地方见功夫了。”接下来张师傅取出画板，夹上素描纸，拿一支炭笔（我注意到他的手势不是平常拿钢笔写字的样子）在靠背椅上坐稳了，以较快的速度画出一根根整齐的而有轻重有粗细有情绪的线条来，长的短的直的曲的，看傻了我的眼。

有一天，张师傅的书桌上垫了块毛毡，毡子上面铺一张颜色发黄的纸，还有一支毛笔。师傅见我摸那薄薄的纸，就跟我说这是药铺里包草药的纸，练毛笔字最合适了。我们画画的人也要能写一手好字。师傅还拿出一本黑底白字的书来，说：“练字就选好字帖，最好从楷书练起，以后再写潦草的”。我看清了师傅手里的字帖，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张师傅也只是讲，并没有写给我看，所以我没有最直接的书写观感，但他的一席话，却被我牢牢记住了。此前，我是练过钢笔字的，在零陵工农中学读初二时，学校分来了一个复旦大学毕业生，他教我的数学课，第一节课便把我镇住了，老师姓郑名鹏飞，他写的是草书，写得干净清秀，个个都认得。那时我负责班里的黑板报，为了把字写好看，便向老师讨教写字的方法，郑老师便拿出一本黄若舟编写的《怎样快写钢笔字》递给我，说你照此帖用功去写。当年学校举行各年级钢笔字比赛，我拿了初二年级第一名。但是，尽管办黑板报也用毛笔蘸白广告粉抄文章，却没有想到要练毛笔字。也许当时我沉迷在画画上面吧，直到1975年我下放到江永上洞公社后，才开始模仿张师傅，练起楷书来，字帖是《唐人楷书选字》。不过没有毛毡也无毛边纸，而是把公社的旧报纸收集起来练字。

匆匆一晃，四十年过去了。以师傅的个性，画画习字是断断不会停止的。近几年我曾几次谒见师傅，到他的书房里坐一坐，嗅一嗅墨香。师傅的书斋起先是用来放杂物的，谓之斗室不假，因住在顶楼，师傅便在顶楼上面搭了一间简易书房，这下宽了，里面还放得下乒乓球桌。师傅说自己老了，尤其是眼睛出问题了，想通过打乒乓球来保养身体。新书房里书架上照样堆满了书，墙壁上挂些大幅小条的字，纸仍然以毛边纸居多。颇为惊奇的是，师傅拿出一沓油黑发亮的纸来，告诉我说是在毛边纸上反反复复练字形成的，我估计起码要上半百之数吧。“这样可以节省花钱。”师傅说。我说：“都墨黑的了，还能写吗？”师傅取笔蘸清水，便在上面画起线条来，果然可以看得清晰。在那一刻我联想起曾经读到过的有关李可染先生练字的文章和图片，也是在宣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反反复复，以至糊成一片几乎看不出字形来。启功用报纸练过字，写坏的宣纸反过来，裁成一小片照样可以练字。我知道了，大凡练字之勤又珍惜纸墨的人都有这种俭省的雅好。不觉之间，师傅又给我上了一次课。

张光华师傅的字，端庄厚实中透着筋劲，慢慢地品赏能从拙朴中读出巧妙。然而，师傅从不拿出来示人，更不参加什么展示活动。他只是生活里有书法，以书法娱乐自己。康有为说过，只有书法可以独乐。我从师傅这里得到验证。师傅这样也好，不为字画所役，不图虚妄之名。

总之，在我学习书法之后，师傅虽然没有教我一笔，但他一句话提醒了我，使我走上了这条艰辛而又寂寞之路，若有人问我你最初的书法老师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是教我绘画的张光华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