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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珮瑜:那九年·忆昔

 zcm1944 2020-03-09
(2020-03-09 09:42:39)


【转载】王珮瑜:那九年·忆昔
幼年的我

  01 入校

  1992年,我正值初中二年级,在苏州第二十一中学念书。此前,我已经开始了京剧小票友的
“旅程”,学了几个月老旦,又学了老生,并有缘归入“余派”。上海戏校时隔十年再次开设京剧班,面向全国招生。当时我跟随范石人先生学习余派声腔,在复兴中路文化广场的星期天京剧茶座认识了王思及老师,得知戏校招生的信息。我当时会唱《空城计》和《珠帘寨》两段戏,调门有正宫半。王思及、邱正坚、翁思再几位老师在场,随即把“这个苏州小姑娘唱得不错”的消息转达给当时的戏校校长杨振东先生。不久我就参加了戏校的统一考试,有腰腿、形体、声乐、模仿、笔试等科目,我一一通过。但是发榜当天,我榜上无名,并被告知戏校不能录取我,原因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专业戏校没有培养过女老生,上海戏校考试委员会再三斟酌,还是决定不能冒险。
  消息传出的当天,我在范石人先生的儿子范文硕老师(著名琴师)家里,范老、王思及、邱正坚、翁思再几位老师也在,大家纷纷出主意,要在正式发布录取通知前最后再努一把力。我当场写下一封信,许下“喜爱京剧,我心已决,不论成败,都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京剧事业”的悲壮愿望,请我母亲带信去找时任上海文化局局长的马博敏老师。
  转天上午,母亲在巨鹿路文化局门口静候三个小时,终于见到了马局,把信交出。当天的《新民晚报》刊登了由翁思再老师写的一篇题为《上海戏校破格招收女老生》的新闻,专门为我破格入校制造舆论。王思及老师也在同一时间向戏校领导做出了承诺,由他担任我的主教老师,确保我在专业学习上不出纰漏。主、客观条件都成熟,和这件事相关的所有人都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几天以后,校方回复说,我可以以培养京剧师资后备力量的名义入校,有一年的甄别期,如果跟不上进度,就要劝退。就这样,上海戏校92京剧班一共入校五十四名学生,我就是第五十四名。
  这几位在我入校时给过大力帮助的先生和老师,许多年来也始终伴随着我的成长。他们对一个没有梨园背景的普通家庭出身的小孩子愿意提供无私的帮助,并且在这个孩子的每一个成长阶段都投入无私的关爱,不得不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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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校学戏

  02 初始

  1992年9月1日,我去上海戏校正式报到。当时戏校还在复兴中路的文化广场内,如今这里已经是上海的文化新地标。当年戏校由几个建筑组成:主楼(包括练功房、办公室、图书资料室、食堂、女生宿舍)、蒙古包(赫赫有名的用于学生彩排演出的剧场)、男生宿舍楼(包括男生宿舍、琴房)。同时存在于文化广场大院里的,还有上海振华汽车公司、可口可乐上海工厂等。这幢曾经发生过很多故事的大楼,是我们九年戏校生涯的起始地。
  刚进校时,每周只有周日可以休息,过去说学戏是“七年大狱”,我们就把这一天叫作“放风日”。平时家里给的生活费,我们都寄存在班主任那里统一保管,一周十块钱,到放风日那天取出来,在采芝斋买一包丁香山楂,在牛奶棚买一块拿破仑,给家里寄一封信,上对面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欢天喜地过一个周日。我比同班同学略长两岁,心眼也多一些,有时老师带着去票房唱上一两段,收入二三十元,就自己藏起来不上缴,这样日积月累了几年,也存下了好几千块。这些私房钱,我用来贴补学杂费,请要好的同学吃肯德基,买自己喜欢的CD听。同学们都觉得我很有钱,其实是因为我会藏钱。
  进校头两年,是我最艰苦的两年。但这份艰苦是现在回想起来的,当时并不觉得,反而很喜欢、很享受,有一种老鼠掉进米缸的欢喜。因为略大两岁,和其他同学相比,我的腰腿硬得多。他们进校前都有基本功训练,压过腿、下过腰,有的还会翻跟头。刚进练功房,我是长得最高的,每次训练都排在最后一个,自尊心虽然特别强,但现实很残酷。人家压腿脚尖能够到额头,我连手都碰不到脚;人家下腰能抓脚脖子,我连眼睛都看不到脚。基本功老师对我这个老大难也算是照顾,不抛弃,不放弃。集体训练了一些日子,我就归到生行组,和男生一起练基本功了,每天六点起床练早功、毯子功,除了腰腿功,还练圆场飞脚、旋子、扫堂趴虎、抢背、吊毛、把子,等等。我从一开始的狼狈,到后来可以在踢腿的时候做领头。
  练功虽苦,但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帅很有范儿,每天都像电影里一样打扮,穿粗布汗衫、灯笼裤,扎绑带,踩圆口布鞋,还有终于可以“削去头发”,把留了好多年的辫子剪掉梳短发,从郭富城头到张国荣头,流行什么剃什么,这也算是唱戏给我带来的大好处。

  03 王思及老师

  在校九年时间,有幸跟随许多名师学戏。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是王思及老师,正是他向校领导力荐,并保证能将我培养好,我才得以进入戏校的。思及老师在众多舆论的压力下,下了一个很不保险的赌注,我和思及老师的缘分也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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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老师化妆

  相比于其他名震四海的艺术家来说,思及老师很低调,但他肯定是余派艺术传承者中不能忽略的一位。思及老师自幼受家庭熏陶,酷爱京戏。十四岁考入上海戏校京二班,师从京剧教育家产保福先生。和我当年一样,十四岁考戏校,绝对算是大龄少年。当时他虽有家学,会的戏不少,天赋出众,但却是个近视眼,主考官言慧珠先生故意出难题,问他远处有片草地上插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什么字。思及老师什么都看不见,心里盘算一下,胸有成竹地说牌子上写的是“禁止入内”
四个字。言大师哈哈大笑说,那是“内有菜秧”!后来考官们商量之后一致决定,这个考生虽然眼睛近视,但聪慧机敏,又有家传功底,热爱京剧,就破格录取了他。这一段小插曲,他多年以后常常提起。
  思及老师在戏校时专业课成绩十分优秀,深得产先生喜爱,倾囊而授。十多年的积累与磨炼,使他成为被众人看好的老生行接班人。可惜天妒英才,在20世纪70年代,思及老师不幸患上罕见的“溶血性贫血症”,只能离开舞台,放弃成角儿的理想。对京剧无限的热爱,让他选择在戏校资料库任职,在那里,他可以潜心钻研老唱片,对余派声腔上下求索,孜孜不倦。
  随着80年代恢复老戏的浪潮兴起,思及老师创办了“京剧茶座”,一度成为沪上戏迷票友的欢乐之家。我当年从苏州到上海的第一站,就是在这个京剧茶座的小舞台。当年的思及老师虽抱病体,但仍神采奕奕,热心助人。那时见到他的确感到一种榜样的力量,十分仰慕钦佩他的人品德行,以及他对生活、对艺术的执着热爱。
  受教于思及老师的专业学生和票友弟子无数,遍及大江南北。老师和师母因戏结缘,却膝下无子,他们也就把学生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对我的感情,更是师徒如父子。
  90年代初,老师住在上海南市区老西门的旧式里弄,百年的老宅里前三井后三井住了几十家房客,房间阴暗,终日不见阳光,没有独用的灶台,没有现代的卫生设备。就在那样狭小局促的环境里,思及老师的家照样门庭若市。每个周末,我们都要去老师家蹭一顿饭,他知道我不爱吃葱和胡椒,偏偏他做饭最爱放葱和胡椒,于是只好分开做,我的那一份不放葱和胡椒。现在想起来,我也真是“小人儿”事儿多。
  老师为人慷慨,众所周知,在他身边盘桓过的人,多多少少都得过他的恩惠。并不是因为他富有,而是他生性豪爽,颇有古风。有一次我攒够了两百元钱,打算去存银行,思及老师马上从里屋拿出了三百元给我,说:“凑齐五百元,去存吧!”这是我人生中第一笔整存整取的巨款。那份厚重,一生不敢忘记。

  04 文昭关

  思及老师在戏校资料室工作的同时,也是张文涓、张少楼两位名师的助教,又以文化广场京剧茶座创办人的身份结交了许多伶票友人,在业内以热心、正直、钻研余派著称。92京剧班是思及老师正式担任专业课教师的第一班,我也是他的第一个专业学生。
  入校学的第一出戏,就是《文昭关》。这出戏多年来已是杨派绝唱,思及老师可谓是因材施教的典范,在此基础上另辟一个路数,以张文涓先生的演出版本为主,加以汪(桂芬)派高亢跌宕的声腔处理,将二黄慢板“一轮明月照窗下”的“十三一”做了精细的打磨,听起来别有韵致。尤其对于作为初学者的我来说,打破流派框框,“以戏带功”,奠定了口法和行腔的基础。“十三一”
的唱法,脱胎于“满江红”曲牌,相传是余叔岩先在“小小余三胜”时期常用的唱法,后来艺术风格逐渐趋于成熟,便不唱了,但这个唱腔的行腔特点被不少后学者关注并沿用,我学的这一版《文昭关》就以此为一大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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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了一个学期,就在文化广场二楼的大排练场彩排,思及老师亲自为我扮戏。我连彩裤、靴子都不会穿,由服装老师帮忙系裤带、鞋带。刚会个一出半出,一心就想扮上戏,蹬上厚底儿,戴上髯口。戴髯口,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实在是太帅、太好看了。
  那时在学校没有私房行头,服装老师都是根据学生的情况统一安排服装和盔头,《文昭关》需要三副髯口(黑三、黪三、白三),在台上可以换戴三次,别提有多期待了!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公用的髯口谁都可以戴,日积月累,难以清洗,一股陈腐的臭味熏得我一出场几乎忘了词。下来以后,思及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想要不戴臭髯口,就得好好学、好好练,成了角儿就能订制私房髯口了。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又刻骨铭心的记忆啊!多年以后,我也这样告诉我的学生,只有成了角儿,才能免受那芸芸众生里的委屈。
  我与这出戏还有更深的缘分。1993年11月的一天,我跟随王思及老师去“国际票房”活动,这是当年上海滩票界著名的豪华会场。说豪华,并不是因为场地,而是参与者阵容豪华:理事长是汪道涵先生,副理事长是李储文、舒适、程十发、程之等先生,名誉顾问是陈沂、俞振飞、陈从周、卢文勤等先生,思及老师是副干事。那天,我把学了不久的《文昭关》连唱带演地练习了一遍,博得了程之先生极大的赞赏,怹特别夸赞了思及老师的教学思路,并说这是怹听到的《文昭关》最好的版本。程之先生当时正在策划纪念怹的父亲程君谋先生(谭派名宿,被誉为“票界谭鑫培”)的诞辰演出,结果原计划出演《文昭关》的梅葆玥老师因病回戏,程之先生即与思及老师商议,由我顶上,开锣唱一折《文昭关》。
  时年十五周岁的我,接到这样一个与众多名家前辈同台的任务,既欣喜又忐忑。演出前的几天,程之先生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梅葆玖先生一行,也叫上了我。葆玖先生一入座就特地多看了我几眼,程之先生立刻介绍说:“这是戏校二年级的学生,叫王珮瑜,女孩儿学老生,拜过范石人兄,现在是思及的学生,这次临时叫她替葆玥老师演昭关。”听完,梅先生饶有兴致地评论起我的长相:“看这孩子脑门儿长得多好,人中也长,挂髯口好看呢!真有点儿像孟小冬。”被大师点评,羞得我脸红一阵白一阵,傻傻呆呆的。

  摘自:王珮瑜著《台上见:王珮瑜京剧学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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