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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风清气正会当时 2020-03-11

父亲生于1943年的古城曹州,当时,日本人还在。据奶奶讲,父亲出生时,曹州基本上还保存着第一任曹州知府范希正创建古城时的模样。江南水乡出生的范大夫明代正统年间知曹州,他堪舆风水,并花费11年的时间“划方隅,定民居,立廨舍,构儒学”终建起遗世罕见的外圆内方、呈古钱币形状的城市空间格局。寄托着范大夫高妙匠心和美好希冀的古城布局令曹州后人世世惊叹。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父亲生于1943年的古城曹州,当时,日本人还在。据奶奶讲,父亲出生时,曹州基本上还保存着第一任曹州知府范希正创建古城时的模样。江南水乡出生的范大夫明代正统年间知曹州,他堪舆风水,并花费11年的时间“划方隅,定民居,立廨舍,构儒学”终建起遗世罕见的外圆内方、呈古钱币形状的城市空间格局。寄托着范大夫高妙匠心和美好希冀的古城布局令曹州后人世世惊叹。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曹州清末市井)

古城曹州原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和宽阔厚实的城墙,紧傍护城墙的就是范知府专门设计开挖的圆形护城河。曹州内城棋盘状分布着72条街,72口井,72个坑塘,还有街道交叉处的石碑隅首、宋隅首、侯隅首等23个著名的隅首。碧水绕城,迴环往复,井塘散布,水随人走。这里原来也有郭家牌坊等73座可以查到记载的著名木质、石质牌坊。上世纪前半叶,德、美等国还在曹州地盘上兴建了规模不等的十几座教堂。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在奶奶的记忆中,老曹州城里每一条街、每一口井、每一个牌坊的由来,都是清清楚楚的,小时候总觉得奶奶活得已经非常久远,她是肚子里装了古旧故事而没有现实的人。

但一向清亮的奶奶生前却怎么也记不起他三儿子——我父亲的具体生日:兵荒马乱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回忆,那是个青黄不接苦拉拉的三月。最终,我们给父亲立的墓碑上还是写作了四月。老辈人都知道,生肖属羊,又生在三月,那一生的命途该会晦暗到何种境地?

兄弟四人中,父亲排行老三,比大伯小十六岁,比四叔大三岁。

每每看到母亲,家族长辈里的奶奶们都会拉住她说上句父亲长相的话:三儿长的铁仿郭二姐,漫长小脸,眼睛有神,有点翘翘嘴。但自从见过二伯后,我和母亲便一致推翻了这种说法,二伯对奶奶长相的承继远远多过父亲。

但远走台湾的二伯再比父亲相仿奶奶又能如何?及至远离家乡四十年的二伯带着出身台湾土著的二伯母返乡探亲时,奶奶入土早已有七个年头。自十八岁离家,二伯再也未见过他的娘亲一面,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

自记事起,奶奶就一直跟我们一家生活在一起,居住在狭小的经租房屋里。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曹州府北门里玉皇庙前街三位爷爷经营兴旺的家族油坊、糕点店被充了公,家族偌大的房产也充了公,家族人离散各处,过起了不名一文真正自食其力的生活。

家道衰败时父亲才六、七岁,一切的富贵荣华在父亲的记忆里都是恍惚而遥远的。个头儿还不到柜台高,自家点心铺伙计隔着厚厚柜台拿一块又大又圆的桃酥哄逗父亲玩儿的镜头,被父亲生前满怀激情地絮叨过不下百遍,以至后来每次重提看到母亲撇嘴,他自觉无趣便也中途停下。想来父亲生命中一切的不堪承受之重,皆源自幼年消受过的几块源自自家高店铺的点心,未免令人怅然。

但父亲右胳膊上长长的烫伤疤,还是留下了他七岁之前的确做过王家少爷的印记,那是让玉皇庙东街天主教堂里的德国人给医治的结果。据奶奶说德国人医术精湛,中文说得也好。教堂都辅设有医院,生了病家族人都会到那里去看。奶奶年轻时和另外两位奶奶也常遣人送些钱款和物品到教堂。

日本人进曹州时,家族里很多人都躲在天主教堂里避难。日本兵很祸害人,母亲刚嫁给父亲那会儿听奶奶说过:还有那些“杂的”(指汉奸,母亲转述奶奶口头音),烧杀抢掠啥都干。奶奶他们在教堂里躲了很多天,为了打发漫长的时日,奶奶也就在那个时候学会了抽烟,一生都没有戒掉。奶奶还说:等他们从教堂里出来时,局势暂稳,可怜家里的一出院子已经被日本人烧得一根线头都没给剩下。

德国人在玉皇庙东街曾修建的这座天主教堂在家族人的口口相传中显得很是壮观、挺拔,凭着父亲零星的记忆,我猜想它应该是一座典型的尖拱券顶的哥特式教堂建筑。可惜五零年左右便不复存在了,至今一张照片都未能找到。

而当年爷爷抽大烟落下重病,德国人却没能把他治好。爷爷奇迹般熬到土改结束后才撒手西去。那时家中已是标准的一无所有,被划为黑四类分子的奶奶受监管除了扫街再不让出门。在那个人人自危的档口,是十二岁的父亲领着小他三岁的四叔,在街坊邻里中头磕遍泪哭断,最后才换来一领薄席将老人草草下葬。想来那对于尚未成年的父亲、四叔而言,该是多么可怕的一幕,无疑成为此后一生都不愿揭起的痛痂。我与父亲生前无话不谈,什么玩笑都开,却唯独不敢也不忍去触动他内心深处的这块顽疾。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曹州街道、隅首(1936-1966)

大伯和二伯对家族殷实过往应该有着深深的印记,而二伯的记忆理应是最纯粹的。1988年他回乡探亲第一夜,四兄弟抱头闷闷痛哭的一幕我还记得,我也知道二伯到底在哭什么。

父亲说到爷爷凄惨的离世,让二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在他灵魂深处住着的老爹,永远都该是他离别家乡时依然风流倜傥的那个王三公子。说到奶奶曾经带着地主婆的帽子扫大街,他也接受不了,他的老娘是怎样凛凛不可侵犯的一个清绝女子他比谁都清楚。

父亲说到旧日家中房产充公后即便政策变好也要不回来,因为其中掺杂着爷爷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他更接受不了。他执意要去“侨办”寻求帮助。父亲和四叔不想惹难得一见的二哥不高兴,何况有大伯在一旁扇风,也就没有阻拦。侨办的人答应给调查,也给了答复,终究无果。

母亲问过奶奶,二伯当初离家出走的原因,奶奶不肯说。是膝下无儿无女的堂二奶奶给母亲最终交了底,这位奶奶自小对二伯宠爱有加。爷爷老弟兄三个虽然各自独立门户,但平日里吃穿用度还都在一起,一院有事,另外两院很快连细枝末节都会知晓。

十八岁的二伯,因与姨娘做亲的原配二伯母闹别扭,一怒之下便瞒着爷爷奶奶随南下的学生潮流远走他乡。当时与他同时偷偷离开的还有两个年龄相当的长辈:爷爷的一个堂弟和一个常住岳父家的堂妹夫。不知历经多少辗转最后三人都到了台湾。

二伯在台湾的消息被传了很久,奶奶在世时还有政府有关部门的人到家里专门询问过是否有海外联系的事情。第一次好像是六十年代中期,父亲说把奶奶和他吓个半死,为此胆战心惊了好几年。已是黑四类,再加上海外背景那还了得?人家一问三不知,也就没明说怎么回事,便好心嘱咐,如果有海外联系一定要上报。那时父亲就猜着人家肯定是来问二伯的事,但当时并不知道二伯人在何方。

父亲说,确切知道二伯在台湾的消息应该是奶奶四类分子摘帽时候的事,1978年。台湾那边首先展开投石问路的是跟二伯一同去台湾的表爷爷,因为他在海峡那边无妻无后代,政策一松动便开始写信回乡,探寻老家是否还有子嗣。表奶奶终生未改嫁的消息令他动容,老人家虽已过世但乡下还留有一老儿子。随后二堂爷爷也写信来寻找自己的至亲之人。

这样一来二去的,二伯人确实在台湾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父亲弟兄几个耳朵里,一家人还为此激动了一番。但二伯回乡探亲前始终没有一封书信寄来。

二伯回大陆探亲正值我高考那年。他的返乡就像他四十年前的离开一样,显得毫无征兆,父亲事后说,他也不知道二伯要回来。

春季的一天,中午放学匆匆往家赶,将进家门,突然发现狭小的家中人来人往一片喜气。一脚已迈进堂屋仍觉得诧异。抬眼间,八仙桌旁就坐、正在和大伯、父亲、四叔还有一大群家族人说话的两位衣著不俗的男女引起了我的注意。父亲、母亲看到我赶紧介绍,这是台湾来的二大爷、二大娘。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二伯注意到我,酷似父亲的漫长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目光炯炯快速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转头对同样满脸含笑的二伯母说:这个侄女漂亮,有老母年轻时的风采。二伯冲口而出的竟还是正宗的老家话令人吃惊不小。当父亲略带骄傲地告诉二伯夫妇我即将参加高考并且有可能成为家族第一位真正的大学生时,二伯显得异常高兴:好啊,有出息,考上了写信说一声,二伯有奖励。屋里的人都笑了,我赶紧连声表示感谢。

二伯这唯一的一次返乡探亲,总共只待了一周,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四个老兄弟从42到61岁,经常一起四处走动、拜访,鱼贯进出。整齐划一的四个高挑身板,常引得家族和围观邻里上上下下的一片哗然,还有身为台湾土著二伯母的啧啧赞叹。

到哪里还能找到比眼前更深地烙着娘亲基因的兄弟团嘛?我深深感到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神秘和强大。父亲兄弟四人全都和奶奶一样有着终生不走型的高挑身材。兄弟四人全都是长胳膊长腿,行动迅捷,也有着同样的急性子。

可惜,这一幕奶奶永远也看不到了。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兄弟四人齐聚。

返台后二伯再也没有回来过大陆。二伯离开家时,父亲和四叔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因为年龄相差太多,二伯对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什么记忆;他和大伯感情也一般,听长辈人讲,二人都任性,从小玩不到一起。

二伯回家乡是来寻找旧日家族繁华痕迹的,但时过境迁,老父早已作古,老母也去世多年,哥哥兄弟生活状况不令人满意,一切都未免令人惆怅。大概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产,老家也就没有了牵挂,况且他身边有爱他的台湾妻子和三个孝顺的儿女。他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二伯返台后我也上了大学,他确实没有食言,曾给我寄来两百美元的奖金。我们之间通过几封信,主要谈些学业方面的事,字里行间二伯偶然流露出一些世事变迁的感慨,也是一带而过。纵有千言万语二伯又怎会对只见过一面的侄女言说?

二伯、二伯母双双遭遇车祸离世应该是九十年代中期,父亲得到消息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曹州郭家牌坊)

十八岁那年二伯和前任二伯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别扭事,才促使他这么决绝地离开并音信杳无?我一直很好奇,但已无从探究原因。我只能接受父亲他们给的说辞:二伯在台湾早已又娶妻生子,前任二伯母——山荣姑姑也已改嫁他人,各人一班班,过去的陈年旧账没必要再提。

早年的情感旧事父亲他们都不愿再提,但有一个人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非要把一切跟父亲好好提提,那就是山荣姑姑——二伯的前任妻子。

此次二伯父返乡探亲的消息一直对山荣姑姑封锁,但最后还是被她知道了,二伯走后没几天山荣姑姑就带着最小的闺女,哭闹着找上了父亲。

我想二伯母是知道山荣姑姑的存在,才形影不离地非要跟二伯回来老家的,当时的返乡认亲热潮令身为台湾土著的她有些不安。父亲说,二伯很矛盾,曾避过二伯母趁弟兄四个单独外出的时间问过是否有必要见山荣姑姑一面,弟兄几个说看他的意思,最终还是不见。父亲事后回忆,二伯提到山荣姑姑时神色凝重,了解到她蜷居在离鄄城县城五里路的一个叫赵堂的村里,膝下有五个子女,更是一脸的感伤。

新婚一年就离开了家,二人之间没有孩子,二伯的记忆中山荣姑姑就只是一个姿色出众、精明过人、长自己两岁的姨姐嘛?二伯对她到底有着怎样的感情?二人当初究竟闹了什么别扭?二伯不说,谁也不知道确切真相。

自小我便经常见到山荣姑姑轮流拖着脏兮兮、稍显木讷的几个孩子来家里,她是三姨奶奶的独生女儿,当初与二伯是姨娘做亲。少不更事的我虽懵懂也能感觉到山荣姑姑逼人的美丽。在穷困的乡下生活了二十多年,生养过五个孩子,穿着臃肿的黑色大襟袄、大腰棉裤,但一切都丝毫消蚀不了她依然如画中古代美女般的容颜。

山荣姑姑每次从我家走后,都会听到父亲跟母亲念叨:看到山荣姐,就真明白戏文里唱得什么叫红颜薄命了。

母亲后来常叹着气跟我提起山荣姑姑:你不知道丽妮儿,她来家里走动也就是从你小时候才开始的,看城里的日子好过些了,我原先也没见过她。

那时方方面面的生活依然紧张,父亲一月三十几元的工资,母亲在街道联办油漆厂做工也挣不多。但每次山荣姑姑来,父亲、母亲都会听从奶奶的吩咐让她带些白面、穿不着的衣物还有几块零钱回去。她依然喊奶奶“娘”,陪着奶奶或母亲说话,有时也跟我扯几句。记忆是支离破碎的,她不认命的高傲神情却长留在了脑海:

她坐在奶奶床沿上,经常单手托腮、眼神空空地看着窗外,薄薄的嘴唇轻起,自说自话的全部都是他年轻时在王家的那些旧事,只字不提她的乡下生活,木呆呆的孩子鼻涕拉巴在门槛内局促地蹲着她也仿佛视而不见。她话语中经常强调的就是和二伯当年的感情特别特别要好。

父亲说,二伯离开后山荣姑姑在王家住了几年后才走,她是那么美丽、年轻,据说当时好多说闲话的,奶奶怎敢一直留她?奶奶曾对父亲亲口承认过强行把她赶回娘家的事实。为此她后半生一直有些怨恨奶奶,嫌奶奶这个“娘”太狠心,如果不赶她走的话,她也能在城里熬个工作跟兄弟们一样当工人,哪会跑到那么远的乡下去受穷?但母亲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奶奶娘家姊妹六个,奶奶行二,是三姨奶奶——奶奶的胞妹,也就是山荣姑姑的亲娘郭三姐贪财,五十年代初赵堂那家过得好,又根红苗正,等于是三姨奶奶心甘情愿把唯一的亲生闺女卖过去的。

曾经见过一次那当乡村教师的姑父来我家接山荣姑姑。乡村教师进了门跟奶奶浅浅地招呼了一声就开始低三下四地央求她回家,山荣姑姑则是高昂着头没事人似的连腔都不搭。母亲也不知说什么好,离家已有几天,但她在城里还没待够。那乡村教师饭也没吃就悻悻然回转了赵堂,第二天大儿子来才算把山荣姑姑劝回了家。

山荣姑姑知道父亲心肠软,也就喜欢跟父亲说东道西的。她常说父亲是好人,就认这个三兄弟。她是极精明的,从不去叨扰大伯、四叔。大伯和四叔很讨厌山荣姑姑到我们家里来,每次见到不是不搭理,就是说些难听的话。也常劝奶奶和父亲不要招惹她。父亲却说,毕竟跟二哥过过一年,二哥走后也没有立马改嫁。

二伯在台湾的事山荣姑姑是知道的,早已又结婚生子她也知道,她曾经缠过父亲多次,一旦二伯回乡探亲一定要通知她。但终究这唯一的一次见面机会还是让她错过了。她哭闹父亲似乎也顺理成章,父亲悲天悯人,家族大小事务也评判得清楚:我和他感情那么好,只是想见他一面,亲口问他当年为何狠心抛下我?我不想怎样,不要他的钱,不夺他的家……只说的父亲无言以对。当时四叔也在,四叔一听就不干了:山荣姐你讲理不?你改嫁多年,早已经不是王家的人,二哥回来又不是来看你的,身边还跟着二嫂,为啥要通知你?

山荣姑姑终于哭红着眼返回了她鄄城乡下的家。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山荣姑姑。只是逢年节仍差遣她闺女来家里串门看望三舅三妗子,弟弟嫌事多,母亲也阻挠过她多次:你娘年纪大你不该来看我们。那闺女就只是哭。

直到2006年山荣姑姑去世。父亲不在了,母亲接到信一个人乘车赶去鄄城乡下吊唁,还拿了二百元礼钱,全家人迎送到村口。从此那闺女也不再来了。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曹州民居)

老辈人常说,整个家族里男人都不长寿,而大伯却是个例外。大伯他老人家1927年出生,阳寿八十四,把老三门的都算上,是男人中活得最久的一个。

大伯和二伯不同,他是家族由盛而衰真正的见证者,但我们却很少有机会听大伯提起旧家事,一来自小很少见到他,二来即便家族聚会时能见到他,每次也都是匆匆打个照面,他是个坐不住的人。这边大家的话还未落地,他那边大长腿一翩,蹬起自行车已经走了很远,一直到七十多岁仍是如此。每到这时堂哥就会摇着头摆摆手,别管他,慌着打牌去了,他自己高兴就好。后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大伯感到蹬自行车有些费劲,就鼓动着堂哥给换了辆电动三轮。

虽然少见大伯开口提家事,但有一个细节是被他说过无数次的,家族最兴盛的时候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时家族油坊富到啥地步?柜上的银元他和几位年龄相当的叔伯可以随便抓。二伯从台湾返乡探亲的点滴回忆也证实了大伯此言不虚。

大伯和出身书香门第的姥爷是私塾同学,姥爷是规矩好学的南门里曹家长门长子,大伯是顽劣不羁的北门里王家三爷的长子,本来同学关系单纯得很。而多年以后令大伯始料未及的是,曹同学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三弟做了弟媳,这层尴尬让大伯从来都不会问候一句老同学好。姥爷大半生为人师表,最见不得人不修边幅,他生前在我面前曾说起过大伯少时上学迟到的事情:经常趿拉着鞋进教室,迟到了也并无半点羞愧之意。

连我这个大伯的侄女听了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大伯哥在弟媳跟前被抓住小辫子的感觉确实令人难堪。母亲从奶奶和两位堂奶奶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大伯上学迟到的原因:早晨起来催他去上学,给他做好面条他说喝疙瘩,给他做好疙瘩他说要喝面条。凭助一些年代电影,当年大公子骄横恣肆的模样我能想象得出。那肯定是把奶奶这个当娘的磨得够呛,母亲说奶奶每次听人提大伯都眉头紧皱。

山荣姑姑说过,大伯的长相和做派完全像爷爷,当年在曹州府北门里那谱摆得也是丝毫不亚于爷爷的。

但大伯因为比父亲年长十六岁,年轻时威风八面尽享家族的荣华,又能怎样?

衣衫破败的大伯拉着地排车,上面躺着患有遗传性精神疾病,同时又有肝腹水、肚子圆滚滚的大伯母,从沙土集新兴镇乡下来到我家狭小的租住屋前,满脸焦急,后面跟着同样无助、怯生生的两位堂姐。躺在板车上的大伯母当时面色苍白,眼睛还能四处飘动。这幕情景应该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发生的。

大伯母病重,大伯不得已把她拉来城里找父亲解决。父亲张罗着让大伯母住进了北关医院,终因多病缠身无法医治,大伯母不久便去世。母亲说:当时都不富裕,家家都没啥,是我买了一些包皮布用紫药水煮染上色又晒干,跟你奶奶一起给三妮儿她娘做的寿衣。

人生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人从泥土中来,在世间究竟要经受老天爷多少的戏弄才能重新走回泥土。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曹州城隍庙遗址)

大伯结婚时年龄也不大,大堂兄是1945年的人,只比父亲小两岁。母亲说大伯当时经常住桑庄岳母家,听岳母的话不听奶奶的话,跟倒插门差不多。大伯母人称桑四姐,娘家姊妹六人,没有兄弟。岳母能说会道非奶奶可比,因此大伯被哄得整天不照奶奶的面。堂兄和三个堂姐也都是在他们姥娘家长大的。

五十年代初,大伯在郓城三中当老师。奶奶守着重病的爷爷,领着年幼的父亲、四叔艰难度日的那几年,是很少能看到他大儿子的。

不久,大伯被打成了右派,日子开始变得不好过起来。大伯母娘家又给出主意,让大伯把十一岁的大堂哥送进两夹弦剧团学戏,把八岁的大堂姐送给别人家收养。

大伯是耳朵根子极软又不安分的人,从小也没受过什么挫折。1962年,听信一位当街道主任二堂爷爷的话,大伯为了一点安家费带着伯母和两个堂姐自愿下放到沙土集新兴镇,和奶奶划清了界限。

世事总是难料,乡下生活除了把大伯彻底变成了一个靠天吃饭黑瘦的农夫什么慰藉也没能带给他,在大伯不算短的后半生里,他也常听到堂哥和堂姐们对自己的连连抱怨,但老人家心宽,听见也装作听不见。

在乡下,大伯母的家族遗传性精神疾病开始间歇性发作,别说相夫教子,一家大小还得轮流看着她,好歹大伯母落病较轻,只是神神叨叨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语,并做不来任何带伤害性的事情。据说大伯母娘家五妹妹家族遗传病最重,漂亮至极的一个女子年龄越大病越重,人生最后几年常是连遮羞衣都不穿一件就痴笑着往街上跑。

堂哥在剧团是演武丑的,嗓子不好,倒是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因为自小便跟着剧团四处走动,吃了不少苦,也结交了很多江湖上的朋友。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曾跟随奶奶、父亲等人在西关剧院看过他演出的一场《红灯记》,是他特意托人给奶奶、父亲送的几张票。

难得在那样的年代堂哥还记得他极少谋面的奶奶喜欢看戏。据说奶奶是标准的戏迷,尤其偏爱苦情戏,尽管不识字但大段大段的旧戏戏文却能记背不少,像崔派豫剧《三上轿》《秦香莲》《卖苗郎》,年轻时奶奶都是亲临演出现场捧过角儿的,并且和其他几位堂奶奶有过不少次坐头排座儿的经历。“宁可三天不吃饭,不能不看崔兰田”,父亲添油加醋的描述,曾令少时的我对过着蜜糖样日子的几位奶奶浮想联翩。

小时候堂哥对我而言很是神秘:从未见到过,又在令小孩子艳羡的剧团演戏,并且会一身武功。当时在楼上楼下两层座位全被看戏人填满的西关剧院里,我们坐的好像是一楼第二或第三排靠右边过道的位置,轻易不出门的奶奶也到了,收拾一新显得兴致很高的样子。在大家的一致期盼中,幕布拉开了,但大堂哥的表现却多少有些令家人感到没面子:戏中堂哥演的是一个坏人,后来才知道是几乎成为叛徒代名词的“王连举”。奶奶、父亲、母亲瞪大眼睛等待他的出现,一直等到第四或第五场,大堂哥才用纱布绑着一条胳膊,丑态百出地在舞台上亮了相,父亲高兴地指点给周围的人看:出来了,出来了。大堂哥的台词不多也已记不清晰,反正被“李玉和”大声斥责着,哑着嗓子回应了几句又被踹了一脚,然后就跌跌撞撞地下了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堂哥,还是在舞台上。

我想,当时他要是能演“李玉和”,全家人该会觉得多有面子。但出身四类分子家庭的堂哥又怎么可能演“李玉和”呢?即便大伯和家庭划清了界限又有什么用?况且他也没有承继父亲家族高大的身形,根本不适合演顶天立地的人物。堂哥和三个堂姐全部遗传着他们姥娘家不算秀柳的身材,尤其堂哥,个子一直没能长到较为理想的高度。

那场演出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光鲜美丽的“李铁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演绎一段著名唱腔唱到最后一句“都有一颗洪亮的心”时,不知是唱得太过投入还是辫子没扎结实,“李铁梅”竟然把油黑乌亮的大长辫子拽掉了下来。因为脸上抹着重彩,看不出她的真实表情,反正她是抓着一条明显和自己头部分离的辫子,坚持唱完整段唱腔才匆匆跑回后台的。台下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但没有哄笑也没有嘘声。年幼的我半天才想明白,“李铁梅”那条引人爱怜的大辫子原来是假的。

堂哥离开剧团后来被安排到拖拉机厂工作,他脑瓜挺灵光的,朋友也多,最终退休在了市公路局。

父亲还是很喜欢小不他几岁的这个大堂侄的。大伯人情世故善耍滑,堂兄人过中年以后的练达行事却深得族人赞叹。但堂哥曾在戏班子待过的经历很少跟人提及,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是演“丑”的,父亲、四叔每每提起此结都会令他尴尬不已,哎呀哎呀声连连地摇着头不让说。

大伯母离世时,堂哥还在两夹弦剧团。二堂姐被大伯母娘家人做媒嫁给耿庄一户人家安顿了下来,也是姨娘做亲。二十岁不到的三堂姐被大伯丢给了当时身在城里、总体情况看要好过他许多的父亲和母亲。

三堂姐从此以后就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一待就是六年,直到嫁人。母亲那些年每次被大伯气急都会声泪俱下地数落大伯:你管过谁的事儿?自己的亲闺女你都不养推给你三兄弟和我。大伯则常是一边快速往外走一边回应:老三家的,你愿意说就说呗,我不跟你们女人一般见识……

气归气,三堂姐的事还得父亲和母亲来管。不然年岁已高的奶奶也不答应:三妮儿属羊,命孬。

三姐来我们家时已经不是小孩子,大伯把一个年近二十岁的大闺女推到父亲和老娘跟前当然不只是想解决温饱问题那么简单,让父亲在城里给她找份工作就业才是大伯的最终目的。三姐的户口被大伯下放时落在新兴集乡下,必须首先扒回城里才能说找工作的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城市弄一个吃国粮的户口,到底有多难勿需多言,想当年民政局管户籍,权利非常之大,但户籍当时为何归民政而不像现在归公安机关管理,就有些搞不清楚了。父亲和母亲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人托人脸托脸的,花费几年的时间,最终卖掉了一辆自行车和一块手表,才把三姐的户口扒回了城里。奶奶四类分子的帽子尚未摘除,以父亲当时那样的身份,办成给三姐扒户口一事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三姐后来招工进了商业系统,成了一名职业理发师。再后来,年龄已经老大不小的三姐恋爱了,因为她自己找的夫婿父亲、母亲不太满意,三姐一直心存着芥蒂。但无论怎样,父亲、母亲也让她顺顺利利里嫁出了王家,两个孩子的出生母亲也都当亲娘一样地管到。如今,三姐也早已是做了奶奶、姥娘六十出头的人了。

三姐每年的八月十五、春节也都会到家里看望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常说:三妮儿,别来了,你爹大,我们该去看你爹。但她还是来:三叔、三婶子当爹娘一样把我养大。父亲走了,她也还是一年两趟地来看望母亲。母亲这些年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我觉得三姐的命还算不错,尽管二十岁上没有了亲娘,大姐送人,大哥在戏班子,亲爹把她寄养在兄弟家。但她毕竟在人生最不堪的时候遇见了菩萨般心肠、能帮助她度关的三叔。尽管她的三叔是生肖同样属羊、命运更加不堪的一个人。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建于民国时期的山东省立六中

(今菏泽一中)礼堂

小时候我和弟弟很少能见到大伯和四叔,四叔结婚后虽在城里租一小屋立锥,但因为四婶是知青,四叔一家基本上就住在沙土集四婶做知青的那个农场里。大伯下放,二伯不在大陆,奶奶身边只剩下了父亲。

在奶奶那里,随活、勤快的父亲是个从来不会惹她不高兴、也从来不会离开的三乖儿子。一听到奶奶颤着声“三儿”、“三儿”的召唤,我们就知道接下来不出一分钟奶奶跟前便会出现父亲殷勤弯躬的身影:娘,您咋啦?除非父亲不在家。

记忆中的奶奶是少言寡语的,晚年的她常常半晌半晌一言不发独坐抽烟,颇令我们敬畏。奶奶她老人家心里到底藏了家族过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没有人猜得出。几个儿媳中也只有母亲有机会听奶奶零星说起过家族的一些陈年旧事,奶奶嘴严在家族是出了名的,她从不在外人面前感慨、抱怨哪怕半句。

奶奶黑四类分子摘帽的通知被送达至父亲手中,母亲说是在奶奶去世前头一年。父亲把四叔喊到家里,弟兄两个都有几分惊喜,窃窃私语了半夜,还托人把消息传给了大伯。但半生富贵半生落魄的奶奶,她的漫漫光阴都在静默独坐中流逝掉了,人情的冷暖、世事的变迁,和奶奶再不会有什么牵连。

奶奶属龙,在我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春天,奶奶被查出胃癌三期,她老人家的生命也随之走到了终点。好像是奶奶去世前一周的光景,清明过后的天气已经渐暖,我看到奶奶穿着白色大襟卦,闭着嘴唇倚着被子坐在床上,用一把木梳缓缓地梳理着她那稀疏但依然很黑的头发。我走近喊了一声奶奶,她却只顾一下一下专心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或看到我。母亲和三姐在一旁站着,摆摆手使使眼色示意我离开。一直到奶奶去世我再也没被允许靠近她老人家一步。奶奶弥留之际小孩子全部都被赶离了现场,据母亲说临终前奶奶嘴里发出喔嘘喔嘘像撵鸡一样的声音,老辈人讲那是被王婆灌下了迷魂汤在讲阴阳话,说明人马上要上路了。现在想来,奶奶那喔嘘喔嘘的临终之音亦或是她老人家在为仍身陷泥淖的儿孙做最后的祈福吧。奶奶离世时虚岁七十六。

奶奶去世前几年,因为政策转好,家族人之间又开始走动。三位爷爷早已作古,奶奶在家族中开始受到非同一般的尊重。爷爷虽然行三,但因为奶奶是原配正室,在同辈人中又是年龄最大的,再加上人品正,家族秘密知晓透彻但却从来只按事不挑事,所以循老门老理儿的,奶奶在我们这一门的家族地位、甚至在家族老三门中都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奶奶应该算是那种天生有着不怒自威特质的人。她人生的最后几年依然干净,耳不聋眼不花,腰身挺直。记忆中,家族老三门里甚至出了五服的,时不时地会有人来看望她,家族中血脉归属争执、兄弟之间闹纠纷、妯娌之间闹不和、房产划分不清等等事情,都要来奶奶面前说道说道。大多时间奶奶都在倾听,若有所思地抽着烟,间或回应几个字。

奶奶年龄越来越大了,因为父亲一直在奶奶身边,又被调教得心思细密、通情达理,家族人都知道,家族里的事情除了奶奶没有人比父亲更清楚也更会妥善处理。慢慢的,奶奶晚年之后,父亲自然而然就成了家族中不可忽略的一个无冕之管事人。

父亲在世时,家族一有事找到大伯,他就会说:有事跟俺三兄弟说去。四叔更是:有事跟俺三哥说去。

为此,长大后的我和母亲常笑话也埋怨父亲:有那闲工夫何不把自己家的小日子好好打理打理?等你有事时,谁来管你?但笑话了也埋怨了,在父亲那里终归是没用。

有时父亲自己也摇着头苦笑着嘲弄自己:唉,一生就是个劳劳碌碌的“张结”命呗。

我们方言里“张结”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写?我始终拿不准。“张结”、“张劫”还是“障结”亦或是其他?但无论怎么书写、怎么解释,应该都有一生操劳奔忙又一生阻障重重的意思吧,用在父亲身上正合适。

因出身问题,父亲,还有四叔,学上得都不多。为不让踮着小脚天天扫街的奶奶作难,父亲十六岁便开始带着四叔出苦力挣钱养家,直到二十四岁进了运输营。

跟着街坊好心的叔伯一起,从城里拉着板车送货到各乡镇供销社或者去更远的巨野、梁山……那是怎样漫长的路途?中途遇雨用杠支起板车躲在下面一面避雨、一面忍受饥饿和同行者大声笑谈的情景,被永远刻在了父亲青少年的记忆中。

我想,父亲的心脏病应该是那时就落下的,因着年轻身体壮实没有在意。他后来对母亲说过,拉着拉着板车,心里有时会感到一扎一扎的,挺挺也就过去了,从不在奶奶面前提起。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样艰难的岁月里苦苦度日,应该不止父亲一人,也不止我们一家人,不咬咬牙硬挺下来又能怎样?又有谁能娇贵得起?活着也许比一切都重要。

也许一切都是父亲该承受的,老爷爷、爷爷辈倾街的房产拥有过、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使过、昂贵的烟土也任性吸过……及至父亲这一辈,总得有人为此家族曾经的风光付出点什么吧?可是,为何上天偏偏选中了身为老三的父亲?令人匪夷所思。真的就因为父亲是一个好人吗?

不由想到明末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帝朱由检。崇祯皇帝勤政爱民自律,算得上好人一个,但他登基时明朝气数已尽,满目疮痍的江山又岂是这样一个好人可以拯救?在李自成排山倒海的灭明声中,自缢于煤山也是他的必然结局,临死前对女儿长平公主“汝何故生我家”的唏嘘,又何尝不是对他自身悲剧的嗟叹?

父亲生活过得虽然完全失去了家族原有的光华,因为自小跟随奶奶身边,家教严,懂事早,老门老户的家风还是原原本本保持了下来。连脾气暴躁的四叔亦是如此。四叔自小在街上爱和人打架,从街头打到街尾,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就怕奶奶生气。每次犯错只要见奶奶嘴唇紧闭,面露愠色,什么理由也不讨讲便慌不迭地四处找棍子递给老母,然后屁股冲外趴在床沿上:娘,娘,你别生气,你打你打,出出气。即便成了家有了孩子依然如此,这样的镜头我小时候见过多次。父亲就更不用说。

岁月很粗粝但也很无力,有时无论如何磨刮也带不走沉淀在血脉深处的某些质地。即便父亲在外面干着出力流汗的苦重活,再累还是会洗去污浊换身干净的行头尽量体面地出现在亲人面前。“做人要有志气”“要多善事”“要讲求礼数”是他常在我和弟弟面前的说道。日常生活中也给我们定下很多规矩:吃饭不许吧唧嘴、不许剩饭渣;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路脚不许趿拉地等等。

我从小就是个标准的左撇子,据说不但试图用左手吃饭、还想用左手写字,奶奶重男轻女,又最看不得女孩子没规矩,是奶奶一点点儿硬生生把我打改用右手的。想想母亲说的奶奶教训我的画面也甚是有趣:狭窄经租房里低矮的饭桌前,小脚的奶奶在给又哭又闹坚决用左手拿勺拿筷子吃饭的孙女讲道理,小女孩儿一点不像她的父亲那般听话,哄她她不听,打她一下她会哭得连饭都要吐出来。小脚的奶奶无奈转身悄悄告诫母亲:这小丽妮儿太酷(方言kou音),以后还不能打她呢。奶奶也没有看错,长大后的我也确实是个固执的人,起码始终拒绝去学用右手右脚打球、踢毽子。

奶奶喜欢弟弟不太喜欢我,尽管王家花枝儿并不旺,她也没有女儿给我做姑姑,尽管弟弟比我更不听话。临去世那几年常常看我不在偷偷喊弟弟跟她一起吃父亲买给她的点心,让我碰见了几次。我委屈地跟父亲告状,父亲只是一笑了之。奶奶的一切作为在父亲那里都是可以理解的,小孩子又如何能懂?

奶奶去世后,随着知青返城大潮,四叔一家人也从农场返回城里。父亲、四叔二人一边上班一边商量着做生意挣钱,争囊赌气重新支撑起门户,不让别人看不起。八十年代中期还是个轻商的社会,父亲、四叔算是城里做生意比较早的一批,当时他们贩卖毛线也挣下些积蓄,各自买了土地盖起了院落。终究是爹娘没留下片瓦寸金,兄弟二人学又上得少生意头脑一般,始终也没有折腾出什么大的出息。

紧接着八六年父亲无端卷入一场车祸,死者又是工友,父亲因此进了几天拘留所,也赔给死者家属一些钱。我还领着弟弟到拘留所探视过一次父亲,父亲嘱咐我不要分心管他的事,我该做的就是好好完成学业。此次事故让父亲、母亲在感觉内疚的同时又一次深深体会到生活无可奈何的悲催。

曹州往事:《破落家族里的兄弟们》一个平凡菏泽人的亲情故事

(老菏泽一中办公楼)

那时刚刚上高二的我开始感到来自父亲的隐隐的压力,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弟弟已经辍学准备等年龄满十八岁进工厂上班,父亲莫不是要把所有的期盼都放在我一人身上?尽管他知道我只是他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般,早晚都会嫁到别人家去。

1989年的春天,我上大学一年级时父亲被查出患了心脏病,家族中一位重堂兄正好是心内科医生,嘱咐他立马住院治疗。那时通讯联系不方便,等我五一节放假从曲阜返回家中时,父亲已经成了一名真正的心脏病病人。

父亲身边从此离不开药了。但他的病灶又哪里是什么单纯的金石丹药能够治好的?肉体和灵魂双重苦难灌制成的顽疾像癌细胞扩散一样,在每一滴血液中生根发芽,无药可救。我们明白,他自己更明白。父亲好强好动闲不住,所以该干啥的还是干啥,从来不把自己当病人看待。渐渐的我们也习惯不把他当病人伺候。

成家后我和弟弟约好,每礼拜天只要有空都会回去陪父亲、母亲,一家人聚一聚,掌厨的当然永远是父亲,他自小勤快,练就一手很好的厨艺,又爱显摆,一家人聚餐,那是父亲大展身手的时候,也是父亲一星期里最高兴的时候。

父亲退休后三年不到就离开了我们,那是在2002年的深秋。我和弟弟原本还商量着来年开春给他过六十岁大寿。母亲常抽抽噎噎地说:你爸爸没福,一辈子没过了好,好不容易熬到儿女成家有了孙子、外孙,也办下来退休,一家人日子刚有些起色,他就这样狠心走了。

父亲肯定不想走这么早的,母亲!他在人世间总共待了还不足六十年,一个甲子都没有捱到。难道真的就有那么一些人,到人世间走一遭,注定是来承受苦难的吗?

和父亲最后一次的见面,至今记得清晰:

一个周日正常的家庭聚餐,那天我带去了一部小灵通送给父亲,说以后找你更方便些。身体不舒服也可随时联系我们,他似乎很高兴,左看右摸的问我怎么使用、怎么充电。稍后父亲在厨房做菜我打杂。他突然对我说:丽妮儿,这两天我光觉得累得慌。我一惊,抬眼看他脸色有些发灰,那你就歇歇吧,该不会又强干什么活累着了?等会儿吃过饭到医院检查检查吧。他嗯了一声,没事,改天吧。

去医院的事那天就没有再提起。谁能想到,那竟成了我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一个礼拜后的夜晚,大概十点左右,农历九月的天已经很显阴冷,但还没有开始供暖。我正在家里一面洗脚一面跟老公闲聊,五岁半的儿子已经睡下。母亲的电话突然打来,泣声连连:你快来家里一趟吧,你爸爸出事了。吓得我心脏一下下狂跳洗脚水泼洒了一地,胡乱扯了件衣服准备跟老公出门,这时儿子醒了问妈妈怎么了,我和老公连忙嘱他自己好好睡觉又把按回到床上,然后慌不择路地骑上摩托车往黄河路上父母的住处飞赶。进了胡同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一旁,等我们进院门时却碰见几个穿医护服的人空着手往外走,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冲进院子里,院里的大灯亮着,堂屋门前已经站满了人,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进到屋里,父亲就横躺在长沙发上,母亲坐在他身边,弟弟、弟媳也在,还有堂哥。我走到父亲跟前,看到父亲的整个脸色都是黑的,黑紫的嘴唇微微张开着,我还是没反应过来,没头没脑地强撑着问道:咋不去医院,救护车就在外面?母亲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你爸爸已经走了。

这难道是真的吗?父亲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女儿见到就这样走了吗?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来了,拉着父亲的手开始哭,母亲、弟媳嚎哭声也越来越大。

母亲说,那天下午父亲出去跟人打了会儿牌又说了会儿闲话,就早早回了家。晚饭后他一直说心里不舒服,就吃了些药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休息,九点左右突然全身一阵抽搐,母亲赶紧掏他上衣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等把水端来时已经喂不下去了。母亲恐慌之下先定了定神,开始打弟弟的电话,弟弟闻讯即刻拨通120急救中心电话,等弟弟和弟妹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父亲身边,救护车也到了。但是,父亲的心脏那时已经永远停止了跳动。

父亲生前常说阎王爷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我自是信了,儿子、女儿在大限到来之时没有一个可以陪伴左右也许是命里的注定。这样让家人猝不及防的离开该不会正是父亲生前的期盼?一辈子刚强之气,不熬煎人。

想我送给父亲的那部小灵通,终归对父亲也是无用的。不知我给父亲留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短信他是否已经看到?爸爸,常联系……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十四个年头。今年夏至已过,父亲九月二十五的忌日也不会远。

最近又常梦见父亲,他像生前一样腿脚勤快,跑前跑后,我喊他,他不回头、也不说话……

作者:王丽娟

2016年7月6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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