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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风亮专栏】接 骨 记

 创意写作指南 2020-03-12

  7岁那年一个盛夏的中午,我攥着一只叫声特别响的知了从我家院子里一棵最高的香椿树上栽下来,左胳膊当即不听使唤。娘哭着背着我跑进大队卫生室,骨折的剧烈程度令赤脚医生大开眼界又无计可施。在大队书记的亲切关怀下,大队惟一的一台豪华型泰山12拖拉机拉着俺三叔和我飞快地开进了80里外的县医院。

  

  我依然记得自己在手术麻醉前的壮举。昏暗的无影灯下,几位面目狰狞的医生向我逼近,我毫无惧色,用土得掉渣的沂水话咒骂他们的祖先。其中一人奸笑着将一只黑色的面罩捂在我的脸上,顿时一股浓烈苦艾蒿的气味扑来,我顿感天旋地转,昏死过去。这次麻醉使我的智商从全村同龄儿童的前10名一下子跌落到后10名,并对今后的发展道路造成巨大的的负面影响。如果不是这次劫难,这篇文章说不定要在美国或加拿大的教授办公室写。

  

  之后,我胳膊上绷着坚硬的石膏,面容枯槁,目光呆滞,游荡在医院的花池子边,一只漂亮的黄蝴蝶飞到我的脸上,居然毫无知觉。我的智力遭到致灭性打击,如果谁拿智商和我打仗,我将没有武器,一败涂地。

  

  两个月后,俺爹领着我走进县医院的X光室,拍片的结果使爹万念俱灰:接好的骨头错茬。据说这种事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我荣幸地成为该院千里挑一的人物而名垂该院青史。无耻的医院提出新的作战方案:动手术割开,对齐,用不锈刚巴子固定。长好了,再割开,取出巴子。俺爹一听,领着俺冲出医院,并留下一句恶狠狠的临别赠言:"你们,丧尽天良!"

  

  ——再麻醉两次,就算是聪明盖世的诸葛亮也得变木头。俺爹说宁愿废条胳膊,也不让俺麻醉三次成废人。爹的远见影响深远,在关键时刻以遵义会议般的果断气魄决定了我今后的命运。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俺三叔的岳父闻讯登门。在喝下六两沂水白干后,满脸通红的表叔拍着胸脯:"小三交给我,我领着他上九山找花院长,一治就好。"俺娘激动地流下了热泪,除了一份丰厚礼物,还将俺爹当木匠挣的两盒金光闪闪的"大前门"塞进表叔写有"青岛"字样的人造革手提包内。

  

  花院长是九山医院的一把手,原是省城济南一家大医院的骨科主任,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因为善于团结院内年轻的女医生护士,一来二去出了点瓜田李下的风流事,结果被院革委会发配原籍。公社不愿浪费人才,就让他当了院长,花医生的接骨绝学得以充分施展,不仅给公社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收入,还使九山医院闻名遐迩。至于他的那点爱好,正如书记所说:"那还算事,是男人都好这口。"就这样,花医长的日子虽不如在济南丰富多采,却也潇洒自在。

  

  当花院长见到我的时候,眼前一亮。我也被他玉树临风的不俗气势所倾倒,只见他硕长挺拔,面色白暂,一身白大褂,戴副金丝眼镜。在这之前我瞻仰过的水平最高的读书人是大队会计,当时被惊得呆若木鸡。院长拍拍我的肩膀,用泉水叮咚般的普通话说道:"到这里别害怕,一切有我。"之后,表叔就走了,将我托付给花院长。

  

  花院长在百忙之中抽时间领我到医院外的河里抓鱼摸螃蟹,上山逮蚂蚱。九山位于临朐县南部,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我在饱览祖国大好河山的同时,还品尝了当地美味的河鲜,更重要的是认识了花院长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一一玲玲和珑珑。她俩小我一岁,长得象洋娃娃一样好看,我一去她们家,两个漂亮的妹妹就围着我转,哥哥长哥哥短地撒娇。姐妹俩很喜欢我,当然,我也喜欢她们。

  

  花院长绝口不提治疗的事。一星期后,俺家里捎来两只乌鸡,花院长命人捣碎,用绷带包了,敷在我的伤臂上,告诉我敷几次就好了。我感觉花院长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很温暖,这使我受宠若惊。这天中午,花院长把我领进他家,安排我在院子里坐下。他找来一只洋铁盆,玲玲从屋子里提出一只装满桑叶的篮子。花院长在盆里点燃了桑叶,轻轻捏住了我的胳膊,褪上袖子,按住在火焰上烤。我感觉疼,要往回抽,花院长用慈祥的目光阻止了我。可爱的珑珑依偎在我身边,玲玲一边续桑叶,一边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疼爱地望着我。爱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勇气倍增,咬着牙不再撒手,花院长十分赞许。

  

  至今我还能记得花院长一锤定音的那一拽。技艺超人的花院长审时度势,准确把握火候,趁我被火烤得欲睡之时,猛地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拉,再一松手,只听得"喀吧"一声,我错开的骨头立即官复原位,破镜重圆。这一切都是事后玲玲告诉我的,当时我晕了。

  

  又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吊着绷带的我神采飞扬地领着两个漂亮妹妹一起游乐。此时的花院长正乐不思蜀地陷入新来的妇女主任的怀抱中,无暇顾我。我与妹妹的感情与日俱增,玲玲拉着我的衣襟央求:"好哥哥,你别走了,就留在我们家吧!"我很感动,当即答应了她。随后又被自己忘恩负义的念头吓坏了一一这怎么行!俺爹俺娘还盼着回去哩。

  

  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一个多月过去了,时令到了深秋,我的胳膊恢复了正常一一花院长的倾情一拉,将我从残疾人的行列里拉了出来。十月初六这天,爹和表叔挑着礼物来接我并感谢花院长。花院长在家里准备了酒席,席间,花院长向我爹郑重地提出了他的请求:收我为干儿子。如果愿意、可以留在他家。爹听了,如晴天霹雳一样呆了。表叔劝爹:"花院长就俩闺女,家属已不能再生了。你家小三伶俐,花院长喜欢,这样的家庭到哪去找?何况你有仨儿子……爹沉吟不语。院子里,两个妹妹牵着我的手,屏着呼吸听大人的话。我的心跳得厉害——既想在这里住下,又想回家。玲玲和珑珑的小手攥得我生疼,我知道她们是多么希望我能够留下来!

  

  后来,爹还是拒绝了花院长的请求,领我回了家。两个妹妹不让我走,大哭着揽着我的腰不松手,使在场的大人们眼角都有些潮湿。花院长摸摸我的头,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秋风落叶,古道斜阳,满山衰草离离。我跟在爹的身后,一步一回头。泪眼朦胧中,我看见花院长和两个妹妹站在山间向我招手,玲玲和珑珑的红纱巾象一团绚丽的火,灼痛了我的目光,也灼痛了年少娇嫩的心……

  

  此后,再无花医生的消息。不久,我们一家迁移到遥远的牡丹江,从此更是音讯渺茫。多年之后,我还能清晰地记起花院长和他的女儿。常常想,如果我留在他家会怎么样?遗憾的是,生活中没有太多的"如果",只有许许多多的"但是"。

  

  

作者简介

  鞠风亮,男,山东沂水人,上世纪70年代生人,供职于临沂市某科技公司。1991年开始业余创作,先后在《齐鲁晚报》、《时代文学》、《星星诗刊》、《山东文学》、《小小说月报》、《中国建材报》、《中国军工报》、《国防科技》等媒体发表散文、诗歌、小小说、报告文学作品800余篇,文章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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