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徽州古道】半岭古道:歙绩之间又一商道

 我家住在瘦狗岭 2020-03-13


歙县东部与绩溪岭南间横亘着天目山余脉,群峰众峦间条条山坞南北错列,自古为两邑往来通道。自东而西有峰高岭、水岭、苦马洞岭、忠周岭、梅坑岭、半岭、黄连凹等古道,它们既是绩溪人前往歙县深渡码头以及歙县人前往绩溪、旌德挑运石灰、大米的重要商道,也是绩溪岭南东进沪杭及歙县东部(当地称“南乡”)北上京都的官道,更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革命战争时期的红色之路。


半岭位于歙县霞坑镇萌坑村与绩溪县临溪镇汪坑村之间,其间一条跨越南北的青石古道相连。对于这条古道,歙县称之“萌坑岭古道”,绩溪叫做“汪坑岭古道”、“临溪徽商古道”,随着乡村旅游意识的苏醒,古道名称之争愈发凌乱。这条已经寥落山中几十年的古道好像本家中一名寡居多年的鳏夫,突然间金子闪光,惹得远亲近邻纷纷前来攀亲。绩溪汪坑更是搬出重量级人物,说是红顶商人胡雪岩当年就是从这里走上他的商业帝国的,故取名“雪岩商道”。

古时,徽州古道本来就无统一准确的名字,如今采取这种“挂名寄养”模式,让存续了几百年的古道得到保护和开发,总比废弃在荒山野岭上自生自灭要强得多。只要不误导历史,不张冠李戴,不生拉硬拽,也无大碍。但作为徽州古道的行走者和记录者,我还是力求还原历史本来面目,以一个相对合理的名字来记录这条古道。

“半岭”海拔500多米,与山脚的萌坑、汪坑村相对高度仅一二百米,在现存徽州古道中,算是行走强度较低的。我没深究“半岭”的来历,但还是很欣赏这个名字的,人在旅途,或起或伏,有些事,不可不争,不可太争,是非之心自会平息;有些人,不可不舍,不可太舍,过往之心自无留恋;有些情,不可不真,不可太真,痴念之心自会消褪。如今半生醒来,流连于山水,沉默于旷野,在简单的行走中体悟生命的本源,半失半得、半取半留,未尝不是“半智半愚半圣贤”的生活态度。


在古徽州地域内,有两处适宜户外环线徒步的古道群,其一在休宁板桥乡与婺源浙源乡之间,其二则是歙县东部与绩溪岭南这一区域。这两处古时均为货运枢纽,其间古道纵横,且保存维护尚好。

黄连凹(古名环联凹)与半岭古道是起点与终点基本相接、且路径几乎平行的两条南北通道。前者自歙县深渡定潭村起,经公岭、婆岭、太岭到七贤,过野鸡坞、长坑岭(或官田墓、后岭)到白杨村,越黄连凹到绩溪县临溪镇的石榴村。后者自歙县深渡昌溪村起,走朱岗岭、光坑岭,经洪琴、萌坑村,过半岭到绩溪汪坑村。两条古道在石榴村汇合后并入古徽州府至旌德、泾县的官道(“徽泾古道”,古徽州“九龙出海”官道之一)。

古代商贾往来的两条大道如今成了户外爱好者理想的徒步环线,其最佳路线自歙县白杨村出发,过黄连凹至绩溪县临溪镇高车村,然后穿插到汪坑村,越半岭至萌坑,再登高过岭到察坑村,复过一小岭,下到“白杨十八村”之一的上祁(洪坑)村,全程上下四座山岭,约22公里。


前年这个时节,我首次走黄连凹古道。和现在一样,山里的气候乍暖还寒的,路边的油菜已拔节而起,串串花苞呼之欲出,枯裸的山林压不住枝桠上嫩绿的新芽,漫山怒放的野樱花点缀着灰褐的山野。

野樱花学名“迎春樱花”,当地人叫“画桃”,或是这个季节里这处古道上最靓的风景,它们并非桃花那样灿若红霞,也非梨花般洁白如洗。略施粉黛的矜持让它们在这荒野之中有着纯洁如水的身姿:每支伞形花序上撑出两股修长的花柄,玫红的花萼托着五片长圆形的花瓣,粉白中缀着腮红;十几支窈窕的花蕾顶着鹅黄的花药,如眼眸上的睫毛随风灵动。

樱花品种很多,但这“迎春”二字是足以让冰雪消融的,它们冲破寒冬的封锁,拽着睡眼朦胧的春天闯入这萧瑟的旷野,不管是漫山添彩的花丛,还是眼前这随风摇曳的花束,都让人无法拒绝。


春天的气息不仅是这报春而来的野樱花,脚下的这条沉睡了几十年的古道,也迎来了新的春天。这些早已失去交通功能的古道在振兴乡村的大潮中又以新的姿容出现在我们眼前,塌陷的路段已垒砌,折断的石桥已接上,坑洼的路面已填平,拥堵古道的柴草已清除,黄连凹下的茶亭已复建,刻有莲花图案的路面条石也重现在莲花庵下,宽阔精巧的“十八拐”在黄连凹及半岭北坡上再现雄姿。

过黄连凹北下,号称“十八拐”的盘山蹬道因为清理整修后更显宽阔平整,近两米宽的坡道沿山盘折而下,从山顶到山底长近千米、落差百余米的坡道全由一块块石板平铺而成,竟无一步台阶,且路面靠山一边还留有几十公分宽的软土,再现古时货运单轮车及驴马行走的“双道”标准,这在徽州古道中或是绝无仅有的。

与黄连凹一山之隔另一山坳上,半岭古道虽然也有同样精致的“十八拐”,但台阶还是有的,相比之下,其货运功能则有些缺憾。

在半岭岭脚的汪坑村里,随处可见“雪岩商道”的标识。

胡雪岩(1823—1885)出生在离汪坑村五里外的湖里村,早年丧父,儿时家境贫寒。据传,有一天,他在古道边放牛,在路亭里见一蓝布包袱,里面除了衣衫帕袜外,还有一包白银,于是他就地坐等失主归来。临近傍晚,匆匆寻来的失主见胡雪岩见利守义,诚实伶俐,且知其家贫如洗,经其母应允后,携其前往歙县南源口米行学徒,后将其推荐至杭州钱庄,终成中国晚清第一豪商。从地理位置上看,胡雪岩从家出发前往南源口应走黄连凹古道,走旱路到杭州则需经半岭古道,不知这条路上的青石板是否来自这位红顶商人的资助。当然清末徽州,“粤匪长毛”肆虐,兵荒马乱,即使有捐赠,也未必有详细的史料记载。但不管怎样,一代巨商的滋养,这条路自然有了灵气,称之“雪岩商道”,适度注入一点名人效应,倒也未尝不可。

过了汪坑村,开始沿着山坞缓缓上坡。古道路面基本保持原始状态,宽约1米,均由粗加工的石板铺设,大大小小的,但尚平整,只是已从原来的灰青色变成黑褐色。黑色是岁月的底色,或许正是这些附着在石板上的颜色记载了这条古道悠远的历史。

行走二十多分钟后,转过一座单拱石桥,进入一块相对平坦地域。路边一块石头上刻有“拾包石”三字,并有胡雪岩拾金不昧的故事介绍。旁边还有一座废弃的石灰窑。刚才一路走来,路边一块巨石上刻有“诚信”二字,另一处还有胡雪岩“戒欺”匾介绍。虽可肯定胡雪岩“拾金”不在此处,但是作为地域文化的延伸,让登高徒步者能顺便了解一段历史文化,还是值得推崇的。只是作为一条跨越两县的古道,不管是胡雪岩的生平履历、儿时故事、人生信条、商海雄略,还是洪坑、萌坑两村的历史,或是这条路上曾经发生的典故或故事,应统筹规划,合理布局,使这条古道的文化底蕴再丰满些。当然这不仅需政府投入,更要民间的持续管理,这也正是千百年来徽州古道上形成的不朽遗风。

不远处原址修复的关帝庙倒显得有些孤单,大门敞开的庙里只有关老爷独自端坐在神台上,孜孜不倦地看着那本早已红尘不再的《春秋》,庙侧古“茶亭”的断壁残垣或许更能见证曾经的往事。

在徽州古道的路亭中,这属于“岭脚亭”,官差商贾、贩卒走夫走到这里,一般都要停下来喝口茶、续点水,然后开始爬坡登高。

半岭不高,一眼到顶,左盘右绕的登山道宽达1.5米以上,且路面极为平缓,每步台阶间距近一米,高仅六七公分。这段Z字型登高路段有着“五里十八拐,拐拐都有故事摆”说法,到底有哪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恐怕现在已没有人能讲清了。这段“十八拐”的实际距离也没有五里,充其量千余米,我疾步快走,十五分钟即到达岭头。当然,正常登高需要半小时左右,只是今天一路走来都是平平缓缓的路,在这段登高路段上出一身畅快淋漓的汗也不枉这趟行程。

半岭虽不高,站在岭头,南看萌坑,北望汪坑,青山环翠,粉墙黛瓦,心底的敞亮是油然而生的。垭口两峰夹持间,宽约五六米,古时应有建筑,现已片瓦不存。南下十几米处有一茶亭,依山临路,砖木结构,卷棚式屋顶,南北穿心开门。亭门青砖转拱,拱顶分别题额“路达华阳”、“径通古歙”,青砖印刻。古道绕亭而过,与路亭两面扇形窗户正对,过往脚夫,即使坐在亭内抽烟喝茶,放在路边的货担也能尽收眼底。窗户及门阙上方都画有一副黑白壁画,虽墙面石灰斑驳脱落,但壁画内容尚可辨认。其中南门上的一幅壁画很有意思,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边放了一把大茶壶,仿佛告诉行人,亭内免费施茶,走过的路过的进来歇口气,喝口茶,抽筒烟,倒壶水再走。

徽州古道三里一亭,五里一庙,地域不同,路亭风格迥异,如绩溪的拱亭,祁门的骑路石亭,休婺方向的靠山亭,浙岭上的碉楼亭,这样的卷棚式砖木亭还是很少见的。卷棚式屋顶常见于闽南一带,与徽派建筑格格不入,估计路亭的捐建者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

除茶亭外,附近还有一处“石壁墙”。从垭口西面一条便道转过岭脊,即可看见对面山脊上一堵刀劈斧削的石壁,长达百余米,如石长城一般沿着山脊跌宕而下,从山顶直挂山腰。石壁中部一块下宽上细的巧石兀立于上,仿佛一尊面向山顶端坐的观音石像,故称石观音。石壁下的山坳里有块平地,以前这里置有香炉,远道而来的信众可在此焚香祭拜。据说石观音能帮人消灾避祸,很是灵验。山坳里还有一处崖壁裂缝,泉水汩汩而出,常年不枯不溢,因位于石观音下,故名观音泉。古时来此朝觐的人不但要在此喝个饱,还要装上一筒圣水背回家,保佑全家无灾无病。

横穿山腰的便道从石壁中下部穿过,有古人搭建的简易石阶,据说可抵达黄连凹。我们前行至另一山坳,见有一处废弃的采石场和石灰窑,因山路已被灌木藤蔓完全湮没,只能原路返回,并沿古道下至萌坑古村。

从岭头到萌坑的路不长,不足北坡的三分之一,路面略窄一些。

走在下行的青石步道上,萌坑古村群山拱护,冈峦叠翠,形成一幅天然的八卦图案。苍翠中一簇粉墙矗立,仿佛绿叶衬托下的一朵洁白的莲花。深山中的边界小村也因此成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革命斗争时期的根据地:在皖浙赣革命根据地时期,萌坑建立了地下党组织,方志敏同志曾多次经此往来于歙绩两地;1934年,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红十军团第19师约4000余人,在师长寻淮洲的率领下,由萌坑进入绩溪境内;1948年4月29日,国民党歙县保二、保四团和县自卫大队三个团兵力包围萌坑,驻扎在萌坑的新四军皖浙支队120名战士在突围过程中8人壮烈牺牲。如今烈士英灵已安息在这片用鲜血染红的土地上,他们的英名镌刻在古道边的烈士纪念碑上:方猛猛、曹福定、丁桃六、汪春山、李岳金、李立金、胡华托、胡松炎。

十一

村头的淩氏宗祠则让这个小村的历史更加悠远。在古徽州,大部分凌姓为“两点凌”,“三点淩”的来历颇有神奇色彩,相传这多出来的“一点”是由皇帝御赐的,且有多种版本。一说,南宋年间皇帝得了怪病,歙县沙溪凌氏名医进宫医治,药到病除,故得赏赐;二说,南宋年间沙溪凌氏一木匠主持建造皇宫受到赏赐。萌坑人则另有说法,说是盛唐时期,本村凌姓木商向京城献木材有功,受到皇帝恩赐。当然这些都是传说而已,徽州淩姓始祖源于歙北沙溪,其源头可追溯到三国时期的大将淩统,其后裔淩安于大唐年间出任歙州府判,其子移居沙溪后,从此淩姓在徽州枝繁叶茂,瓜瓞绵绵。萌坑淩氏一世祖宗敦、宗源兄弟为洪琴淩氏一世祖务本公之三子、四子,于明永乐年间(1403-1424)迁居萌坑至今。上世纪末办理身份证时,因电脑字库中无“淩”字而曾以“凌”替代,近年陆续改回“三点淩”。

十二

走在这个六百多年的古村中,最吸人眼球的是各家各户墙上的壁画,门楼上,窗眉间,屋檐下,随处可见。虽然这些壁画没砖雕、石雕、木雕那样高雅精致,但在这个百余户的小村庄里有如此异彩纷呈的壁画,在徽州古村中实为罕见。这个偏远山村的壁画记录了中国几百年来思想文化的变迁:初为明清时期渲染儒家思想的人物故事;再者是解放前后新中国普天同庆的画幅;后来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革期间的宣传画;现存大部分是近年以山水及新农村为题材的现代画作。

壁画古已有之,多见于墙头窗额。在徽文化中,虽然非单独分支,但与新安理学、新安画派、徽州建筑、徽州教育等文化精髓是一脉相承的,它融合徽州建筑艺术和新安画派技艺,将徽州理学、徽州教育的内涵以壁画形式展现出来,有较高的审美和文化价值。与精美绝伦的徽州“三雕”相比,它们更加朴素,更加亲民,更具大众文化的内涵。

从萌坑到驻车的白杨村还要翻过两座小山,约一个半小时行程。我们在萌坑走马观花后就匆匆出发去翻越下一座山岭。

编辑|吴志芸

监制|仰时威

法律|王亦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