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诸人身：最常见的逻辑谬误

逻辑谬误是一类看似有效实则无效的论证。其中，诉诸人身谬误又格外著名，它甚至还有个拉丁语名字，叫Ad hominem。hominem是人，ad相当于英文中的to。Ad hominem的字面意思就是“针对人”，隐含的意思很像中文里说的“对人不对事”。

在中文圈里，有“解决不了问题，但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种有趣的说法。那诉诸人身可以叫“解决不了论证，但可以解决给出论证的人”，或者叫“对付不了观点，但可以对付拥有某个观点的人”。

因为诉诸人身的使用门槛很低，用起来很方便，也很容易博得无知群众的喝彩和赞赏，所以，它几乎是最常用的逻辑谬误。

既然它最常用，那也就最值得我们细致分析和学习。无论你是想要用诉诸人身来误导别人，抑或是防止别人用诉诸人身来欺骗自己，多学些关于诉诸人身谬误的知识，准是没错的。

王美丽与张小帅的对话

先让我们来看下面这个虚构的例子：

王美丽：“如今男女真是太不平等了，好些公司都是同工不同酬，干一样的活，女员工的工资就是比男员工少一些。”

张小帅：“你是女性，你当然这么说啦。”

王美丽：“这不是我说的，这可是著名的袁教授说的。”

张小帅：“袁教授？你不知道他被举报性骚扰自己的女学生吗？这种道德品质低劣的人说的话，能信吗？”

王美丽：“你这是人身攻击谬误。袁教授是否性骚扰女学生，跟他说的话是否正确，这是两码事。就算他真的有道德上的污点，也不能证明他的观点就是错误的。”

张小帅：“那你在男女是否平等的问题上，也拉出袁教授当权威，可袁教授是研究化学的，又不是研究什么社会学或经济学或伦理学的。你也犯了诉诸伪权威谬误。”

首先，王美丽给出了一个结论，既“男女不平等”，为了支持她给出的结论，她又给出了一个前提，也就是“女员工和男员工干一样的活时，工资收入比男员工少”。

从张小帅接下来的话来看，他显然不认同王美丽的看法。他指出，王美丽自身就是女性，女性当然有动机为女性说好话。于是乎，王美丽为女性说的好话肯定就是错的。

张小帅的这种论证方式，就是典型的处境性（circumstantial）诉诸人身谬误。我们稍后再细究，先回到例子中来。

王美丽并没有直接指出张小帅犯了处境性诉诸人身谬误，也许是因为王美丽没发现，也许是因为王美丽不想把对话气氛搞得太僵硬，想要给张小帅留点面子。总之，王美丽选择了援引其他人的看法，从后文可以看出，袁教授是男性。也许王美丽是想说，作为男性的袁教授也有“女性是男女不平等中的弱势方”这样的结论，所以，不仅仅是女性会为女性说话，男性也会。

而张小帅接下来的回应，正如后面王美丽所说，就是最典型的人身攻击谬误了。这种叫直接性（direct）诉诸人身谬误。我想，就算王美丽没有明说出来，大家也都会发现，哪怕袁教授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坏蛋，也不能说明袁教授就男女平等议题上发表的观点是错误的。

最后，张小帅似乎发现了王美丽的逻辑谬误，他认为，袁教授在男女平等议题上，不是值得信赖的专业人士。而王美丽援引袁教授的观点，无异于在医学问题上询问资深电工的观点，是在诉诸不可靠的权威。

不仅如此，张小帅似乎认为，既然你王美丽也犯了逻辑谬误，那就没资格指出我张小帅的逻辑谬误。毕竟，大家都是半斤八两，你王美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小帅最后的这种想法，也是一种诉诸人身的谬误，其拉丁名字叫Tu quoque，意思是“你也一样”。它又叫诉诸伪善谬误。

在这一段虚构的对话中，已经出现了三种最典型的诉诸人身谬误，分别是处境性诉诸人身谬误、直接性诉诸人身谬误以及“你也一样”这种诉诸伪善谬误。接下来让我们仔细分析诉诸人身谬误中的这三个典型代表。

三种诉诸人身谬误

直接性诉诸人身谬误：

这种谬误是说，某人有某种积极或消极的特质，所以某人的想法就是正确或错误的。

比如，某人孝顺父母，擅长书法，忠君爱国，热衷慈善事业，拥有多所大学授予的名誉博士学位，所以此人的说法就是正确的。

再比如，某人智力略低于常人，唱歌难听，曾因盗窃罪入狱，中小学各个科目的考试中几乎次次都不合格，所以此人的说法就是错误的。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当然有可能因为某人身上的某种特征，而选择相信或不相信某人说的话。也许张小帅长得帅，我们就相信张小帅。也许王美丽胸很大，所以我们相信王美丽。也许赵日天说话时口气很嚣张，所以我们不相信赵日天。也许袁大宗的名声很臭，所以我们不相信袁大宗。

不过，我们实际上相信或不相信某人的说法，并不能证明我们就应该相信或不相信某人的说法，更不能证明某人的说法实际上是正确或错误的。通常，一个命题或主张之所以正确，是因为它符合事实。而要想知道事实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则就要靠某种系统性的实证探究方法（简称科学方法）。

换句话说，某人的想法是否正确，跟这个人本身没什么关系，而是要看那个想法和世界是否有恰当的关系。

处境性诉诸人身谬误：

这种谬误是说，某人身处某个团体之中，这个团体里很可能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所以你也受到了这些利益关系的影响。既然如此，你的想法就是不客观、不中立、不理性的，也就是不正确的。

比如，你是企业家，所以你说要给企业家减税的说法就是不合理的。你是男性，所以你说男性地位并不比女性高的说法是不合理的。你是个天主教牧师，所以你自然会反对同性恋或堕胎，所以你的反对是不合理的。你是个同性恋，所以你支持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主张就是错误的。你买了A公司的股票，你当然会说A公司股票会涨。你收了B公司的钱，所以你自然会说B公司生产的洗发水好，而你的说法是不合理的。

有人可能会觉得，如果某人因为收了好处，而发表一番言论。或者此人能通过这番言论获得好处，比如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么我们难道不应该怀疑一下，王婆对自家瓜的夸奖，是不是有水分？

的确，当我们考虑某人提出的主张或命题是否正确时，可以去考虑那个人是否和那个主张或命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利益关系。如果张医生收了钱，或者收了回扣，向大家推荐甲药物，我们有理由怀疑，甲药物可能没有张医生说的那么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张医生的说法就是完全错误的，更不意味着甲药物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关于甲药物究竟有多大用处，则要靠独立的药物检验才能确定，不能因为张医生收了钱或没收钱，就说甲药物有效或无效。

同理，一些出版社会寄送一些书给我，我看过之后，有时会向大家推荐。那么，是否我因为收了几本书的好处或“贿赂”，那我的推荐就是没有道理的呢？我既然是收了好处才推荐大家读A书，那么大家是否就不应该读A书呢？如果有人给我100元钱，让我说1+1=2，那么是不是因为我收了钱再说1+1=2，1+1就会不等于2了呢？王美丽是女性，既然王美丽说女性遭遇了不平等对待，那么女性是不是就没有遭遇不平等对待呢？

指出对方所处的处境，或者对方和某个团体的利益关系，并不能说明对方说的话就是错误的。这最多只能让我们自己更加小心谨慎，寻找更多信息和证据后，再来判断对方是对还是错。

“你也一样”谬误：

这种谬误，通俗来说，就是你也怎么怎么样，所以你就不能说也怎么怎么样。你也有特征X，所以你就不能指责我有特征X。你也做了X事，所以你就不能说我做X事就是错的。

比如，你不也背着妻子出轨了吗？那你就不能说我出轨是错的。你不也没捐款吗？你凭什么指责我没有捐款。你不也考试作弊了吗？所以你不能说我考试作弊就不对。你也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人，所以你就不能要求我勤俭节约。你自己又抽烟又喝酒，所以你给我提供的饮食建议是错的。

指出对方言行不一、自相矛盾甚至做人很虚伪，也不能说明对方说的话就是错误的。我们需要足够的证据和理由，才能知道某个结论是否正确。而对方言行不一，通常不构成支持或反对某个结论的理由。

仔细想想，当张小帅挥舞“你也一样”的大刀时，王美丽完全可以说：“你说的没错，我做的也不好。所以我们都做错了，都应该改进。”这样一来，张小帅便无话可说了，他依然无法逃脱犯逻辑谬误的指责。

一些零散的建议

最后，在大家使用或者提防别人使用诉诸人身谬误时，我还想给一些建议：

1.要考虑诉诸人身谬误的例外情况：

当某个论证的结论，就是那个人的特征或处境时，诉诸人身不构成谬误。比如，张三本人就在背地里虐待女儿，所以张三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也不应该让其担任幼儿园老师。因为李四曾做过伪证，所以陪审员不考虑李四提供的证言。因为王五假装生病骗取他人捐款，所以他人不应该给他捐款。这些诉诸人身特征或处境或言行的论证，都是合理的。毕竟这些论证涉及的议题就和那人的特征、处境或言行有直接的关系。

2.先判断含义，再判断真假：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不可能实现100%无损信息传递，或多或少的误解才是正常状态。当我们听到别人说的一番话时，不应该先去判断人家说的有没有道理，人家的论证是不是谬误，而是应该先去判断人家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像你跟一个说阿拉伯语的人对话，要想知道人家说的对不对，必须要先弄清楚人家说的究竟是什么。关于语句的含义和语用效果，之前有介绍，日后还会再讨论，这里就不详谈了。

3.区分实际相不相信和应不应该相信：

人们实际相信或不相信什么，的确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探究那些影响具体是什么，又是通过怎样的机制发挥作用的，这是心理学研究的内容。而应不应该相信什么，这是另一个不同的话题。我们有时要刻意屏蔽某些因素，比如情感、利益、人际关系、文化大环境、既有概念框架等，才能让自己理智的判断应该相信什么。此时，我们需要的是足够多的证据以及将这些证据串联成有力论证的推理能力。很多人正是欠缺搜寻证据和形成合理论证的能力，所以才使用谬误这种看似有效实则无效的论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