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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秋鹄书屋 2020-03-14

拾画笔记

《葛稚川移居图》的创作完成,或许可以看做是王蒙对中国传统隐士精神最为透彻的诠释,而这幅作品也可以看做是王蒙所代表的中国传统隐士思想的终结。藉由这幅作品,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同于隐居黄鹤山时期的王蒙。这是一个真正懂得了隐士思想真谛的王蒙。虽身在朝野,但心却在山水之间的王蒙,用一种从容的笔墨,抒发了对隐士的全新定义。此刻的王蒙,因为心在山水,所以放下了。于我们而言,想要真正获得生命的可隐可居之所,从来都不在山水与市井。

1368年,红巾军领袖朱元璋击败最后一位劲敌张士诚后建立了又一个汉人王朝。整个中国文艺界无不欢欣鼓舞,长期遭受元朝统治阶级血腥镇压的文人,面对新王朝,在朱元璋声称的沿用汉唐旧规的号召下,一大批文人纷纷入朝为官效力新朝。在这批文人中,王蒙无疑也是内心充满期待的,最后出任山东泰州知州。1368年,注定是文人又一个不幸的开始,这位洪武大帝对文人是充满了不信任的。特别是活跃在曾经属于张士诚统治下的苏州地区的文人,很快就遭受了洪武帝的血腥杀戮。彼时的王蒙,对新朝廷或许已经失望了,这期间的王蒙,创作了许多寄托自己希望重新隐居山林的绘画作品。

《葛稚川移居图》为王蒙晚年最为重要的一幅作品,大约创作于1372-1375年间。这几年,仍旧处于洪武帝的高压政策之下。《葛稚川移居图》的创作,或许就是针对当时苦闷内心的一次情感寄托。1379年,王蒙和一群人文拜访当时的宰相胡惟庸,并在其家中赏画。而就是因为这一次无辜的拜访,在翌年的“胡惟庸案”中遭受牵连被下狱,于1385年,死于狱中。

和黄公望、倪瓒、吴镇齐名为元四家的王蒙,相比另外三人,王蒙的出身最好,然结局却是最为凄惨的。身为赵孟頫的外孙,王蒙自小就接受着外祖父赵孟頫,以及外祖母管道昇的言传身教。无怪乎后世的许多评论家认为,在四人之中,王蒙是天资最好的那位,仅就绘画方面的成就而言,甚至于高于黄公望。然,王蒙和其外祖父赵孟頫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性,终究因为“贪恋”官场,而殒身狱中。

在这种背景下看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图》,不得不对王蒙心生怜悯。画中,王蒙借晋代名士葛洪移居罗浮山的典故,表现自己对隐居生活的向往,而这份向往对于彼时的王蒙而言,同时也是一种无奈。王蒙的一生,无不在“出”与“入”之间纠葛着。行至生命暮年的王蒙,在经历了元明两朝的不得志之后,或许已经不再纠葛,只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

一、《葛稚川移居图》:秀润罗浮山,深藏黄鹤心

《葛稚川移居图》大概是王蒙晚年最好的一幅作品,也是最具王蒙个人风格的一幅作品。我们对王蒙的所有鲜明的认识,或许都在这幅作品中可以找到相对应的元素。从整幅作品所呈现出来的风格看,王蒙摈弃了过去宋代山水的典雅清丽风格,而选择了一种更加古拙的绘画语言。

画作以水、石、树起。缺少棱角的石头组成的岸,以淡墨勾勒出外形轮廓,再以更淡的水墨染出石头的肌理,间以短促的用笔皴擦出石块的立体感。石头具有一种膨胀的效果,旨在和周围的水环境相融合。王蒙长期生活在将这一带,从未到过更远的广东。这种石块是基于画家对南方山水的经验而得来。相比北方的石块,南方的石块在画面中往往显得较为松软。看似繁密的线条皴笔,有一种内在的逻辑将每个单独的石块连接成一个完整体。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1

前景石岸右侧,画两棵郁郁葱葱的树。盘根错节的树,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人烟稀至的山水世界。这是一个更加纯粹的没有喧嚣的世界。画面中左侧的那棵树,可以看到许多的藤蔓缠绕着,就好像是王蒙对自己所处环境的一种写照。向往自由无拘束,却不得不在命运的裹挟中。

画面的上方,一行人由右至左行走。出现在最后的是两名女性侍从。前方一头老牛,牛背上一女性妇人怀中抱着一名幼儿。这头牛由前面的一名老者牵着。他们的方向并未朝向更前面的两名随从,而是面向画面左下方的水面。在漫长辛苦的移居图中,他们并未匆忙的赶路,而是会是不是地停下来,或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沿途的山、水、鸟、花,无不漫长移居图中的美丽注脚。

老者的前方,一名年轻的侍从显得脚步轻快,他的背上大概是背着一副琴。人物右边是一面巨大的山壁。山壁上长出两棵树,他们横向或向下生长着。这真实一个奇妙的胜地。山也是有生命的,不然何以能孕育生长出这些同样郁郁葱葱的树。背琴的侍从前方的桥上,是画作的主人公:葛洪。他一派道骨仙风的葛洪,一手拿羽扇,一手牵鹿。扇子和鹿,几乎也成为了葛洪身份的象征。手拿羽扇的葛洪,一片仙人气派,而鹿所寓意的也正是长寿吉祥。通过这两个“物件”的衬托,葛洪仙风道骨的形象得到了强化。我们注意看,鹿的眼神所望的方向,和葛洪一致。这仿佛是一头通灵的神鹿。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2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3

此刻的葛洪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妻儿老小。我们对比葛洪与画面中其他人物,可以看到的是,画家对葛洪的人物表现远比其他人物要跟家精致。当然,总体上,王蒙在这幅作品中的人物表现是不够成熟的。这也是后世一些评论家对这幅作品的诟病之处。

鹿的前方,又一名侍从背着箩筐前行。箩筐中似乎能看到一只身处头的鸡。沿着小路绕过石壁,在一处平地上,两名一老一少的侍从正盘地而坐休息。他们身边的担子上,是经书和日用之物。画面到这里,路似乎没有了尽头。另一块石壁遮挡住了前方的路。只看得见瀑布、水潭。

中间部分,以山水表现为主。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画家将花青、青绿、曙红等色彩的使用,由此形成广东罗浮山特有的山水风貌。山石错落,既展现出了山水的宏大磅礴气势,又表现出了岭南地区山水的秀润清丽。错落的红叶和绿叶遍布于山中,山势蜿蜒,嶙峋起伏,将罗浮山幽深、险峻与宁静的氛围烘托出来,是乃因避乱而移居、远离尘嚣的出世者心仪之地。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4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5

画面上方,几座大山的环绕着一处住宅区。这里就是葛洪移居的居所。居所的大门口站着两名看起来是迎接葛洪的女童和男童。女童站在门口做恭敬的迎接态,里面的男童则伸着脖子做远眺状。他们都在等待着葛洪一行人的到来。沿着门口的小路看去,在尽头的山道间,可以看到一位挑着葫芦的人站在那里。或者是葛洪队伍中的“探路先锋”,又或者是居所中出来迎接的,挑着的葫芦里的酒水是为即将到来的葛洪准备的。

在这幅作品中,王蒙并没有大量使用太多自己最为拿手的解索皴、牛毛皴、云头皴等皴法,更多的山石表现则是以勾染为主,有些山石的表现甚至于使用了侧笔折带皴,而这是云林管用的皴法。事实上,王蒙和倪瓒素来多有交流,彼此学习借鉴也是常有的事。

这幅作品流传有序,历经多位藏家之手,其中包含收藏家项元汴、安岐,以及雍正皇帝,后来雍正皇帝又将此图赠送给了其十三弟允祥,其意义不言而喻。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6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7

二、隐士精神最后的清音

王蒙的作品极少有纪年,特别是1368年之后更少见其在作品中纪年。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在元朝灭亡之后,王蒙拒绝使用新的年号。面对政治环境的不确定性,许多文人无不采取一些较为稳妥的方法来自保。而1368年之后的王蒙,虽然最终做了官,但是我们也可以大致地想到,在朱元璋的高压之下,文人们的处境是何其艰难。类似王蒙这样的曾经还在元朝做过官的,更是得谨慎行事。

原本以为重新由汉人执掌政权的明朝是文人们的一些曙光,却不曾想又陷入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一个胡惟庸案便致使数千人殒命。王蒙是江南文人的代表,其良好的出身,以及艺术上的成就、名望,在江南的文人圈里具有极高的影响力。很有可能这也让王蒙成为了统治者猜忌的对象。新生的政权,本是通过农民起义建立的,故而也害怕这些擅于制造舆论的文人威胁到政权的稳定。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8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9

可想而知,虽出任了新朝的官职,但是王蒙并未就此迎来自己曾经所希望的世界。元朝末年,因为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王蒙被迫辞掉了自己在元朝的官职,而选择了隐居在黄鹤山。这段时间的隐居对于王蒙而言,是迫不得已的,却在艺术上完成了自己最为重要的风格转变与确定。

《葛稚川移居图》所讲述的有关葛洪移居罗浮山的故事,在后来的明清两代画坛颇有影响力。王蒙之后,有明代画家尤求、丁云鹏、郑重及清初胡慥、萧晨等人的《葛稚川移居图》行世,使这一绘画主题传承有序,经久不衰。

隐居黄鹤山时期的王蒙,身在隐,心在朝野,而1368年之后出任新朝官职的王蒙,却是身在朝野,心在隐。前者之隐,尚有躲避之意,而后者之隐,则是生命真正觉悟之后的本意。《葛稚川移居图》中的葛洪以及一干人等,无不洋溢这精神上的喜悦与富足。居所前充满仪式感的等候,无不是王蒙所心心向往的。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10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11

我们在王蒙更早的一幅《青卞隐居图》中看到,虽然王蒙也是在表现隐士思想,但是通过作品我们却感受到的是一种躁动不安以及矛盾的心态。这种心态体现在绘画中就是独属于王蒙的“繁线密点”技法。其繁密的技法赋予了王蒙山水一种变形的紧张的扭曲的形态。这种具体的绘画语言则是其矛盾的隐士思想的图像式的呈现。他放不下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决心,同时又渴望在政治上受伤的时候隐居起来的想法。纠结、矛盾的心绪犹如繁线密点,缠绕着其内心,塞满着其精神。一种内心想法外化的黄鹤山水便出现在了中国画的舞台上。

而《葛稚川移居图》则显得从容得多了。这幅作品中的皴法不再依赖于过往“繁线密点”的表现,而是着重于用一种近乎清润明朗的线条和皴染来表现一种开悟的心境。这才是隐士最为重要的心境。如此,我们或许可以说,创作《葛稚川移居图》的王蒙懂得了隐士思想的真谛,即,真正的隐士,应是在山水之间从容不迫,而非为隐而隐。随着王蒙的死去,意味着元末隐士文化的突然终结。同时,也宣告着以描绘隐士精神世界为核心的江南文人山水传统的终结。王蒙的离场,一个承袭北宋的山水传统,也就此宣告结束。从这个意义上说,《葛稚川移居图》或许也是中国隐士精神最后的清音。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12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13

三、心境从容,何处不隐

王蒙在画中自题曰:“葛稚川移居图,蒙昔年与日章画此图,已数年矣。今重观之,始题其上,王叔明识”,钤朱文方印“叔明”。说明重新看到这幅作品的王蒙,心中是有所感慨,有所启悟的。王蒙既表明了自己重新隐居的想法,同时又似有所指。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局部14

多年前,我便渴望在城市里寻找一处可隐可居之地。为此,我离开过去的生活、工作圈子来到一座山脚下。每天遛狗、读书、写字、陪伴家人。但是,渐渐也明了,这并不是我希望的隐居生活。或许就像当年隐居黄鹤山的王蒙一样,这种隐居带着一种逃避的意味。前年一位朋友在城市的繁华地段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后来经过朋友的改造,变成了一间小小的个人书房。我曾问他,为何选择这般喧嚣且租金高昂的地方,朋友说,只有有读书心,在哪读书都一样。

《葛稚川移居图》或可说是中国传统隐士精神的谢幕,而对我们而言,则是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有关隐士精神的思考。心境从容,市井可隐。心不从容,深山无隐。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秀润深藏黄鹤笔,心境从容即是隐

王蒙《青卞隐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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