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赣鄱专栏 | 蔡瑛 | 房子,房子

 香落尘外 2020-03-14

房子,房子

文 / 蔡瑛 & 图源 / 堆糖

1

那天,母亲进门就跟我说,有人打电话问家里的房子了,像是有意买的意思。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欢快的,眉眼舒展着。父亲去世后,母亲随我来县城住了,乡下的那栋四层楼房便一直空置着。久了,成了母亲心里的一个结。每次下雨,母亲便像风湿发作般跟我念叨那栋房子,你说,家里——会不会进了雨水?

遇到梅雨季节,一想到那见不着日头的房子,母亲心里便滴滴答答,长久不得干爽。

其实,我也一样。

那栋房子建于1998年,是父亲手上的第二套房子。父亲当年像个将军,在一张稿纸上挥斥方遒,亲自规划设计。那时候,村里的楼房还很稀有,父亲一口气做了四层。

谁也没料到父亲会突然走了。最没料到的,也许是父亲自己。他一辈子都像在跟自己的命较劲。比如,他小时候和祖母住牛棚,所以,他这辈子要自己做房子,不仅做一套房子,还要做两套房子,三套房子。不仅要做房子,还要做更好的房子,更高的房子。还比如,他爷爷走得早,他父亲也走得早,所以,他这辈子要长寿。他把养生看得极为重要,每天坚持跑步,叩牙,梳头,他说,他要把祖辈们缺的寿命都补回来。

可是,有时候,还真没法跟自己的命较劲。

父亲在病中的时候,有一次,谈到过这房子。父亲说,要不,咱都搬到城里去吧,你弟弟也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这房子,卖掉去。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挺寻常的样子,我有点摸不准,他是知道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经过了深思熟虑做的决定,还是只是心血来潮时的随口一说。但这确实是父亲不久于人世之前对于房子的提议。我们都觉得这该算是遗嘱吧。

所以,母亲便放出口风,想把房子卖掉。毕竟,是没有人去住了,毕竟,还没结婚的儿子面临着在城里买房装修,需要一大笔钱。

房子没人住没人管,一日一日,衰颓着,像没人管的孤寡老人。按说,也是该卖掉。

那天晚上,母亲又跟我说起房子的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地,就黯然神伤起来。她喃喃地说,房子若卖了,总好像和你父亲断掉了什么,而且,没了房子,咱那村子,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似乎真是那么一回事。那房子,是父亲留在村子里的脐带,连着筋脉呢,怎能说断就断了?

事实上,房子没卖,我们也不怎么回去了。偶尔,因为其他一些事,路过乡里,却并不愿意绕去看看它。离它稍近些,心里便会突然地潮湿起来。那房子,时时刻刻,角角落落,都是父亲的气息。父亲走了。很猝然地走了。可是有时候,生活里一片喧哗,阳光灿烂,秩序井然,好像忘记了父亲的走,便也寻常而快乐地过着。但是一面对那房子,父亲猝然走了这件事便又跳了出来,像里面的每寸墙面每块瓷砖般杵在那儿,我们不得不复制着某种悲凉,像是,生活突然又暗了下来。

所以,我似乎有些不太愿意面对那房子了。

我有时候会为这种情绪而羞愧,甚至是伤心。仿佛是,我在潜意识地想要把父亲忘掉了。

2

父亲做这房子的时候,特别地有劲头。他一个人关在房子里,像模像样地在一张稿纸上画了几天的设计图。然后,他拿着那张看不出所以然的图纸,兴致勃勃地要跟我们解说。我们却总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楼房做起来之后,确实和村子里其他的楼房样子不太一样。外观格外清秀,素雅,透着点文化的味道。可事实上,这栋房子除了观赏性,实用性极为欠缺。父亲为了弄出些不凡的样子来,打破常规格局,楼房的正面,也就是朝南的方位,做了整体的墙面凹凸设计,把最为紧要的阳台设计到了西边。父亲颇为自己的设计得意。我们居住之后,才发现,我们连个正经晒太阳晒衣服的地都没有。我们极少去西边的阳台,那儿的阳台总显得有点矫情,冬日里,阳光总是磨磨蹭蹭地从中午之后才出来露个脸,夏天,却又是劈头盖脸地,让人避之不及。我们才恍然起来,阳台设在南面,才是最正确最合理的呀。然而,我们总是不太好当着父亲的面说。

我特别记得,做房子的那些日子,天微亮,迷迷糊糊之间,就听到父亲叮叮当当使锤子的声音,清脆,紧凑,结实,一声接着一声。父亲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细细磨磨,没日没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碎活儿。那些个日子,父亲整个身心都扑在造房这件事里,前前后后地操持,从不懈怠。父亲黑瘦了许多,也显老了。造这房子耗时了半年之久吧,我感觉像是耗上了父亲半辈子。我那时候正在省城读中专,暑假回来,也被父亲抓着做些小工,搬砖,提水泥桶之类的。弟弟还小,我这个长女不做谁来做?然而,我总是不太情愿的,只巴不得赶紧开学。有一次,搬砖头,心不在焉吧,一不小心,跌在坚硬的水泥石阶上,小腿骨磕出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涌。我的小腿到现在还有一个很难看的疤,这让我穿裙子的时候特别介意。那个时候,我大抵是在心里怪过父亲的。我是父亲的女儿,可我那时候总是娇气懒惰得很,贪恋更优越享受的生活。

因为这栋房子,父亲欠下不少债,也落得些非议。因为父亲那时候在单位上做会计。人的眼皮子都很浅。父亲是个特别重声誉,也特别严谨低调的人,这栋醒目的四层楼房,很有些与父亲格格不入。父亲有时候,又是个有些让人难以琢磨,且特别固执的人。

对于这四层楼,父亲是有规划的。第一层是客厅厨房卫生间,第二层,是他和母亲的卧室,弟弟的房间。第三层,他很费了些心事。这层楼,是专属我们三姐妹的,有三间房,带一个小露台。父亲请了木匠,将东边及中间稍大些的房间做成了小套间,给每间房做了整体衣柜与书柜,还根据我们的意愿,上了淡蓝色漆,显得特别清新别致。那个时候,装修这个词还很少被人提及,那种衣柜与书柜在乡下极为少见,一些比较讲究的人家一般会用在儿子的婚房里。我们那时候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在我的心里,父亲是有些重男轻女的,我暗暗觉得除了我这个长女之外,下面的几个妹妹都不过是弟弟的铺垫而已。我有些愧疚起来。

房子做好后,有人到三楼参观,便说,妹头仂的房间搞这么好干嘛,以后不都要嫁出去的。父亲笑着说,妹仂也一样,嫁出去了,也是要回来住的,住得舒服,才会多回来嘛。父亲极有远见。我后来结婚,把我那个小套间布置成了婚房,也是因为,它比我在婆家的婚房要体面得多。丈夫在部队,回家住的日子少,便依了我的意思。我们郑重地在房间里贴上金闪闪的红喜字,重新置了窗帘,沙发。它看起来,特别像一个理想的婚房的样子。丈夫在部队的那几年,我几乎一直住在家里,仍然像闺中女儿。一直到后来,房间都保留着我们最初布置的样子,我们姐几个每每回去,总要在家里过个夜,大大小小,叽叽喳喳的,特别人丁兴旺的样子,整个楼房都欢腾得很。

在做这楼房之前,我们家是一个老式的土面瓦屋,总共有三间房。父亲母亲一间,外婆一间,还有一间是母亲赖以生计的药房。我们姐妹仨曾和外婆一起挤在她的小房间里,小妹和外婆睡她的雕花老床,我和二妹在旁边支了张铺。那房间有些阴暗,外婆一双小脚,夜起不便,便习惯在床头放置尿桶。那个时候,好像大家都习以为常,尿桶从不及时清倒,一直积着,使得房间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打起了母亲药房的主意。母亲的药房有些杂乱,也有股酒精味儿,但比尿骚味好闻得多。我们将药房归置一下,从中间扯上个布帘,便给自己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闺房。那个不到十平米的闺房,让我们无比欢喜。我记得,我和妹妹用一些彩纸折了很多纸鹤和幸运星,挂满了房间,在墙上贴了小虎队的挂画。我们还在窗口挂了一个风铃,我记不起风铃的由来了,玻璃的,有阳光的时候,一朵朵水晶花一般,随着风儿,叮叮当当地摇曳。那时候,我们特别满足。

谁想到呢,我们后来还能住上有衣柜和书柜的套房。现在想来,真的,那段闺阁时光,美好得像一个梦。

3

房子,也是父亲心头的痛。

父亲后来说,那房子,卖掉吧。父亲说得很平静,我不知道,他是经过怎样复杂的心路历程才说的那句话。

父亲在村里,曾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意思是,在他出生成长的那个地方,他没有任何血缘至亲。父亲不记得他父亲的样子,他三岁之后,唯一的亲人是祖母。等到15岁时,他连祖母也没了。很小的时候,父亲对我们说起他的身世,像说一个很久远的故事,我那时候,一无所有,跟着我奶奶住村里的牛栏……

父亲曾住在牛栏里,但他还有祖宗留给他的地。他要在那块土地上生根发芽,首先,得在那块地上做上房子。房子,是父亲生活的起点。

那个年代,封闭,贫瘠,村子里还很蛮夷,往往是人多势强。哪家出现个什么纷争,兄弟叔伯便一齐上阵,武力解决。为些并不多大的事,动辄全家人去“讨人命”,甚至村子与村子之间齐殴杀阵。很小的时候,模糊记得,屋前的一个老实巴交的李姓汉子,在一次与邻村的杀阵时被斧头砍了,好几个后生把他抬回家,殷红浓稠的血洒了一路。

那个时候,村子纷争最多的,是土地。

说回我家那间土面的瓦屋吧。在村子里,那是一栋很特别的房子。

那是父亲生命里的第一栋房子。父亲做那栋房子的时候并没有我,因此我无法去想象父亲当时做这栋房子的情境。我想告诉大家的是,那是一栋没有后门的房子。不是父亲没设后门,而是,我家的后门被邻居家的猪栏给死死地堵住了。邻居是在我家做了房子之后,才把猪栏做过去的。他们说我家后面的地是他们祖宗的菜地。他们紧紧地挨着我家后门,做了一个大猪栏。猪栏与后墙之间,只留了十厘米左右的缝。我家的后门,成了被扼住的咽喉。邻居说来和我们家还算是宗亲,按辈份,父亲称他为叔叔。我这个宗亲爷爷兄弟七个,兄弟七个又各自开枝散叶,一家子几十口人。记忆中,父亲像是一直在为后门的事据理力争,有一个场景,至今在我的记忆里散发着一种凛冽不祥的气息,像是萧瑟的秋冬里一群乌鸦在头顶无声盘旋——我的瘦弱的父亲,被邻居家六七个兄弟围在中间,张着嘴,喉结上下挣扎,刚发出一点声音,便被无数喧嚣的唾沫给淹没了……

父亲无法跟他们理论,但父亲从来没有松过口,父亲始终说,那后面的地就是我们自己的。是我们祖宗留给我们的。邻居后来搬到景德镇去了,猪栏空置着。空置着的猪栏仍是堵在我家后门口。后门与猪栏间的那条过道,因为终年不见阳光,地底又不得通畅,总是积着苔癣与污水,像条发炎糜烂的阑尾。小时候,懂什么呢?那个与众不同的后门倒是给我们带来些乐趣,若是父亲打骂我们,我们一阵风似地往后门钻,那条窄小的过道从不刁难我们瘦小而灵活的身体,却把父亲给难住了。父亲叹口气,便也罢了。

父亲后来坚决拆掉老屋,在原地重做楼房,我不知道是不是迫切地想改变这个境况。我那个邻居有个长兄,算个读书人,很早便到景德镇去安了家,在我父亲小时候曾给予过关照。父亲觉得他应该是个明事理且说得上话的人,便在某个夜里,点灯熬油,恭恭敬敬地给那个宗亲叔叔写了一封长信。我看过那封信,父亲把它重新抄在了一个笔记本里。那封信情真意切,字字句句极尽恭谦,父亲说到从前,也说到未来,说了祖辈,又说了后人。父亲说,你们难道打算堵我一辈子吗……

那封信终究还是半点回音也没有。

父亲后来绕过那猪栏将后门做偏,辟了一条狭窄的院门。那栋楼房,总算是舒出了一口气。

4

卖房的事终究没有谈成,母亲嫌对方出的价太低了,几乎比我们的预期价格缩了两倍。母亲说那人不实诚。其实,我们的预期价格只不过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价罢了。时代毕竟是不同了,那房子无论是结构还是布局都极为落后,地段又不好,院子倒是有,只是前院通不了车,后院呢,就一条窄小的胡同,畸形一般,总让人不太舒服。谁还会出高价买这样的房子呢?

可好像,还不仅仅是价钱的事。我们其实都还没有做好卖掉它的准备。

丈夫一直不主张卖,他说,叶落归根,房子在,根就在。人,不能忘本,不能断根。然后,丈夫说起了母亲百年以后的事。我们说的百年以后,是指一个人的后事。对一个在生的人说后事,自然是不太合适的,但时间总得往前走,有几人能活过百年?这样去说,就不难听了。丈夫说,妈百年以后,总还是要回去操办的。妈以后,总还是要和爸在一起的吧。我们那个村子,有一个座山,凡是村里老了人,都葬在那座山上,那是祖宗待的地方,也是祖宗传下来的。父亲自然也在那里安了身。丈夫的意思是,如果房子卖了,跟村里没了联系往来,母亲随了我们在城里,这百年以后怎么去办这后事呢?丈夫的意思,一是以后或许不好再往那里去了,二是也没有地方好操办。我是有些忌讳的,也有些不以为然,便说他,怎么就扯到这事,想得也太远了吧。这身后的事怎比得了身前的事?再说了,这和乡下断了根的,这住城里的,就不老人了?就不办后事了?丈夫便说,你们女人家,懂什么呢。

丈夫去年也在老家做了房子,方正气派的四层楼。当初,为做这房子,我挺有些意见。太折腾了。好不容易,从乡下都到了城里,事业家庭都稳固了,父母也都跟在身边住,为什么还要回乡下做房子?这日子才舒坦些,又要真金白银地往外抛。然而,丈夫特别坚持。房子做起来之后,最高兴的,是我的公公。他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敞亮了起来,倒像从前他都是憋着嗓门说话似的。

我的公公曾经在壮年时离开这个村子,去邻市景德镇打拼,做了十多年的蔬菜批发生意。我记得,我和丈夫恋爱时,住在他们在景市租的房子里,一个很有些年岁的房子,寒碜老迈的样子,总共六十平米的样子吧,三间房,隔音特别差。睡觉的时候,好像每个角落都唏唏嗦嗦地发出可疑的声响。我总是极难入睡,往往是好像才刚睡着,又被公公起身咳嗽的声音惊醒。公公的动静极大,咳起嗽来,一声连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急剧,我总是担心他会把胸腔咳出一个洞来。过一会,又恍惚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霍霍的磨刀声。当然,那极有可能是我耳朵的臆想。隔壁的房子里,合租了一个乡下来的卖肉的屠夫,我偶尔看到他,四十来岁,默默的一个人,身上总是套着一件油腻腻的黑褐色皮围裙,脸膛像是那块皮围裙裁剪出来的,黑褐色,抹了猪油般光亮,倒给他整个人衬出一种生机。后来,公公几次辗转搬家,终是在一个半新的楼房里租下了整个一层。在那个城市,公公把夜里当成白天来用,却也只是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了,没有在城里谋得属于自己的一砖半瓦。到了老年,便也只有依附儿子了。依附儿子,是最理所当然的。他重新回到村子里,住上了村子里最醒目的大楼房,这个一辈子都没怎么伸展开手脚的男人,仿佛天地重新开阔了。逢年节,他总是在楼房上挂灯笼,扯上彩旗,格外地招摇。有人路过,赞叹,这房子真气派,乡政府似的。他便总是对我们转述,一次又一次,说过又像忘了,下次又津津有味地说起,某个路过的人,说我们房子气派,跟乡政府似的。呵呵,乡政府。他拣着字眼,重复地强调着,回头来打量着自家楼房。像是第一次说起,也像是第一次打量。公公没事的时候,将手背在背后,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家串户,村里人聊起他现在的生活,都说,还是你有福气呀。公公便笑,都是儿子还争气罢了。像是很低调谦虚的口吻,却又是止不住的得意。

公公原在这个村里只留下半座废墟似的瓦屋。一间没有做成器的房子。当年,也是拼着全力想做成,却终是不了了之。丈夫叫来挖土机,把那半座房子推平。挖土机轰轰隆隆的,声势浩大,横冲直撞,顷刻便改写了历史。其实,村子的地很富余,完全可以重新在一块更好的平地上做房子,但丈夫说,还是在老地基上做吧,那是祖宗传下来的。

有了房子之后,我们会在周末的时候回乡下,像有些城里人那样,享受着田园周末。房子面向昌江,背靠青山,我们跟着太阳一同醒来,日子像河水一样发出原始的光泽,缓慢而悠长。丈夫说,以后我们老了,还是会回来住的,这里的天地,多敞亮。对于我们老了之后的生活,我并没有过多去想,然而,每一次回来,看着这里的天空与河水,总觉得无比心安。不管怎样,我像是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5

德国著名小说家聚斯金德在小说《鸽子》中,描述房子对于主人公约纳丹的意义,“这是他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的安全岛。是他牢靠的支撑点,是他的庇护所,是他生活中唯一被证实可以依赖的东西。”约纳丹是个正直朴素禁欲的小人物,他在动荡与被遗弃中守护着房子里安稳牢固的生活,划地为牢,在房子里构建自己的全部自我与世界。然而有一天,他的内心平衡与生活秩序却被一只鸽子扰乱与打破,最终分崩离析。

对大多数人来说,房子是生命栖息之所,它证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证明一种存在,一种尊严。人赤条条地来到世上,要奔波劳碌,要天天向上,要衣冠楚楚。人活着不容易。所以,需要庇护,需要支撑,需要包裹。房子,对抗着一切外来因素,房子是自己的地盘,是安全岛,是遮羞布,是母体。

我想,对父亲而言,亦是如此。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更需要一种有形的物体,将他包裹起来,给他在人世取暖。父亲无从选择他的出生来路,而房子,是一个可以推翻与重建的载体。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要用一所房子来为自己证明,想要在一所房子里重新生产出他想要的生活的模样。对父亲而言,房子除了安身之所,还是重生,是希望,是他的诗歌与远方。

我是在父亲走了之后,才突然又记起那条曾横亘在我家后门数年之久的“阑尾”,回过头来细细思量,那也正是父亲世界里从天而降猝不及防的“鸽子”。对于父亲,那是一种关乎到精神信念的摧毁与嘲讽。我后来想,那些关于房子九曲回肠的心结,亦或也是种在父亲身体里的一种病因?那些不得舒缓的痛,一点点地,变异,肿大,悄然植入到父亲的生命深处。

从上海确诊后,我留父亲在城里住,父亲执意回家。父亲说,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在自己的屋子里更自在。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除了看书,写书法,便是整日地打理院子伺弄花草。我周末回家,看到父亲穿着一件白色汗衫,在院前的花圃里拔杂草。他背着我,躬着身子,缩成瘦小的一团。他拔得很认真,身体随着手的用力微微起伏,偶尔,他或许有些累了,手略略一停顿,歇口气,又埋头继续了。那个身影,单薄,执拗,像一芯火苗,在风里颤抖着身子,弯腰,又直起。我双目灼热。我突然想起他当年建房子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也这样,躬着身子,给旧木板起钉子,清理废砖头,他的身体起起伏伏,流畅有力,臂膀坚实地鼓起,像藏着一头小兽。他多么欢喜,亲手给即来的新生活清除障碍,铺呈秩序……

父亲身后的那四层楼房被父亲衬得无比伟岸,在阳光里熠熠生辉。院子里葱郁井然,看不出任何生命衰败的迹象。

6

就在房子没谈成的那天,我去一个政府部门办事,听到两个办事员在闲扯。说一个老人办后事的事。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是我们小区的老头,有好几个儿子呢,都在城里买了房的,结果,最后停在我们小区临时租来的棚子里头。她又说,真是,你说有多大意思,到头来就那样停在外头,想着都凄凉。另一个女人接了一句嘴,是哦,死去的人怎么心安?女人有些唏嘘的意思,却又露出鄙夷的神色。像是极看不上这件事。

我由此想到丈夫曾提及的母亲百年以后的事来。

在乡下,在传统的观念里,百年以后这件事,是件庄严庄重的事。讲究热闹操办,讲究入土为安。仿佛是为在世一遭,划上一个圆满体面的句号。死者为大。后人之孝,不仅仅体现在生上,更要体现在死上。在我们这地方,一个有家室有子孙的人过老,入土之前,安放在自个的房子里,方为妥当。一个人生前有归宿,死了却停在外头,像是孤魂野鬼,是件极难看的事了。这难看,不仅仅是凄凉的意思,还有着很多枝枝蔓蔓的世故与讲究在里头。死去的人,自然是不会心不安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早就安了。心不安的,是在生的人。

要买我家房子的原也是我们村里人。很早便离开村子去外面打拼了,如今后辈都成了城里人,自己却想回村里来,饮水思源,叶落归根。老头七十多了,脾气拗得很。他说,外面再好,老了,还得回家。他说的回家,是回到源头,从哪来回哪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才是灵魂的最终归处。这个执拗着回乡买房的老人,与其说是安排自己的余生,不如说是在打算自己的后事。

母亲对于房子与她百年之后的事的联系,并不以为然。她觉得对她而言,把儿子的婚姻大事安排妥当才是最为紧要的。既然儿子不可能在乡下安家,房子卖掉更有现实意义。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儿子的事才是天大的事。然而,她也踌躇着,有时候,恨恨地怨一声父亲,到头来,倒让她左不得右不得了。

她当初,风华妙龄嫁给孑然一身上无片瓦的父亲,亲手和父亲一起置了两栋房子。这大半世的滋味,尽在那一砖一瓦里了。人这千头万绪的一辈子,亦不过是房前屋后的春秋。

我自认为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也是个无神论者,对于身后的事,对于人死之后的那个世界,我从来没有去思量过。似乎是,那个世界对我来说太远,也似乎是,我在回避着那个世界。自从父亲走了之后,我仿佛被死这个东西绕住了,它重新走到我的面前,与我对视。我发现,我在与它对视时,一次比一次平静。我越来越觉得,人死后,真有那么一个世界,一个大房子里,我们走着走着,终究,又要聚到一块去了。

很奇怪的是,在父亲走后,我觉得我和父亲之间的情感更深厚了,我们之间的某种交流突然打通了,我重新变成父亲的女儿,仿佛一种血脉源头的重新相认。因为父亲,我成了一个有历史的人,父亲的故事变成了我的故事,我的生命变得厚重而丰富了。有时候,我决定一件事,突然地,觉得是父亲的旨意。

然而,对于这件事,我却没有感知到父亲的旨意。我不知道,若父亲还在,对于这栋房子究竟会怎样处置。

自从母亲说有人要买房子以来,我几次梦见那房子。有一次梦里,叮叮当当的锤子的敲打声清脆袭来,欢快,紧凑 ,结实,像滚滚春雷,撑满了整个世界……我惊醒过来,心里突突地跳。

原文刊发于《散文》 入围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

  - end -  

作者简介:

蔡瑛,江西鄱阳人,江西省作协会员。在《散文》、《鸭绿江》、《星火》、《美文》、《百花洲》、《黄河文学》、《创作评谭》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出版散文集《幸福温度》《与时光相认》。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