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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曹昱 | 沙浦湖

 香落尘外 2020-03-14

文 :曹昱 图:曹昱  邱万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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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太阳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红,像巨大的蛋黄,把整个沙浦湖映照得通红,然后渐渐坠落,消融在沙浦湖对岸的山林暮色中。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是下到山的那一边”,《童年》的这句歌词总是萦绕在耳边,而我总是听成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是下到湖的那一边”。沙浦湖的西面对岸,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世界。游过沙浦湖,游到对岸去,去看看太阳落山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那是我的迷迷糊糊的童年最大的梦想。

沙浦湖在村庄的西头,是村庄陆地的尽头,也是村庄历史的源头。祖先为躲避战乱,背井离乡,从沂蒙山下的曹国启程,跋山涉水,过淮河,越长江,一路坎坷到都昌,然后南渡鄱阳湖。在鄱阳湖南岸,祖先踏上一处三面环水的洲咀,站在沙滩上眺望,东面陆地连着青龙冈,西面隔湖与虎山相望,一条细长的沙滩伸入湖中。左青龙,右白虎,祖先赞叹不已:“风水宝地,祥瑞之咀。”于是伐木夯土,建屋造舍,择水而居,村曰曹家咀,湖称沙浦湖。

沙浦湖就是内珠湖,村里人沿袭先辈的叫法,一直称作沙浦湖。珠湖是鄱阳湖一大湖汊,以瓢里山为界,分成内外珠湖。珠湖枝汊成网,曲折多湾,谚语云:“小汊八十四,大汊四十八,汊汊有人家。” 村村临湖,户户望水,珠湖沿岸是真正的江南水乡。曹家咀村三面环水,是水乡中的水乡。沙浦湖像母亲温暖宽厚的手臂,将曹家咀婴儿一样揽入怀中,喂养,哺育。

靠水吃水,以水为生,沙浦湖是曹家咀人的生命之湖。先辈在沙浦湖岸推船下水,或挥舞鱼镣,或洒下渔网,或放置渔笼,在沙浦湖里捕捉鱼虾,去集市换回银两。先辈带上银两,又从沙浦湖岸上船,架起风帆,摇起橹桨,乘风破浪,风雨无阻,去鄱阳,去浮梁,去豫章,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运来草灰和柴木,也买来瓷器、食盐和布匹。男人将草灰挑到田头地尾,女人把草灰洒进土里,庄稼就会蹭蹭地往上窜。男人将柴木锯断,劈开,晒干,女人送进灶膛,柴火噼噼啪啪响,屋顶袅袅炊烟升起,简单幸福的生活也随着升起来,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沙浦湖,像时光的老人,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曹家咀人的出生,成长,老去。

洗衣,洗菜,煮饭、浇园,沙浦湖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年秋冬季节,村里的水井枯竭见了底,曹家咀的男人穿着高筒靴,挑着水桶,步入沙浦湖半米深,弯下腰,左右手各握着水桶的提手,往水里按下去,再向上一提,便担起来两桶满满的湖水,挑回家倒在水缸里,一趟又一趟,直到水缸装得满满的。水缸满了,女人就觉得踏实,她们用湖水淘米煮饭,烧水泡茶,屋里弥漫着水蒸汽,飘荡着米饭的香气,家中便温暖起来,欢乐起来。

从沙浦湖走来,又向沙浦湖归去,所有曹家咀逝去的人的坟墓都朝向沙浦湖,看见湖水的人是有福的。我的太爷葬在沙浦湖岸边。他是一名木匠,造船技艺精湛。民国二三十年代,他扎一条头巾,系一条围裙,在沙浦湖边靠近村庄的树林里架起两条木凳,挥舞斧头,将一棵棵粗大的树木锯断,劈开,刨平,迎寒风,冒酷暑,叮叮当当的响声常年累月回荡在沙浦湖的岸边,一条又一条木船从沙浦湖下水,驶向远处。他最大的愿望是想拥有一只自己的船,终于有一天,他拿出一生的积蓄,买来树木,开始为自己造船。他挥汗如雨,夜以继日地劳作,三个月后,倾注他毕生心血的船只终于大功告成,可他却累得口吐鲜血,倒在沙浦湖边,再也没有起来。爷爷将他安葬在沙浦湖沙滩的西北角,离湖水不足五十米,为了让他永远能看见他打造的船只在美丽的沙浦湖里行驶。

沙,即沙滩,浦,指水边,沙浦,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名称。李白吟唱:“风清长沙浦,山空云梦田。”杜甫作诗:“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疑心王维这首诗是在沙浦湖写的。夏去秋来,湖水退去,沙浦湖的沙滩便坦露了出来,约四百米长,其中一半像鳄鱼的尾巴,细细的,长长的,略呈弧形,伸入湖中。细细长长伸入水面的沙滩,是难得一见的景观。除了沙浦湖,我只在海南博鳌见过,那条海滩如一条细长的黄纱巾飘在万泉河的入海口。博鳌的海滩是著名的风景区,游者众多,而沙浦湖的沙滩是专属于曹家咀人的沙滩。

站在沙滩最末端的尖咀上,看着脚下的湖水细浪翻滚,会产生漂移的奇妙感觉。放眼远望,视野里是六千多亩的湖水,如同大海一般辽阔,湖面五公里远的尽头是闻名遐迩的瓢里山。清晨,太阳从青龙岗升起,阳光漫过曹家咀村的屋顶,铺洒在沙浦湖上,湖面如同镀上了一层银粉,像一面大镜子雪白闪亮,反射的阳光刺得岸边洗衣的女子不敢抬头直视。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晚霞满天,映照得湖面波光粼粼。“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是沙浦湖最平常的景色,只要是晴天,这副湖光夕照的画面就会挂在曹家咀村的西头。暮色四起,水天寥廓,四周一片寂静,徜徉在沙滩上,温柔的湖风拂面而来,让人恍然如置身于蓬莱仙境。月夜来临,夜色朦胧,月光如同打碎了银玉,无数银片漂在湖面上,泛起满湖点点银光,远处的山林和村庄若隐若现,天地间幽静祥和,仿佛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村里的男子最喜爱这样的夜晚,夏夜,他们就会去沙浦湖洗澡,裸泳,沐浴湖水,也沐浴月光,洗去劳作一天的疲惫,直到夜深人静才回家。

从沙滩到村庄的过度地带,是一片草地,那里一年四季变幻着美景。春天,先是莎草、鼠曲和猪鬃草把草地铺成绿油油的一片,接着,数万朵小小的金黄色的野菊花肆意地开放,像天女散的花,星星点点缀满了草地。夏天涨水,淹没了草地,巴茅露出尖尖的角,蓬蒿露出半截身子,在水中随风摇曳。秋天,湖水退去,牛筋草在秋阳下蔓延,再次把草地铺绿,草地边上的芦苇疯长,雪白的芦花在秋风中舞动。无数个夜里,我总是梦见那片芳草地,躺在青青草地上,野菊花开遍了我的全身。

沙浦湖是侯鸟的天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隆冬时节,遥远北方的野鸭,就会来到沙浦湖过冬。离岸二十米,便看不见湖水,黑压压一片,野鸭填满了三分之二的湖面,一望无边,像黑色宽阔的草原,震撼人心。四千亩是二百五十万平方米,一平方米保守估算容纳一只野鸭,共有二百五十万只野鸭,这种数量级的壮观景象只有电视画面中的南极企鹅才能相媲美。“我见过百万只鸟“,这是我此生最值得炫耀的资本,任何场合,这句话如同重磅弹,“炸”得在场所有人都对我肃然起敬。

沙浦湖岸边是我少年时代的乐园。我常常与小伙伴良生、亮泉、贵和、金和等人在沙滩和草地上玩耍。春暖花开时,我们赤着脚捉鱼虾,采野花,挖野荸荠,找野菱角,总是一身泥巴回到家,招来父母一顿大骂。夏天,下午四点多,烈日炎炎,大人们还在田地里干活,我们便纷纷冲入湖中,玩水嬉戏,潜水,打水仗,翻筋斗,花样百出。沙浦湖的水很清,清澈见底,我们潜水时会睁开眼睛,在水底互相看见对方变形的脸庞,忍不住在水中大笑,一连串气泡从嘴角冒上湖面。秋日,天高云淡,我们在沙滩上跳高,跳远,翻筋斗,无师自通练习武术,各自创立一套刀枪不入的绝世武功互相决斗,嗨嗨喊打声惊得村中树林的鸟儿四处乱飞。冬天,为了驱寒,我们滚铁圈,摔跤,赛跑,骑自行车,在寒风中玩得满头大汗。一到冬天,珠湖乡车门村的渔民就会来沙浦湖撒网打鱼。我与小伙伴们带上小桶或者大碗,早早地等侯在沙滩上。收网的时侯,渔民将网住的湖草成堆成堆地抛在沙滩上,我们一哄而上,眼疾手快,在湖草堆里抢着翻找小鱼小虾。晚餐时,享受着自己的战斗成果,听着父母的夸奖,心里无比甜美。

一幅以自己为主角的《沙浦秋日晨读图》,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又常常在沙浦湖边浮现。一位十二岁的少年,伴着青龙冈铺射过来的第一道阳光,迎着初秋清晨的凉风,他来到沙浦湖边,手捧一本初一语文书,大声诵读:“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黔之驴,庞然大物也……”不足一小时,他将《论语三则》和《黔之驴》两篇课文背诵下来。也许是沙浦湖诗画般的秋晨美景感染了他年少的心灵,从那天起,他开始迷上了中国汉字,与汉语言文学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我的人生从沙浦湖启程,走向外面的世界。1993年9月初的一天,我穿戴一新,提着装有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新皮箱,在家人的陪同下,从村东的家中出发,向村西的沙浦湖走去。一路穿过村庄,所经之处,家家户户燃放鞭炮,响声不绝于耳,村里如同过节一般热闹喜庆。乡亲们站在家门口,微笑着欢送我。在沙浦湖岸,我登上了船,向远方驶去。从此,我远离了沙浦湖,远离了曹家咀,踏上了异地求学和工作的人生道路。

在沙浦湖边出生,在沙浦湖边成长,我的生命属于沙浦湖,我的骨头仿佛是沙浦湖边的沙土凝结成的,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沙浦湖清澈的湖水。我在一首诗里写道:“没有沙浦湖的水,我的眼眸怎能明亮;没有曹家咀的土,我的魂魄怎能坚强。” 参加工作后,我很少回到曹家咀,回到沙浦湖边。然而,当我遇到挫折时,就会悄悄地回到曹家咀,一个人在沙浦湖边,走一走,静一静,想一想。沙浦湖的风吹走我的忧愁,沙浦湖的水抚平我的伤痛,沙浦湖赐给我力量与希望,让我再次出发。

沙浦湖是我的人生起点,也将是我的人生终点。无论成功失败,无论贫富贵贱,无论悲欢离合,终有一天,我将回到曹家咀,回到沙浦湖,在沙浦湖边,看夕阳红霞,赏春花秋月,听湖水涛声,直到梦里,直到老去。

作者简介

曹昱,广告媒体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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