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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朱爱华 | 替我看世界

 香落尘外 2020-03-14

替我看世界

文:朱爱华 / 图源:堆糖

湖水从西面漫过南边的湖堤,成向东之势,把村庄嵌在一个大C中。正值青春期的水稻和红薯,遭遇灭顶,马尾巴草、车前草、牛鞭草、猪耳朵草全没入水中,连地势较低的村里先人的坟茔都没能幸免。新塘的鱼儿游过社司庙去探究更广阔的世界。

正下午的阳光毒辣辣地渲染着聒噪的蝉声,发出蜡白蜡白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田野里几乎没有人影。

母亲正在屋内陪小侄子玩扑克牌认数字、比大小的游戏,父亲刚走访扶贫对象回来,揣着水杯又准备去巡坝,我目送汗水湿透了衣衫的父亲出门,电动车缓缓从打瞌睡的饶姆妈身旁经过,然后加速突地很快就转入拐角的大路上。面对洪水的侵袭,村民没有了早年的伤情,四坝建成后,几乎没有水患。他们的田地都已承包出去,对卷土重来的洪水叹息一声后,躲在阴凉的地方,偶尔探出头来享受一下悠然的南风。

饶姆妈是我家的邻居。她的院子里栽了六棵柚子树和一棵桃树,树上圆鼓鼓的柚子,绿油油的糙皮挡不住那由内而外散发的清香,阳光调皮地透过枝叶斑驳了饶姆妈枯瘦的身体。她时不时睁一下浑浊的双眼。柚子树中间是一口水井,水井旁有个塑料桶,桶上绑一条打了很多结的尼龙绳子,还有搓衣板和塑料盆,盆用来盛水洗衣,洗菜。院子里石头,砖块等杂物凌乱地散了一地。当然,绝不是主人因为念旧,才保留这种画风。

黄狗晃着尾巴看我,似曾相识,小猫一会儿逗着花鸡,一会儿窜到脚下。曾经和饶姆妈住在一起的她的小儿子去别村谋自己的幸福了,细来爷爷前不久也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过日子。每次见到饶姆妈都想做点什么,可什么也做不了。

 

     饶姆妈出生在鄱阳县城(旧时叫饶州府),村里人都喊她饶州佬。其实她有一个非常华美的名字——吴锦绣。在那个年代,从这个名字看来,她的娘家人应是有点文化的。村里从来没有人叫过她的大名,或许很多人压根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听说饶姆妈是挺着大肚子,牵着一个小女孩来我们村给细来爷爷当媳妇的。大儿子出生后,饶姆妈相继又生了两男三女五个孩子。一家九口艰难度日。

     我们两家是邻居,后来建新房子,凑巧又是屋挨屋。很小的时候,我们姐弟多亏饶姆妈一家人帮忙照应。那时小不记事,关于饶姆妈的故事,都是后来大人一点一点告诉我的。稍大点时,我们全家搬去父亲工作的地方生活,住在外婆家,直到分田到户,大队支部书记派大队唯一的拖拉机把我们家接回朱家村。回家那天,爷爷笑眯了眼,一个劲儿地说好,好,买了过年才舍得放的大鞭炮迎接我们回家,村里人都过来看我们,大人都忙着跟父母亲打招呼,帮忙搬东西,妹妹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饶姆妈,她家的孩子也过来逗我们玩……那天,村子里就像过农历年一样热闹。

      姆妈搂着我边笑边抹眼泪。多年后我明白了姆妈为什么总搂着我流眼泪的原因,她是怕父亲做了外地人。回家分田地,意味着父亲将长久地在她身边生活,至少姆妈是这样想的。

     父亲十几岁的时候拼着命想往外面跑,忍饥挨饿都要读书,想走出这片落后的地方。卫生学校毕业后,奶奶担心她的三儿子在外面不安全,强硬地要父亲回家。饶姆妈说我父亲极不情愿地回到家乡,收牛粪的时候,用力摔簸箕,赌气说这样的命不如死在外面算了。

      父亲或尝试过或错过或放弃过到单位工作的机会,因他始终放不下多病的爷爷,放不下乡亲们渴求的目光,命中注定家乡观念特别强的父亲是走不出家乡这方热土,趟不过养育他成长的鄱阳湖了。尽管父亲少年时期曾有过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但自从他投身工作以来,我以“家乡观念强烈”来为父亲一直留在家乡作为注解,应该是最为准确的。

 

     对饶姆妈家人真正地认识和产生记忆也是从那时开始的。饶姆妈家门前一大一小两棵枕头枣树,一棵枝繁叶茂的梓树,所以她家院子里夏天显得特别阴凉,舒适。村中其它人家的枣儿都是米枣。枕头枣像饶姆妈身板一样块头大,结实,饱满。孩童时的我们不关心她为什么老坐在那打瞌睡,为什么不去收豆,锄草,眼睛总偷偷地往枣树上看,村里的小伙伴都像我一样喜欢瞄。堂哥对饶姆妈闭着眼睛、头慢慢地往下沉,沉到快到大腿的时候,猛地一晃这个动作特感兴趣,因为哥哥知道她这样反复多次就意味着睡意正浓。于是他在竹竿上捞一条大人的长裤,用稻草把两个裤脚口扎紧,系在腰间,然后就施展“猴术”,三下五除二就蹭到枣树上去摘枣。以防万一,哥哥学小兵张嘎,派我当侦查员,查看敌情,要有状况,按照他教的招数打掩护,拖住敌人,让他瞅准机会好撤退。当然,要吃枣儿,金华叔兄妹都会摘给我。饶姆妈家里人摘的,没有堂哥偷摘的好吃。高大的那棵枣树有八十来岁,是细来爷爷很小的时候他父亲栽下的,这棵树见证了他们家五代人的繁衍生息。后来由于管理不善,养分不足,果子结得稀少。八十多个春秋冬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水涨水落,依然傲然屹立。直到前几年,细来爷爷孙子家规整院子才砍掉。怎么舍得呢?

     我们家门前的柳树却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祖祖辈辈也不知死去活来多少回,插了淹,淹了插。大妈对我们小辈说:我们门口的柳树无论如何不能断!人家走到朱家村,都知道我们村口有柳树。记得外公问父亲涨水的情况,父亲说水到了离柳树丈八远,或者水已经过了柳树,或者没了柳树腰等以柳树为参照,外公心里就有数知道水势情况。尽管柳树不是什么高贵的木材,但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扎根在村民的心里。

湖边人家日常浆洗、打鱼摸虾、灌溉田地等都离不开湖水,湖水涨落都跟乡民息息相关。鄱阳湖属于季节性湖泊,夏季涨水,时有难以预测的水患。

记忆中一九八三年的洪水特别大,湖水淹到了老屋的一穿峰,阻断了回家的路。放暑假了,父亲接我回家,我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后面,弯田弯地走田坝路,看到村里人在被水浸的田里捞禾,一顶顶草帽在水里忽上忽下,辨不清人。顺着父亲的手指,听他介绍大伯、二伯和大妈们都在水里抢捞稻谷。

我是半晌午到家的,大人们都在忙着捞禾,吩咐孩子帮忙运禾声、呵斥玩水的小孩声、喊叫老人送簸箕声、鸭子嘎嘎叫声……猛烈的洪水催促了夏日的繁忙与驳杂。不时地有光着膀子的男子,全身湿漉漉的,裤管直滴水担着一担滴水的稻子从我家门口经过。金宝叔叔打着赤膊,肩头搭着一条灰底的毛巾,担了满满两猴箕湿淋淋的稻子回来,大声地喊醒端着饭碗坐在树下打瞌睡的饶姆妈晒稻谷。这个时候,她为什么还有闲情打瞌睡呢?父亲从医学的角度为她担心过。

汹涌的湖水一浪接一浪扩张领地,眼看着就涌到了柳树边。湖边的荒滩、庄稼地、榨刺蓬和枫树林都相应地缩小版图。蝉扯着嗓子嘶鸣,村庄氤氲在湖水蒸腾的热浪中,不可自拔。

水势凶猛。地势低的人家把楼下的家什,赶紧搬往楼上,木楼板踩得哐隆哐隆响,狗不停地狂叫,猫咪早藏到楼上的某个角落或者后山的树上,刚犁地回来的牛喘着粗气,被主人放任在湖边滚浆。饶姆妈呼儿唤女,慌慌张张地搬东西。全村人都凑合到地势较高的人家里做饭睡觉。我们家搬到南边墙还没有砌好的新房子里去住,还没有完工的房子,还住了长敏爷爷一家。认不清是谁家竹床、鸡笼、猪食盆、铧犁……屋里屋外一片狼藉。 

鄱阳湖的水夏涨秋退,一年一度。赶上水势较弱,风调雨顺的年份庄稼收成好,乡亲们还能马马虎虎有口粮食维持生计。要是赶上洪水猛烈的年份,日子就十分地难熬。

有口饭吃都不容易的岁月,饶姆妈家的孩子都没有读几年书,叔叔们都年纪轻轻就跟着他们的堂哥去枧田街找活干,他们主要从事人工锯板工作,两个人合作一把锯,嘿呦,嘿呦,从早到晚,靠出卖苦力挣钱。再苦再累,山窝里有甑蒸饭,有码柴,有清澈的溪水,这些足可以让他们有在那干一辈子的想法。砍树、锯板,攒钱维持全家生计,还略有盈余,他们常带些小木回来做农具、家什,也起早摸黑弄到了建房子的木材,可家里很多年没有盖房子,没有人面,哪里去搞可以通关的批示?

时间久了,山窝里人看他们都是实诚人,也待他们不薄。村里有几位叔叔还娶了枧田街的女子做媳妇,在那生活了好多年,直到禁山才拖家带口回到家乡过日子。大概也是一九九八年洪水后,政府出台了移民建镇那个时期。

 饶姆妈最小的孩子跟我年纪相仿,我们走得最近。后来上学、打工也就少了联系,如今见面时感觉较为亲切,但也没有什么话讲,见饶姆妈更是有种难以言说的哀伤。

大家都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时,饶姆妈的大儿子四十几岁时便因病离开了人世,这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两年后,她的大女儿和大侄子先后撇下老小撒手人寰。特别是她的大孙子,不到三十就撇下娇妻幼女和老人匆匆去到那边。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饶姆妈家的那些人,怎么就那么着急呢?

人生的途中,有的人生活得比较顺利,有的人却是命途坎坷。上帝是有意安排这个差别,来使人间变得跌宕起伏,有悬念,从而达到丰富多彩,充满情趣的吗?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多次遇到不合时宜永久性的分别,这些不合时宜的事实,那得要多强大的内心去面对,然后又鼓起勇气继续苟活?

 多么残酷,多么的无奈和痛心。

 生命的长河里,谁能逃得脱命运的枷锁?饶姆妈不苟言笑,她的苦和痛都埋在心里。她那曾经担得起两百斤黄豆的结实身板日渐消瘦,整个人日渐衰老。

母亲跟我说饶姆妈真的老了,不似以前那般亲。她说母亲家的房子于她家不利,会说出过激的话,有次竟有奇怪的举动。我知道她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家,是她的身心遭受的打击确实太大、太大,心地善良的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命途竟是这般的多舛,无助的她试图借助迷信来解释她的迷惑。我劝母亲宽容老人,家里重新盖房子的时候,弟弟把屋基往里缩了三尺,尽量腾出空间来。母亲说看着她心里难受,但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平日里多看一眼,多问候一句,关照一下是否正常。

饶姆妈一贯的齐肩乌发变成了白发,皮肤黝黑,凹下去的大眼珠子浑浊暗淡,却又显得深邃,稀落落的牙齿托不住嘴巴。修长的手指,没有肉,干巴得像鸡爪一样耷拉在腿上,那苍白的指甲,没有血色,挠得我心头一阵发酸。这就是当年拍着妹妹的背,哄妹妹入睡的温暖的手?

阳光毒辣,烘人。饶姆妈说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我来了。心头又酸又暖,不管时隔多久,不管走多远,彼此都在心上。

饶姆妈温顺地任我帮她整理被风吹乱的花发,就像小时候我偎在她身旁那样乖巧。帮她整理衣领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拉开我的手。久不亲近的时日,使我们之间产生了疏离感。对,就是疏离。上次叫她到家里坐,她在门口磨蹭着不肯进屋。我明白她是纠结要不要脱鞋,挽着她带鞋进屋后,她说鞋脏又不愿随便走动。招呼她吃水果,她接过我递给她的西瓜时手竟有点抖,吃第二片时才不像陌生人那样拘谨。岁月的长河中,我们走散得太久。身体接触彼此间不抵触的岁月,停留在我上初中之前。

多少年来,每次见面,她都会说同样的一句话:云姐姐(我奶奶)总是喊屏妮,锦妮哭,哄不住,她要你抱。也许,她忘记了好多事,或者好多事不愿意记起,任其在风中吹散。在我面前,她每次说这话时都咧开瘪瘪的嘴巴。我从那泛黄的笑容中看到了童真般的纯。风烛残年的她,存档的是年轻时邻里和睦友好相处的美好时光。

饶姆妈跟我们家那么投缘,或许是因为她从我父亲身上看到了她父亲当年的影子。她多次在我面前说我父亲,也会提起她那行医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一位医生,有次在买药的路上,因为误喝了不干净的水,救治无效,英年早逝。父亲的骤然离世,母亲的靠山轰然倒塌,生活突然陷入了困顿。前途迷茫,她母亲无奈地带着弟弟改嫁。上学的年龄正赶上自然灾害时期,才上一年学,解放后读了些夜书。十六岁时,母亲就做主让她嫁人,十七岁有了第一个孩子。那个男人是一个不着家的浪荡子,连女儿生病了也不回家看一眼,忍气吞声规劝无效,一气之下,她不顾身孕带着女儿回到娘家。原想不再嫁,但为了生存,她母亲又逼她改嫁,找人说媒,嫁给了媒人口中住在“边山边水”好地方的细来爷爷。那年她十九岁,在娘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面对生活的突变,难以接受,难以适应,从心理到身体。

我劝她跟叔叔家一起住好有个照应,她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还养了狗和猫作伴,说细爷爷在的时候就养的。

这次见面,她除了问孩子们都还好,又长高之类的话外,还特别郑重地教导我要把精力放在孩子们的教育上,她说无论男孩女孩都要好好培养。

嗯,嗯。我赶紧应着,诧异地凝视着饶姆妈,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孩子读书的事了?


她众多子女没有一个上过初中,日子也过得不是很好。大孙子勤奋,好学,考上了大学,在他为生计奔波之时,就被病魔缠上。还没来得及为家族做点什么,命运就掐断他所有的权利,同时也给这个家族带来又一不幸。

饶姆妈的小儿子,经人介绍,花了差不多上十万元讨了个云南的女人回家,一年后,那个女人一声不响地跑了。当时什么手续都没有办理,最后弄得人财两空,无凭无据,吃了个哑巴亏。她说这样的结果都是由于没有文化、没有见识造成的。另外一件事是跟人家合伙做事,以为都是熟人,也是没有签订正式的合同,都是友情式的口头协商,因一些杂事弄得吵架,最后落得友情破裂,钱财亏损收场。饶姆妈说这事的时候表情是懊恼的,浑浑噩噩过了大半生的她,耋耄之年似乎感悟到了什么。

 湖水又涨啦,你甘姑和宝叔都晓得我住在这儿,他们随水来,我坐在门口接他们。他们都喜欢吃柚子,院子里都是柚子树。你宝叔托梦给我:妈,侬要好好地活着,替我看世界... ...

饶姆妈反反复复地咀嚼这番话语。

他们随水而来。水是一切生命的源头。

夏日的风真是多情,吹长了庄稼,也带来了水讯。

饶姆妈今年八十有四,独自一个人住,没有住到孩子家。在同时代的人都在享受清福的时候,她自己打井水洗衣、做饭、养鸡、养狗、养猫,佝偻着身子,蹒跚着脚步,在邻居家空地里种菜,尽自己所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我喜欢这样的饶姆妈,她以自己的方式替儿子看世界的模样,尽管琐碎,甚至不足挂齿。但那是鲜活的她。

 远处田野葱绿一片。近处,被水浸过的湖滩、田畴都留下了后遗症,披一身泥土色,追赶季风的脚步,等待下一次春潮涌动,复苏。

它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处?立在柳树下,我痴痴地望着那滔滔湖水。

                         2019.7.

作者简介

朱爱华:淡然,随性。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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