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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欧阳斌 | 我的提耳朵朋友

 香落尘外 2020-03-14

文:欧阳斌 \ 图:堆糖

♦我的提耳朵朋友

按:一位老领导退休后,见我喜欢写作,便约我谈了他的从政经历,嘱我写下来供大家乐一乐。下面是我根据录音整理的老领导的故事。



我做官后收到第一个红包时,心里正痒痒,想着收还是退,小林突然来了。

小林是我的提耳朵朋友。从小到大,他都叫我大哥。偏偏我这个人贪玩时太专注,我有时趴在地上可以看好久的蚂蚁,可以反复地数七八片树叶,可以傻傻地看着一朵白云发呆。这样的时候,如果小林喊我,我也当着没有听见,总是不及时答应。小林便会过来提起我的耳朵,连说三声:"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提得我不得不"哎哎哎"地答出渐尖渐高的声音。

他比我小两岁,精瘦的个子却比我高。他提着我的耳朵站起来,我的头只能够着他的肩膀。我们的父母说,我们俩真如一对亲兄弟,从幼儿园到大学,再到一个县城工作,我们大多数时间没有分开过,再忙,隔三差五也会见上一面。当然,上大学以后,小林不再提我的耳朵了。

小林三十岁那年,去了沿海打工,期间尽管很少谋面,我们的联系依然很紧密。这不,听到我做官的消息,他立即辞了工作回来了。小林很直接地告诉我他回来的目的,一是沾我的光,再一是看着我。

沾光一说,一开始我没什么感觉,来看着我,小林倒是说到做到。我上任一个星期后,我们有过一次长谈。那个晚上,我们相约在城外的河边,仰头望着满天的星星,聊了好几个钟头。话呢,小林说得多,有许多句子直往我心坎里去。比如小林说,我现在当上县官了,在古代是七品,以后族谱、地方志和各种史料,都会记上一笔,既很值得我们那个村子骄傲,也很值得我好好珍惜。又比如小林说,官者,贵人也,比富人要强成千上万倍。是故贵人是不能成为富人的,贵人富了,就变贱了。他说这段话时话还带着古文色彩。再比如小林说,我做官肯定比舞文弄墨更有价值,官可以在更广阔的地方为老百姓做事。小林还调侃了一下他自己,他说他要回来做生意,争取做一个小小的富人,然后向我看齐,做一个富贵之人。那晚的谈话,大多是对我的忠告,正好对上了我的踌躇满志,小林的话,还是挺让我感动的。

三个月后,小林第一次来我的办公室,话照样是开门见山。他说,他在餐馆里听一个姓罗的小老板说,我也很贪。小林问:"有这回事吗?

这着实吓了我一跳。姓罗的老扳头一天晚上才送来,第二天就在外面说了,不由得让我心惊。还好小林听见了,能马上来告诉我,我还有回旋余地,不然的话,我蒙在鼓里了,后果可想而知了。我理了理情绪,同小林讲了事情的经过:一个月前,我让姓罗的接了一个土石方小工程。姓罗的是上级领导介绍的,我抹不开面子,便打了一个电话。完工后,这姓罗的给我包了五百块钱。我本来是不收的,无奈姓罗的反复塞过来,我就暂时收下了。说暂时,也折腾了我一个晚上。两个声音交错在我耳边响起,一个说:"当官就不能要钱。"一个说:"做官就是发财。"我还想起一则轶闻,说某领导家来了玩龙灯的,那祝赞的词说得领导一家乐开了花,当即给龙灯队封了一个大红包。那句赞词正是:"步步高升到中央,赚到钞票用车装。"想到这两句话,我扑哧笑了几声。只是,老罗的红包一次次地浮到眼前时,我依然忐忑不安。这会儿,我看了看小林,嗫嚅着说:"这,正打算退回去。"我没有同小林说出我曾经的犹豫,我说岀了"退",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了。

小林也不言语,看着我拿出信封写上罗老板的名字,再把红包装了进去,叫司机进来拿去送回罗老板了。



小林能在一个餐馆里听到有人讲我的坏话,那餐馆就是他开的,名叫"玉壶餐馆"。他用近十年打工赚的钱回来开餐馆,的确多次说了要沾沾我的光。取名字时,小林想起一首诗,是唐代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诗云:"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说喜欢我的字,便要我题写了店名和这首诗。题写虽然没有落款,小林把诗挂在餐馆大门正对着的墙上,很是醒目,也很容易让许多客人看岀来是我的书法。并且,我去十回,小林有八回要拉我看上一眼,顺便重复地夸上一句:"你这字,确实写得好。"我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无非是常常警示着我,我也常常地报小林一个短暂的微笑。

他的店经营本地特色,有几样如霉豆子炒大肠、血色仔鸭和干炸小虾米很有名气,成了店里的招牌菜。小林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在吧台上竖了一块牌子,上贴一行文字:"本店消费每台不得超过五百元。"或许是薄利多销吧,小林店里的生意很兴隆。我带客人过来,小林很高兴,老远就"大哥大哥"地叫着,并不避嫌。不过,他奉行亲兄弟明算账,连我偶尔过来吃一碗面条,他照样要我买单。小林说,他不想让我占他的便宜。

起初,小林对我说过,他好好做生意,我好好做官,为的是有朝一日殊途同归。我误会了他的意思,曾经有过下面的对话。

我说:"你赚了钱,我有困难,可以找你吧?

小林说:"不可以,你不能用我的钱。

我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应该不分你我呀。

小林说:"我们是好朋友,但我们不能做死党。你当官了,用朋友的钱,也会出问题的。我希望,任何时候,我们都不会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这便堵住了我开始有过的"用钱找小林"的念头,但,对小林说的殊途同归,我仍然蒙在鼓里,没有理会到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我做官三年多以后的一个上午,小林又急急忙忙地来到我办公室,说,这几天,一个自称为市长的亲戚找了他六次,要他根据我的口味安排一个大餐,请我。小林觉得这里头有事,要我戒备。他说,他是推辞了,可还是要让我有所准备,以防上当。

这让我马上想起了刁经理。他想送水进中小学校,美其名曰减轻学生的背水负担,还能吃上纯净的有营养的矿泉水。为了做成这件事,刁经理不断地找我,一会儿扛着大领导的牌子,一会儿拿出更大领导秘书的推荐信,一会儿故意把装满现金的提包遗忘在我办公室,一会儿又让我的长辈给我打电话,五花八门,目的就是要我同意他做的生意。大家想想,我能同意吗?学校是一块净土,你送水,他送饭,再一个人送文具,再一个人送各种培训班,这怎么能行?挡住打学校主意的生意人,我和教育局长是一条心的。没想到,这个刁经理准备做个套子让我钻了,能不使我震惊么?

不料,即使有小林提醒,刁经理设下的局,还是让我撞了进去。一天下午,我一个大学老师给我来电,说有几位学友从远方来了,想晚上一起聚聚。恩师相邀,盛情难却。然而,服务员领着我刚推开大洒店包厢的门,我便看见了刁经理。

这让我心底的火气呀,呼呼地往咽喉里窜。可面对恩师和学友,我不便发作,还努力地装出笑脸。在饭桌前坐下后,价值八百八十八元一位的鱼翅立刻端了上来,很贵的拉菲红酒也"砰"地打开,一溜的高档菜次第摆到桌面,却让我如坐针毡。我狠不下心罢宴,又不得不端起酒杯敬老师的酒,敬学友的酒,敬刁经理的酒,自己也要把酒杯往唇边碰一碰。这当儿,我接二连三地给司机递眼色,希望他尽快发现我的尴尬。十几分钟后,司机起身走出了包箱。等他重新进来时,我的电话响了。

一看屏幕,是小林打来的。他说他是县委办公室的小刘秘书,让我赶回去开紧急会议。放下电话,我抿住嘴巴舒了一口气,旋即站起身来,说:"不好意思,要赶去开会,失礼了!"边说边跟大家一一握手道别,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到车上,司机告诉我,小林早几天跟他讲过,如果发现我在陪客时表现不自然,就给小林打一个电话过去。我这才知道,小林真的在看着我呀。



现在想起来,我生活中遇上小林,确实是三生有幸。我做官的日子里,小林多少次让我脱离险境,又多少回咬过我的耳朵,我数不过来。许多情况下,我也会主动把心里话告诉小林,让他帮我分忧解难和出出主意,使我这个官不断地往好路上走。不过,在小林的餐馆里,我还是差点跌了一跤。

这便是他店里来了漂亮的服务员孔丽丽。

初次相识,是小林让她进茶室里来泡茶。小林喜欢喝茶,特地在餐馆里设了个小茶室,又特地招了一个学茶艺的服务员。这孔丽丽眉清目秀,看上去十分清纯,双唇笑容灿灿,双眼含情脉脉。进得屋来,甜甜地叫我一声"大哥",立刻把我的目光磁到了她的脸上。

不一会,孔丽丽嫩嫩的手腕一抬,柔柔地说:"大哥,请喝茶!"随即把茶杯轻轻地放到了我的面前,稍顷,又递了小林一杯。听说她姓孔,我当即想起一个笑话,便讲了开来:"一个先生结巴,教学生念上大人孔夫子的时候,念成上、上、上大人,孔、孔、孔夫子。学生跟着念上、上、上大人,孔、孔、孔夫子,先生赶紧纠正说,你们只能孔、孔、孔一下,我可以多孔、孔、孔几下。"当即说得小林和孔丽丽笑得前仰后合。孔丽丽在我对面再次仰起头来,长长秀秀的头发往后一甩,那发梢在我脸边上拂了一下,拂得我顿然间全身麻酥麻酥。

我这就看上了孔丽丽。或许是应了一句圣人言吧:"贫穷起盗心,饱暖思淫欲。"一连好几天,我欲火难熄,脑海里全是孔丽丽的影子。只是,我没有孔丽丽的联系方式,又不敢去小林店里约她,让我着实无可奈何。大致是第七天的上午,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一个电话打到了店里头。

接电话的是小林。

我大着胆子撒了一个谎:"来了几个重要的客商,能不能请孔丽丽来泡个茶。

"很重要么?"小林问。

"关系到我今年能不能完成招商引资任务。"我继续撒谎。

小林竟然同意了。

第一次约会孔丽丽,我不敢太过造次,既告诉了小林茶馆位置,又喊了两位熟悉的老板。我订了个可以唱歌、跳舞的茶庄,这让孔丽丽很是高兴。这个晚上,孔丽丽身穿红色连衣裙,头发挽着一条浅黄色的手帕,略施粉黛,巧描淡影,显得尤为妩媚。她频频地给我和老板递茶,时不时一展歌喉,唱首娇滴滴的歌。过去一个小时左右,我请孔丽丽跳舞,她立即笑吟吟地立在我的面前,双手快快地搭住了我的腰和肩。一曲下来,又一曲下来,我亦依依,她也款款。跳到第六曲时,我有意引她跳进了屏风后的舞池。没想到,刚隔着屏风,孔丽丽忽然贴住了我,双手猛地搂住了我的脖子,一刹那让我坠入云里雾里,浑身一阵阵地躁热。就在我们都在找对方的嘴唇时,跳着的舞曲结束了。

怕外面的客人猜疑,我不敢在没有音乐的屏风里停下来拥吻孔丽丽,只得走了岀来。这就看见了小林。小林说,孔丽丽的父母来了,他来接她。小林还对两位客商说:"对不起了。"很快,孔丽丽便跟着小林走了。只是,她走了好久,我依然沉浸在温柔乡里,觉得晕晕乎乎。为了掩饰,我豪气壮壮地同两位客商喝开了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直至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小林一脸严肃地来到我办公室。他一进门,回手锁上了门,走到我对面坐下,说:"我要提提你的耳朵了。"

我愣了愣,毕竟心里有愧,只得说:"你提吧。"我是昨晚上酒醒之后惊出一身冷汗的。我突然意识到小林是故意来坏我的"好事",不由得觉得好后悔。呀,万一拜倒在孔丽丽的石榴裙下,我这一世的清白就要被污染了。我当然知道非常普遍的道理,要不是我的名字后面带了"长",有谁会主动投怀送抱?我没有太多去想孔丽丽的良苦用心,我清楚地晓得,这爱,至少是不存在的。这么想了,我又一次从心里感激小林。小林不故意出现,我这双腿搞不好就会软下去。
      小林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换了个口吻说:"我沈阳的姐姐要一个保姆,开的工资高,我叫孔丽丽去了。"

我又一愣,只在嘴唇上露了一声"哦"。我顿了顿,坦诚地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我想起了被小林提耳朵的情景,这会儿小林没有提,我这耳朵根却在发烫。

小林接着又说了很长一段话。他最后几句是这样讲的,他说要想不犯错误,就要消灭欲望,主要是消灭口欲、手欲、腿欲,也就是消灭心欲,这样,才能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贵人。他在前面这样讲,他一生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怕我犯错误,更怕我犯罪。他说一想起冰冷的手铐,他就会全身发抖。他在前面的前面还这样讲过,做官一要对得起组织,二要对得起家人和朋友,三要对得起自己。他说:"把自己毁了,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呢?"那天,小林说完这些话就走了,走出去的时候又重重地关上了我办公室的门,让我在椅子上足足呆坐了一个上午。

终于忍不住,当天下午,我来到小林餐馆,向小林坦诚了我的心迹。我告诉小林,我很想做一个好官。只是,晃来晃去的红包、女色、宴请,有时真的让我迷茫。抵制这些诱惑,有时心里还很不平衡。我也说过:"当官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适当地享受享受也是应该的。"我知道有这样的想法不好,我决心彻底去除这样的想法……我一说就说了一个多小时,说着说着,这心头渐渐平静起来,仿佛千斤重担突然减到了一两,很轻很轻了。

记得,小林当时并没有多加插话,他静静地听着,再一杯接一杯地给我续着茶。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安安稳稳地做着官,小林平平常常地做着生意。我们俩什么话大体都说开了,唯有这开馆子的事,我一直还疑惑着。小林不但让我多去,还让我多介绍相关单位和老板去,他还把"沾沾我的光"的话总挂在嘴边。那些年还没有杀吃喝风,因为我的影响,加上小林的物美价廉,玉壶餐馆的生意一直红红火火。

一天,上级组织部门的一位领导找我谈话,说有人举报我入了玉壶餐馆的干股,问我有没有这么一回事。我如实回答后,立刻找到小林。我说:"人家举报我了,以后我还是少来吧。"

小林却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有分钱给你,我又是正当做生意,你怕什么?"

"要注意影响吧?"我本想说,我做好官,你也不能靠着我来赚钱吧。想想不要说得太直接了,就换了一个囗气。

没想到,小林的声音倒大了起来:"你就放心大胆地来我这里。不就是接待吗?你去别的地方,我还不放心呢。听见没有?"这后面四个字,又让我想起小林提我耳朵的喊叫。

这使我有点搞不懂小林。要知道,我老在玉壶餐馆招待客人,也有为亲朋谋取私利的嫌疑。我这样想了,我来小林餐馆的次数就少了。为此,小林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仍和往常一样交往着,直到我退休。

我刚拿到退休文件,正在清理办公室,小林就来了。他一边帮我整理东西,一边问:"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说:"想什么?"

小林说:"刚刚,我关了餐馆,想邀你一起回老家去住。"

我很惊讶,跟着问了句:"回老家?"

"四十多年了,老家养育了我,我还没有为老家做一件事啊。"小林感叹道。

这么一说,我也一样。我和小林的老家在山里头,离县城六十多里。现在回去,坐了班车,还要走十多里山路。虽然,我们的老家风光秀丽,住的房子都是明清建筑,很有特色。可是交通不便,到今天还没有摘去贫困村的帽子。小林想回去,正合我意。我说:"出来这么久,是要落叶归根了。"

小林说,我们回去先种种水果,再和乡亲们合计把路修通,尽快把家乡建设得更美好。他说,现在国家扶贫政策好,我们要抓住机遇。

于是,我们就商量好了。临行的前一天,小林拉我去了一趟红十字会,把玉壶餐馆这些年的盈利,一共三百六十五万元,全部捐了出去。办完手续,小林说:"这样,我们要重新开始了。"

又按:这篇小说写好后,我先拿给老领导审阅。他看完后,说:"别拿去发表了!这都是我瞎编的。现实生活中,哪有这回事?"

作者简介

欧阳斌,退休公务员,江西瑞金人,居赣州。爱好文学,小说曾获《赣南文艺》奖、《花蕾》奖、江西省报纸副刊优秀作品奖,另有诗、散文、杂文等发表于国内报刊和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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