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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想问的,作者也想知道答案

 寻梦向天歌 2020-03-14

辽京短篇小说《新婚之夜》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2期

选自《新婚之夜》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2期推荐的短篇小说《新婚之夜》,选自青年作家辽京的同名小说集。
辽京是豆瓣人气作家,累计阅读次数超过16万次。《新婚之夜》是她的第一本小说集,方一出手就展现了相当高的成熟度与艺术水准。评论家和读者给出的评价不谋而合:评论家杨庆祥认为小说“对当代城市女性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的书写,准确、深入、意味深长”;读者则称“难以想象这竟然是辽京的第一本书,这五个故事非常扎实地呈现出了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应该具备的笔力和洞察力”。
今天分享辽京关于小说观的自述与为新书所做的问卷访谈。她不惮于对自己十多年来的创作历程追根溯源,直至找到小说成形之先那些混沌却强烈的诱惑:去寻找光明背后的影子,显影那些比明确答案更接近生活的困境与失落。




辽京

80后,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著有小说集《新婚之夜》。作品曾在“豆瓣阅读”大赛中多次获奖。

辽京-我的小说从何处来.mp3 来自当代 00:00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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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观


我的小说从何处来
——《新婚之夜》自述

文 |辽京


1  

我开始写小说的时间不短了,怎么算都超过十年,断断续续地写,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停,留下很多庞杂的开头,一些现在看来很陌生的人物,他们的故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这些人物的面貌都差不多,二十多岁,有男有女,迷茫不知所措,写着写着,我就发现他们既无话可说,也无事可做,在故事里飘来荡去,行为轨迹常常缺乏明确的目标,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作者不知道要写什么一样,这些开头都被我放弃了,然后很久不再动笔。
2015年的春天,我在家带着一个半岁的奶娃,婴儿的作息非常简单,一天睡十几个小时,他睡觉的时间,我就拿来写小说。时隔几年,问题还是一样,我写了一个六万字的开头,一个少年过着日夜两套生活,白天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夜里,他就去收集人类的梦境,梦里面蕴含着拯救世界的奇异力量,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即使写了六万字,依然停留在开头,不断有新的人物冒出来,个个都很可爱,甚至还有一只会说人话的猫……在这个幻想的背景里,我修修补补,添加很多细节,最后写出一个看上去很美的画框,所有人都摆好了架势,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彼此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直到这幅画面被琐碎的细节填满,仍然在保持静止,故事从来没有真正开始。
那段时间,我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写小说,怀疑的同时依旧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在琐细繁杂的日常生活中,一定有些线头是我没找到的,需要从一团乱麻般的现实中找到它们,扯出来,构成故事逻辑的主线。现在,小说的边界已经被前辈们大大地拓宽,在这个时代谈论人物和情节似乎显得太老套了,描摹生活的偶然和无序不一定非要讲个什么样的故事,氛围、细节、时间、空间,这些元素都可以用来搭建一个文学的小世界,而我还在围着一个古老的问题打转:到底应该从何说起
卡佛在一篇谈创作的文章里说过:写小说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这是一个追问创作本质的问题,即:小说究竟是怎么来的?编故事有明确的方法,不少教科书都在拆解这个过程,总结出一些规律和元素供人学习,但是以我的感受,当我想要写一个小说,进入不得不“编故事”的阶段之后,这部小说就不必再往下写了,它一定是出了问题。
讲故事是个伪命题,似乎作者必须对他/她要写的东西胸有成竹,人物丰满,大纲越详细越好,就像穿戴了全套装备站在起跑线上,一声枪响,就直奔预定好的终点而去,用这种方法可能会得到完整的故事,但是小说的领域远远不止于此。过于圆润流畅的故事很难到达真实,很多作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始动笔,而我经常凭着一点好奇心就莽撞行事,在写《我要告诉我妈妈》的时候,只有结局是明确的,即主角陷进了一个可以预见的困境,我想看看她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样的境地,她处在一个常见的不太理想的生存状态里,最后却做出了完全不“日常”的举动,困境随着叙述的开始而渐渐形成,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对当父母的人来说司空见惯的,当虚构的情境开始完整起来,渐渐逼近现实,线头就出现了,一件小玩具也可以牵扯大人的情感和执念,父母们总是在教孩子交换和分享,最后它变成了一个导火索。
这些情节在动笔之前,都是模糊的,我发现,设定一个真实的困境和足够现实的人物,融合过后,慢慢地,逻辑自然出现,人物会自己去寻找出口,寻找情感或者价值上的平衡,一番纠结过后,他们多半会选择妥协,因为人生太多不如意,要忍受的比要享受的东西要多得多,大家努力地自圆其说,是为了找到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借口,当借口找不到或者只能归咎于自己的时候,愤怒和茫然就产生了。
写《看不见的高墙》的时候,我想描述这种茫然无措的感受,一个人活到三十多岁,对自己的前半生往往发出疑问,为什么想要的没得到,想再挣扎一下却跳不出来,这是一个普遍的甚至过于泛泛的话题,而小说必须要具体。“我”遇到了一个美丽而带着点神秘的女孩,就像他遇到了画画这个梦想一样——美好的开始不见得就有美好的结局,他搞不清楚女孩是不是失手杀了人,自己是不是帮凶,糊里糊涂地就处理了现场,这个故事其实可以朝着悬疑小说的方向发展,比如两个人掉下了什么可疑的物件,导致他们要面对警察,需要编造更多的谎言来保护自己,这样处理可能会有更多的悬念,同时也有更明确的解释,主角的结局将会胜负分明,疑问和不确定性不复存在——具备悬疑气氛的故事,如果不给出清晰的结果,读者可能会感觉自己满怀希望却扑了个空,一头雾水,现实已经如此令人迷茫,为什么读个小说还不给答案?
我没有这样去写,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艾琳到底有没有杀人,也许她讲的是真话,从“我”的视角出发,这件事始终是个迷障,解开的谜题很快就被弃之脑后,解不开的死结才不会忘,才会多年之后仍然想追问,他把自己前半生的不如意和这件事情掺和在一起,觉得自己始终过得稀里糊涂,本不该如此,他以为自己有天才,与天才形成对比的,并不是遭人耻笑的落魄,而是无话可说的庸常,所有的不甘心都归结在那个多年前的夜晚,最后仍然没得到明确的回答,反而被对方直白地揭穿:你在拿我撒气呢。
在动笔之前,我没想到“我”会走到哪一步,整个故事里,只有清理死人现场的情境是预先想好,一定要达到的,其余的都不确定,在“我”捡到一条狗并还给主人的时候,也没想到它会在后面的情节中再出现一次,形成一次短暂的心理危机,增强当时的悬疑气氛。有时候,作者会觉得,人物虽然属于自己,但故事并不是,故事是循着人物而来的,作者需要在纷乱的生活中发现一个线头,把它慢慢地扯出来,这个线头可能是一个人、一句话、一个问题或者一种处境,当我开始写的时候,只是大略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细节统统交给人物去处理,他们的自主选择通常比我的设计更合理,对我来说,写小说是一个不断满足好奇心的过程,最有趣的部分在于:读者想问的,作者也想知道答案。
《新婚之夜》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作者距离真相并不比读者更近,或者说,读者看到的那些缺损的事实,到最后依然模糊的结论,并不是有意的故弄玄虚,这种不确定的,似乎有迹可循但又无法证明的疑问更接近生活的本相,很多追问得不到回答的,我们能得到的只是一些余音。故事中的新娘在结局的时刻,可以说她有所醒悟,准备反抗,也可以说她决定沉沦于日常的生活——只要稍微换个角度,她完全可以自圆其说,有时候,快乐幸福就在于如何解释眼前发生的事情,说服不了别人,就只好说服自己。
这本书被置于女性视角的框架之下,然而我在动笔的时候,唯一明确的就是要描绘一种混沌的处境,这种处境无关性别对我来说,女性视角是一种表达困境的方式,是切入故事的起点而非终点。《新婚之夜》中的女主角对丈夫的认识并不比读者更多,她的视角和感受一步步引导读者进入过去的迷雾,她面对的问题同样也是读者的问题,而她即将走进的婚姻生活,正在蒙上一层模糊的阴影。我认为开放式的结局并不在于模棱两可,故意制造困惑,而在于这些困惑引发的思考、那些纠缠不清的困境,比明确的答案更接近真实生活。



2
 看过一个关于李安的段子,说他年轻的时候,一到填表需要写职业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写,整个青春时期都在寻找自己是谁,这种感受我也非常熟悉。大学毕业、工作、换工作、又换工作,三十岁之前,我的生活节奏就是这样,换行业,换职位,大家都习惯了通过一份工作来定义一个人,而我的困难在于,我没有真正喜欢过这些工作,也没能从中找到非我不可的意义。从小到大,我们接受的所有教育都致力于将人培养成一个螺丝钉,将来要投入到社会机器的运转当中,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有用的,而究竟是多么脆弱的“有用”,要过很久才会明白。
念大学的时候,我发现,身边的人总是忙忙碌碌,看上去每个人都很笃定,都很确信自己要做什么,要优秀,要被夸奖,要被选中,要拿到很厉害的offer,要过安稳的人生,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现实。事实上,只要听话去做,大部分人最终就是这样,无论爬得多高,走得多远,生活最终是要落进一个恒常的轨道,是没有太多未知和奇遇的。我的第一份工作也很稳定,国企,大公司,第二份、第三份也差不多,那些年,我见过很多优秀而匆忙的人,他们的优秀与学校里的好孩子们一脉相承,眼前都有一条光明的路,曾经我也是个好孩子,后来渐渐地变了——我总在怀疑,不太相信那些关于人生的经验,比如,现在你要努把力,将来就可以轻松不愁,我觉得这是骗人的,一个人再怎么用力,也不可能把未知变成已知,把未来装进自己的兜里,即使是看起来最稳定的状态也是一样,因为人的内心总有不可测的幽微时刻,有时候虽然得到了很多,仍然不满足,或者失去了很多,却发现自己还能凑合着忍下去
前几年,我做过一段时间的记者,记者的工作要不断地提问题,让我重新发现了自己,原来我最大的爱好是提问,而不是回答,我喜欢具体的、细致的、有针对性的问题,而不是泛泛的疑问。经常上知乎的人都知道,明确的问题会得到清晰的回答,而含糊不清的提问,多半会得到一碗鸡汤,当然,每个人都需要安慰,然而安慰总是模糊的,比如你多喝点水,你早点睡觉,唯有好问题会像一柄刀,架在人的脖子上,说:“喂,你清醒一点。”
好记者会找到一个新鲜的角度来切入话题,好的小说也应该是这样,如果把现实比成一块蛋糕,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换个不一样的方向去切。首先,它得是我身边的现实,太远了我够不着,其次它不能太硬了,太像个刻意编排的故事,而应该有着日常生活的稀松和柔软的质感,给残酷的内核外面涂一层奶油,实际上大多数让人唏嘘的故事和人都发生在普通的日子里,被时间不留痕迹地带走了,有那么一刻两刻,他们的愤怒、失望和不甘心像火柴棒似地一闪,然而也改变不了什么,就熄灭在无数细节构成的洪水里。
这本书里的几个故事,大概就是这样来的。写小说是一件很难总结的事,前人的经验很多,总结半天,还是得不到明确的一二三,不同的作者生活在相互隔绝的宇宙里,视角不同,情感不同,时间的流速也不相同,甚至连共通的基础都没有。读别人的作品,能得到很多阅读的快乐,发现小说的世界如此广阔,好的作者可以控制时间和空间,可以描述空气的质感和清水的气味。有一段时间,我读很多小说,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写,下笔简直太自由,但是渐渐地我发现,仅有自由远远不够,我得找到属于我的那块蛋糕,还有那把刀。只能到现实中去找。
而每种视角都是现实的一片滤镜,不同的人会看到不一样的颜色。我是个悲观的人,生活在一个蒸蒸日上的热闹时代里,社会的主流人群都过得越来越好,好像我也没落下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人落下了,他们的声音,那些个失望与茫然正在被日渐繁茂的城市丛林淹没,同情这些人,就像同情当初那个不断跳槽的手足无措的自己我想要表达这些失落的情绪,通过一些画面、几个情节或者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最后形成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问题就像尖刀,可以深入现实的肌理,而答案不是,答案总是句号,代表着终结和愈合,不属于我想表达的部分。
好像又扯远了,拉近一点,举个例子。我有个朋友,有一次发朋友圈说,出机场回望京,直接用滴滴叫车,再也不用看出租车司机的脸色——北京的朋友都知道从首都机场打车,不宜去望京,因为距离太近,她说这是科技带来的好处,意思我完全懂。这段话让我想起来的,却是我的奶奶,她一生住在一个小地方,不会用手机,假如她还活着,在一个到处是二维码的世界里,会不会觉得处处碰壁,连出租车都打不到。当大家都在轰隆隆地向前,总有些人留在原地,有些疑问,有些自嘲,假如我要写这个小情景,关于时代,关于科技的进步,可能我就会写一个不会用手机的老年人,他站在路边,招手打车,没有一辆停下来……这是我所习惯的视角,去寻找光明背后的影子。

小说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2期
选自《新婚之夜》

中信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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