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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清香 | 夏梓言 | 彩燕先生

 香落尘外 2020-03-14

彩燕先生

文/夏梓言

图源 /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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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她已有些年月。遇到她那年,我才十六岁,尚不知世事,单纯青涩的少年,“刷——”就到了弱冠之年。

丁酉深秋。与旧友相聚。在新世纪茶楼,白瑾萱说起她:“老师依旧那么好看,还越来越有气质了。”的确是这样,我见过她十几年前的照片,冷艳,极媚。而今已年过四十的她,退了少年听雨歌楼上,到了中年听雨客舟中,但不退的是十几年来的容颜不改,风骨铮铮。

“老师是风烟俱净,人书俱老。”我说。婵媛点头,说,是的。“我喜欢你对老师的评价,很真实,很美,你很了解老师。”丽丽点了茉莉花茶,给我满上递给我时说。

“哪里。认识老师的人,都是这样评价她的。”我双手接杯,丽丽是我的师姐,她的得意门生。其实我是很羡慕丽丽的,因为她能跟她说上话儿,而我却不能。卑微的我觉得,能够与她说上一句话都是一种满足与奢望。

我儿时在一个叫下陈陇的村子里出生,在另一个叫梅川的地方长大。六岁时到村里的小学念书,我眼睛巴巴地望着讲台上的老师,觉得老师们身上有股独特的气息,很神圣。读了十几年书,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大都印象寥寥。唯有对她是铭心刻骨。

十六岁,我到蕲春罗州古城念书。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丽丽拉着穿39块钱白色球鞋的我跑过四栋跟五栋,跑过操场,拼命地往综合楼一楼阶梯教室跑。丽丽鼻梁上的汗珠与我白色的小球鞋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耀眼。我们跑得气喘吁吁,我问丽丽:“我们干嘛跑那么快,去做什么吗?”丽丽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上课,那个老师讲课讲得可好了!但是她上课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迟到了,晚了会挨骂的,所以我们跑快一点去。”我是新生什么都不懂,一切都听丽丽的,但又忍不住问:“是什么地方啊?”“一会儿到了你就晓得了。”丽丽跑得很快,头发飞起来了。到了那间教室门口,我问:“我们迟到没有?”丽丽抚了抚刘海,松了一口气:“没有,还有十五分钟呢。我们先进去。”

向来胆小的我,不愿坐第一排,丽丽不肯。我拗不过她,被拉着坐下来。过了几分钟,我看到了她,小短白衫黑裤在门口的那棵栀子花树下接电话。哦,她长得真好看。身材亦好,瘦高的个子。透过半开的门儿,远远地看着她,似曾相识燕归来,对,她身上也其他老师身上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气息,这种气息甚是吸引我。

“爱我理工,勤学苦练。”广播台的铃声响起,她挂了电话,进了教室。轻移莲步,款款而来,书卷气十足。

我彻底倾倒了。

时隔多年,我依然相信那是我一辈子见过最美好的一幅画面,彩霞满天,一个冷若冰霜的女教师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板书,是“又是一年纳新时”七个字,她抬手动足之间皆是风情,她衣带当风,干净透亮,台下一群热爱文学的孩子齐刷刷地看着她。教室外的金桂开得甚好,风一吹便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肩头,落在我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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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讲台上走下来,很深情地扫视了所有人,然后缓缓地说:“又是一年纳新时。胡风文学社,这个让我衣带渐宽终不言悔的地方,这个让我劳累又给我幸福的地方,今天又迎来了一批新的成员,我很感激你们把一颗颗热爱文学的心交给我,也把一份信任交给我,因为有你们,我没有理由不好好努力。”我又一次被惊艳到了,她的普通话简直让我着迷,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是《人民文学》,然后接着说:“文学本身赐予我们一种气质,热爱文学的人是这个落破的时代最后的贵族,还会是个永远幸福的人。”当时的我,听到这句话,心动不已。

她又说:“胡风先生是蕲春这块土地奉献给世界的一代文学大师。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永远的丰碑。中国现代文学馆为十位作家开辟了书房,前六个是鲁郭茅巴老曹,其后就是胡风!作为一名蕲春人,我们应该到骄傲与自豪。”其实,多年后的一天,我到了北京,到了鲁迅文学院,去了鲁院隔壁的文学馆,为的就是去看看她所说的胡风先生的书房。

她说的话,很高深,奥妙。她说胡风先生是一个时代的火焰,看见他,我们会倍感欣慰与温暖。也许对于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可能我们还无法理解,但是她相信,只要我们静下心去体会,用心去触摸,我们一定能看出历史的沉郁,一定能看出满腔的追问,一定能看出思想的力量,还有同属大师故里的无上荣光。在风华正茂的年代,我们需要一些厚重。她说的每句话我都写在日记本里。那一节课我深深地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他是胡风;那一节课我知道了胡风,一个风骨铮铮的蕲春人,我也知道了她,严肃而高冷的荆门人。

下课回到305教室,我趴在大大的阳台上,在黑色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文学就是胡风”六个字,在这六个字落在荒蛮的白纸上的那一刹那,我决定跟着她学习写作。

这一跟,便是四年。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写下洋洋洒洒上百万字的散文,关于蕲春、童年、李时珍、胡风、古典诗词与《本草纲目》中的故事……

我在学校书吧看第一期《蕲河风》时,她在创刊词中这样写“因仰慕先生,我们斗胆借先生之名,是为“胡风”文学社,此举深义,则是祈望后辈学者能够学习先生身上的德操,才学,胸襟,风骨。做一个大写的‘亦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人!于先生不致辱没,我等则无悔矣。”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力量,但是读到她的这一段话,我于无形之中,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身边涌动,它像是一束光,在大雪纷飞的黑夜里为我指明方向。

叶芬芳老师告诉我说她很高冷,可她很爱胡风文学社的孩子。

的确如此。我能够感受得到她很爱胡风文学社的每一个学生,因为她知道我们身处卑微,受到过许多不公平的对待,心灵上都有着或深或浅的伤痕。她希望我们健康快乐的成长,而我渴望文学能够许我一个春暖花开的未来,一个铮铮铁骨的脊梁。

对。我需要文学。而她便是文学的传递者。

可我却不敢靠近她。我发现她与寻常人相比,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气场,那是一种隔阂感、距离感,她几乎从不主动与别人说话,亦从不出席一些喧嚣的场合。我极怕她,怕她的居高临下,清冷如梅的眼神。但她身上分明又有一种独特的气息,让我难以离开,想要靠近,那是远比其他任何一个老师都要迷人一千倍一万倍的气息。让我莫名其妙又欲罢不能。

终于,那年夏天,我到北师大文学院念书,还去了鲁院。我在空间写了很多文章,发了很多照片,她点了赞,我看到她的赞,潸然泪下。你要知道,她是从不轻易给人点赞的。那天晚上她主动找我,“你在哪?”我拿着手机的手一直不停地抖,以至于打字都打不好,我回复她:“老师,我在北京。”

“你去了鲁迅文学院?”

“是的。”我猜她当时一定很惊讶,她那个羞涩的,写小说的学生竟然去中国作家最高培训机构——鲁迅文学院。

从那一年开始,她开始关注我,还有很多作协、文联的领导也开始关注一个叫夏梓言的小男孩。

她开始单独给我授课,教会了我什么是民族情怀、大我风姿。她不管去哪里参加笔会或文艺活动都要带上我,逢人便夸:这是一个好苗子。我注意到了她的眉目之间是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后来,她告诉我说,那是欣慰与欣喜,她说在罗州城教书近二十年,我是她最得意的门生,也一定会是学校最优秀的毕业生。再后来,湖北电视台来采访我,我果真成了学校的优秀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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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认识她的人,渐渐地也认识了我,最后竟出现了这样一个定律,A说她的名字,B立马会说到我。与她愈发的熟了,许多人都捧我,我自认为对她我是熟心熟意,每每与人说起她,别人总会惊叹:“这个你都知道?”每当别人说这话时,我便觉颇有自豪感。

直到丙申夏季,我在厦门讲座,《花潮》主编舒茜问我:“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话音刚落,我便低头沉思,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时语迟,不知所言。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我不停地问自己,不停地问。

想了想,她首先是一个有夫有子有家有生动爱情的女人。接下来是生活在人间烟火里的人儿,然后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一个有气节,一身傲骨的作家,一个十几年如一日宏扬胡风精神,传播文学圣火的校园孺子牛。应该是这样。

她是一个典型的书香女子,戴粉红色边框眼镜,螺丝卷发,穿风衣。她早晨起来读《人间词话》,然后到教室上早自修,下午到胡风文学社给她的学生们讲课,讲《诗经》《汉赋》《唐诗300首》《宋词赏析》……她普通话极好,是省级普通话测试员。她给学生读诗词时,全场静极了,那些古意难懂的字句从她嘴里念出来甚是好听。

她心气高,是副教授,市骨干教师。她带中师文言文、幼师口语、普通话、职高会计、中专语文,大家都晓得这些专业课程她教得极好,而大家不晓得的是,她大学是学会计的。我高中时代也是学的会计。上大学那一年,我果断选择了中文专业,想必经时间之打磨、淘洗,我也会成为一名语文老师。想想,真的是天意,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要走她走过的路。

她是政协委员。两会期间,在朋友圈看到她在会展中心开会拍的照片,仍旧一身素装,但美得有些沧桑,憔悴,仍旧有让人想靠近又不能靠近的气息,有些心疼她。五月从鄂州回蕲春见到她,她的眼神依旧干净老练炽烈,是一般女性所没有的刚毅、从容。

“中午一起去吃饭吧,把小杨老师约出来。在棕盛广场。”她看着我说。

我说好。

她点了烤鱼,她喜欢吃鱼。如果有海带,她会更喜欢。

她是四十二岁的人了,却也有少年样儿。有时候幽默得让人笑得肚子疼。她与我聊天时的眼神忽而露出温柔,忽而又单纯干净似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她的身上没有普通女性浓妆艳抹的脂粉之气。真是奇了。我说:“您要是跟我一起走在大街上,别人一定会觉得您是我妹妹。”她听了,笑得花枝乱颤,可有意思了。她修成自己的神,一个不可复制独一无二的神,可她自己却不知道。这是一种修为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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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她仍旧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她曾在《固执地坚持》中写道:我喜欢时时将文字拥入怀中,极至宠幸,但我绝不因此煞有介事谈文学,绝不加班加点写稿子,我始终坚信,生活本身永远第一。

对于写作者来说,似乎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不深夜写作的。她时常严厉地批评我:绝对不能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起来写文章!她是为了我好,我说如果不写,我会辗转反侧,心有不安,我不知道除了写东西,自己还会干什么。一年前的夏天,我到省图书馆长江报告厅听讲座,碰到著名作家,省作协方方主席,方方主席说:“真正的写作者一定在于写作之外。一种更阔朗、更宽广的空间,而不是拘泥于他的书房,整天研究怎么把小说写好,散文写好。真正的把生活整明白,它就会融化到你的文字里。”我点头说是的。其实,在我点头的一刹那想到了她,我觉得她已做到了。她不写作,不当作家,或许会过得更好,也许当一个普通女子,鲜衣美食,庸俗而日常的活着,她会更幸福。可是,我不同啊,我只能选择写作,或者说,是写作选择了我。彼此确认,别无选择。虽然,我知道自己写得并不好,可我却放不下它。

她是我的宗教。想起在罗州古城的三年时光,每天都能遇到她,见了她便感觉一切苦难与痛楚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犹如一个人在寒冬大雪的黑夜里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光明,看见了希望与温暖。三年的时间,我身边有一个大隐于市的散文大家,我却不自知,亦不知有多难遇。一直到丙申深秋离开她,来到鄂城之后才感受到她的辐射,如核、原子弹。直击我的灵魂——不自知间,已有大气象。

她清冷狂气,一般人不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便沉默,一言不发。如果实在是看不下去,她站起来就走人,或者是冷冷一笑,不知有多少人说她这样不好,但这就是她的性子,就是她,一个与众不同,一花不与凡花同的她。她才不管你多大名气,才不管你什么权贵。这样贞烈品德,几乎是独一无二,像极了胡风。她身上有一种凛凛气息,不容靠近。那是一种特别高贵特别干净的气息,闻得到,也嗅得到,可是一般人,难以做到。

她不喜阿谀奉承。从不巴结,讨好别人。不似有些人昧着良心歌功颂德拍马屁,亦不会胡编乱造假大空地写文章。有人不爱孤傲的她。她也不在乎外人的言论,她倔强,不撒娇,不让步。以一种敌对的姿态和腐败抗衡着。

亦不好名利。2011年底,她熟识的一位朋友调到她任教的学校当校长。有好事者跟她说:“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不明其意,问:“为什么?”那人说:“因为你认识他呀。”她顿时冷笑:“我还认识胡锦涛呢。”便默然地走开了。她是一个直白又义气的人,朋友能有一个更高的平台她理当替他高兴,但要说因为朋友的到来她的好日子就来了,又谈何说起?她只是安静地教书,读书,谁来当这个校长她都是一样的默默做她该做的事,在她的眼里,教书是一份良心的事业,读书更是自己兴之所至,她一直在过着好日子,她并不会因为城头变幻了大旗,我就要改变自己的准则。

她固执而真诚。她从不转发各种段子,不群发信息,她保证着她发出的每一条信息都是她对朋友独一无二的倾诉,她希望她的真诚在这个简单的举动中也能让朋友知晓。很多人质疑,这只是她说说而已,但是我知道不是,在微信上,她在“湖北省作协高研班”“黄冈市作协工作群”“《散文选刊》签约作家群”“黄冈市作协交流群”等群里,她从2015年被人拉进来的那一天起,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当然也不会抢红包,她只是茶余饭后看看,即使是有人艾特她,她也是一样的不理睬,除长者例外。

她喜欢在家里宴请好友,在灯下和爱人商量菜谱费尽心思,在菜场买菜讨价还价,在厨房忙活得烟熏火燎,都只为了等待一份相聚的喜悦。她喜欢看着朋友们拖家带口在她家的餐桌上大快朵颐,吵吵闹闹,到最后杯盘狼藉,她觉得在豪华酒店是吃不出这种氛围的,她很有成就感。

她还是个宠爱孩子的母亲。她从不讳言她是个宠爱孩子的母亲。“我要陪儿子吃晚饭”,这句话从来不是她推托的言辞,而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朴素的心愿,她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应酬或工作而失去和儿子共进晚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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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湖北女作家里散文的代表作家。很多人读她的散文,总是会产生一种惶恐,这种惶恐,是来自于她文章的力量,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把文章写得这么理性十足又缠绵悱恻,让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情何以堪?

她的散文,没有时下多数女作家的脂粉气,没有那种无病呻吟的空虚,没有那种矫揉造作的无聊,读来便觉面目欣然。

再读,便忍不住拍案称奇了。

她的散文视角非常独特。这是非常难得的。应该说,历史上写黄州,写荆门,写上海,写蕲春,写湘西凤凰的文章可谓汗牛充栋,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前人窠臼,她却发人之所未发,行文如流水,你读她的《福地黄州》《忆荆门》《婆婆的上海》《蕲春印象》《心疼凤凰》,你会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慧心独运的女人一颗细腻敏感的心。

视野开阔。这在女作家中是非常少见的。比如她的《是是非非话孔明》,前人多评诸葛亮为旷世奇才,是熔百家奇谋于一身,集万世智慧于一身的“智绝”型人物,鲜有评其不足与失误,乃至其自身的矛盾之处,她却能融合百家之见,揉以自家之议,终成补天之石。

她的语言永远那么诗意。诗意得似乎每一颗都是一颗温润的珠子,你不忍心从它身上移开多情的目光。

她极擅长细节描写,而且每一段细节描写都能让人回味无穷,《谁家没有这样的父亲》《和父亲吵架》《父亲的文学梦》她那憨厚,诚恳,酷爱文学创作的父亲,我闭上眼睛,仿佛就能见其形。

多人慨叹,她的思想高度为如此之高?《但愿不是老》《此夕我心》《独爱自行车》《与蕲艾相逢》……这一篇又一篇精神明亮、静水深流的散文,似灵魂的惊蛰之美。让读着,突然被惊醒,看见另一个自己。在渐渐修行的过程中,把所有一切看成时光所赐,慈悲喜舍,自渡彼岸。

她的散文与余秋雨、白先勇、刘亮程、铁凝、迟子建等人的散文一起上过中国年度散文实力排行榜,《散文百家》《作家林》等刊曾开辟专栏全国推荐。她说我会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总是会问上一句:我这浪何时能起?!

怕是要再等二十年。

丁酉早春。她约一故人在茶楼喝茶,我前去作陪。我与她先到茶楼,她突然对我说:我现在写不出来东西,突破不了了。

山崩地裂。

她写了十几年散文,最后瓶颈了:我怎么写不出来了?

她不停追问。

文学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它是一个看不清,甚至看不到彼岸的汪洋大海,就像柯罗连科《火光》里写得那样。即使你已达到了巅峰,你也还有触及不到的地方;即使你已在文字的沙场上身经百战,你也还会遇到草木皆兵的时候。

就像曹禺先生最后也在问,但最后终于给出答案:水月不真,惟有虚影,人亦如是,终莫之领。

有多少人理解她呢?人们只能看到她的辉煌,她的成就。而她光环的背后肯定也有寂寞、孤独、苦闷吧?有一次我去学校看她,是冬天,天黑得早,我跟她说回家,她让熊老师送我,我坚决不答应,离开时她站在学校门卫室外看着我,我走了一段儿回过头去,远远地看到她,踮起脚尖目送我离开,站在那里的她,像光,一束她自己不知道的光。

黑的夜,冷的风。

我突然觉得满心苍凉,鼻子酸酸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她看似高冷,是高不可攀的那种冷,但是她对她的每一个学生亦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暖啊!

丙申年春。三月。

我从梅川来到蕲春。市作协甘才志主席要见我,她带我去。

到了主席办公室,她与主席说着话儿,我听。她笑着,“我老了,真老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培养这些孩子,让自己的文学梦在他们身上开花结果……”阳光很好,濒湖外的木槿开得一片热烈。主席说她正年轻呢,她嘴角轻轻扬起,不言。我坐在旁边,热泪盈眶。

她是什么性子的人?一个从不低头认输的人,但在苍凉的光阴面前却低下了头认了输。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颗敬畏文学的心去写作,不辜负她的期望。

丁酉八月夏季,我去浙江拜访著名作家叶文玲先生,先生是散文大家。先生鼓励我:“你的作品大都传递出极高的审美意趣与良好的文学潜质。你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情怀,十分难得。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我脸红耳赤,觉得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对叶先生说:“如果没有她,我没有这样好的情怀。”

先生喝了口茶,点头。

那年三月,我离开了古城。五月底的时候又回到了古城,我想给我们班学生送考。她发短信来,让我去教务处一趟,她在等。我胆战心惊地去了。“写作最重要的是什么?”她问我,我答:“坚持为自己的内心而写作。就像胡风先生,还有省作协方方主席一样。”她说,“你是胡风文学社的学生,你一定要有一身傲骨。”

我一个劲地点头。她让我代表她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我答应了。一等奖得主是个政府领导,好大官。几乎所有人都去跟那个领导合影,道贺去了。唯有我和另外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坐着纹丝不动,所有站在主席台上跟他一起合影的人都看着我,与我相识的一位老师用眼神暗示我,叫我上去。但我偏不动,散会后,在一楼大厅洗手间里,我清晰地听到他们在讨论我:“不愧是她的学生,确实有骨气!”正是夏季,我走出大厅,阳光打在我的脸上,很疼。那一刻,忽然悟到她说的话:“我相信胡风先生的风骨会渗透在你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回来后,我告诉她,我今天没有给她丢脸,她笑了,很欣慰地笑。

她说她想推荐我与《散文选刊》签约。我吓到了,《散文选刊》?!

果真。通知书下来了。六月十号,我和主席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理由是我要去北京通州《散文选刊》全国第二届作家班学习。

后来我的散文《山河故人来》《故乡散记》《敬畏文学》《待到玉兰花开时》上了《散文选刊》,与她同期。我在古城校园小树林里的风里坐着发呆,也不欢喜也不悲伤,但就感觉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我用手捂着胸口,那年我19岁,她41岁。

我在满是泥土的地上写着自己的笔名:夏梓言,写了一遍又一遍。

《散文选刊》,《散文选刊》。我终于上了。

后来,我与散文结下极深的缘分:去全国各地高校主讲散文创作,当了一年的中青散文委主任,拿了许多散文大奖,其中《像一株野草般活着》《十年的深情与孤独》《南城旧事》还得到了澳门文学奖、中国青年作家奖、冰心文学奖的垂青,著名作家叶文玲、刘庆邦、张清华说我是“散文后起之秀”。我受宠若惊,笑而不语。

省作协副主席,《长江文艺》执行主编何子英老师说我像她,我没有否认,我也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她了,像得不留余地,像得片甲不留。这是因缘?是命数?

几年后,我身边的人也说他们不敢靠近我,说我不怒自威,给他们一种有隔阂感、距离感,我翻开高中时代的照片,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突然心头一酸,《教育学》里有一个概念叫:向师性。是说一个老师怎样,他的学生将来就会怎样。毫无疑问,她深深地影响了我,那潜伏了多少年的性情与气息,它们通通扑到我面前,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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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我也走上了散文创作这条路,写了几百万字的散文。因为她,我也站上了三尺讲台,口里轻念: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因为她,我也欢喜穿风衣,走起路来衣带当风,腰板挺得直直的。因为她,我也一边读着唐诗宋词一边写着风骨浩荡的散文。因为她,我亦清高冷淡不与常人俗闹,亦格格不入只做那个唯一的自己。

秋天的时候,我在洋澜湖畔写《十二年:沧桑终易地,世路已逢春》。写的是她创办胡风文学社十二年的历程。翻看她主编的《蕲河风》,我坐在图书馆大大的窗子前。整个研修室只有我和柜台的管理员。我翻着桌子上的十二本期刊。万言一默。

足足有一个小时,我一直在思考,十二年,蕲河岸柳绿了又黄,胡风文学,这株细小的幼苗一直在风雨中顽强生长。 十二年,田野种了又收,职教的园地上,播种机始终不辍不息。十二年,一个“胡风文学社”,十二期《蕲河风》,900名稚气的幼苗。这十二年来,她有没有想过放弃,她可有迷茫过,心冷过,动摇过?

《十二年:沧桑终易地,世路已逢春》结尾,我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反而觉得无限惆怅,看着一道残阳铺水中的洋澜湖水,猛然想到一个词——先生。

先生,一个称谓,一种敬语。古之私塾教书者尊呼先生,现今则作为对男子之敬语;千百年来,“先生”之意,几经变化,各附含义。然而,放眼我们所占据的这个俗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先生这个词,还有几人配得上,担得起?

而她配得上,担得起吗?

她应该是配得上先生二字的,至少在我心里她是配得上的。

在这个世态炎凉的年代,先生二字,已不仅仅是一个称谓,一种敬语,而更是一份担当,一种修为,一身风骨。

这些,她有。

作为一个“修行者”,前面的路还有多长?她并不知道。

可是,她一定知道,无论还有多长,她都会独山寒水瘦清风地挺立着,传递真善美,传递感恩与爱。

你听,她在轻念:“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你看,她的脸上身上,时时刻刻都闪现着一种迷人的光泽——假如胡风先生有灵,他的情怀与风骨一定是传到她的身上了,那是一种无法复制也无法模仿的光泽,只有一生追寻它的人才能得到。

真正的大家,都是山河万朵,乘风破浪,是人淡如菊,与世无争。

她知道,她离她自己精神追求上的大家还相差甚远,但在我眼里,她已是大家。

她的绝然,慈悲,低温。

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到。

但是一般人做不到。

她浑身披着一层光。

她怀揣着她的信仰,一步步向着有光的方向走去,她不怕路满荆棘,不怕万水千山,她只管向那更光芒的地方走去,那有光芒的地方,是她所向往,所崇敬,所追求的。她一个人走得很坚定,带着一意孤行的眼神,带着所向披靡的神态。

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先生,就是胡风文学精神的传播者、坚守者,刘——彩——燕。

☆作答

文 / 刘彩燕

张晓风女士(胡风先生之女)给我写信说:"做刊物编辑,发掘文学新人,这也是继承胡风的传统。看学生的诗文,他们都是你的粉丝呢,对你很是崇拜。这都源于你对他们的爱护和尊重,挖掘出了他们的潜力和才华。”“父亲 平反近四十年了,对他表示敬佩和纪念的人无数,但公开宣扬他的精神,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学社团唯有你们。这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难道不值得我们感谢吗?

张晓山先生(胡风先生之子)又为我们胡风文学社寄来了精神粮食,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胡风文学社能办到今天,很不容易。这么多年来,他们一家人无私的帮助与温暖的关爱也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之一。

忽然想起前两天文学社的两位社长齐齐地问我:老师,你办文学社的宗旨是什么?我笑了笑,没有作答。

我想先和大家分享一个小故事,这是个很老的故事,我相信你们看得懂。

“一个暴风雨后的早晨,有个男人来到海边散步。他注意到,在沙滩的浅水洼里,有许多被昨夜的暴风雨卷上来的小鱼。那个人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小男孩,走得很慢,而且不停地在每一个水洼旁弯下腰去一一他在捡起水洼里的小鱼,并且用力把它们扔回大海。

那个人忍不住走了过去说:“孩子,这些水洼里可有成百上千条小鱼呢!”“我知道。”小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这条小鱼在乎!”男孩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鱼扔进大海。

“这条在乎,这条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 这一条... ...

我不伟大,更非圣人,我也会疲倦,也有牢骚,不耐烦的时候也是时有发生,还会常常冲你们大吼。不要问我什么宗旨或者什么意义这样高深的问题——这样看似宏大实则空无一物的问题我从来不知如何回答。我早就说过,我就是一个开门的人,打开门让你们进来,告诉你们文学是一座富矿,至于你如何坚守,如何挖掘,或者半途而废,都是你的命运与造化。

你们每一个到胡风文学社来的孩子,我第一要告诉你们的肯定是这个名字——胡风。 胡风先生是我们蕲春的骄傲,也是中国文学的骄傲。他的名字不仅代表的是文学,更象征着一种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讲,胡风先生是一座神:无论受尽多少折磨,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无论别人如何卖友求荣,如何吮血蚀骨,他依然忠贞,依然温暖;他是天才,他更愿意发现天才,在他看来,举起别人就是本份;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悬崖,只要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独往,九死不言悔。他从未屈服过,所以他有足够的资本睥睨权贵;他从未诬陷过谁,所以无需在若干年后向谁忏悔;他-生求真,用自己整个的生命,谱写了——篇雄伟庄严的文学史诗。

我希望每一个从胡风文学社走出去的孩子,你们的身上必定要打上胡风精神深深的烙印:勇于坚持理想与真理;求真知,做真人,不做精神的侏儒,不做世故的小人;坦荡从容,傲然挺立,用坚挺的脊梁写就大写的"人”字。这比任何文学作品都重要。

你们的师兄夏梓言,是从胡风文学社走出去的骄傲。现在他虽然毕业了,但一直仍是我最得力的帮手。你们不敢对我说的话,你们会和他讲;你们被我骂了受了委屈,只敢向他倾诉;你们写的文章他也会经常给你们修改并找平台发表出来。我有时想,最像这个故事中的小男孩的人其实就是他。我相信,你们中间一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夏梓言出现。因为渡人的基因似乎已经渗透到了我们每一个胡风文学社人的血脉里。

若干年后,如果你们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会露出笑容,想起老师的哪次怒吼还会不自觉地红了脸,还保留着我每周给你们印刷的课外资料,仍然把文学当作生命中的一种信仰,仍在以一种超然的姿态写着美好的文字,还会发自内心地说一句:在胡风文学社的那段时光,我在乎!就够了一一这就是我的答案。

作者简介

夏梓言,原名陈志峰。90后教师。蕲春人。

在东南亚、北美、澳洲、日本以及港澳台等国内外刊物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现任甘肃省作协《当下月刊》杂志社副社长,曾获中国青年作家奖散文奖、冰心文学奖、澳门文学奖等。

著有散文集《城春草木深》《素白时光,草木清香》《在蕲南,山河仍是旧山河》《蕲南草木记》,长篇小说《江南可采莲》,中篇小说《清平乐》《木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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