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 ❁梅老屁 专栏作家:崔加荣 版式设计:湛 蓝 图 源:堆 糖 (1)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寒露刚过,外地农机服务公司播种机队伍就“突突突”地开进了梅家湾。按照地块儿位置,村里各家各户的人一大早就到自己的田边等待。老虎田边的一辆三轮车上,围着一堆人在打牌,老虎媳妇一边往嘴里送着瓜子,一边用脚踢着来俊的屁股,我无心关注在田边打情骂俏的村民,匆匆驱车赶去自己承包的田里。 那块地是去年秋天我和同学张一两个人承包的一百亩地,这是我驻村扶贫三年来第一次亲自投资参与扶贫,也是我费尽口舌鼓动张一过来投资的。今年收了小麦后,我们把这一百亩地全种上了白菜。这几天天气转凉,白菜包芯包得很好,就等霜降一过,就联系菜贩子来收白菜。 谁知道今天一早有人跑来告诉我,说白菜被人偷了。我顾不得打电话给村委梅支书,一个人匆匆忙忙驱车赶过来。 到了白菜地边,还没下车,我就看到靠近马路边的白菜被砍去了好大一片。被砍走的白菜只剩下几个老菜帮子支在那里,地上有没带走的白菜,有被踩烂的白菜。我下了车走进菜地,粗略估算了一下,被偷的估计有十几亩地,大概三四万斤白菜。 望着这一片狼藉,我不由得一阵心寒。心疼的并不仅仅是白菜和投资,而是我一腔热血扶贫却收到这样的回报,还有,我不知道如何向张一同学说,难道我一推六二五,全推到村民的无赖上面吗? 走出菜地,我打了电话给梅支书,简要说明了情况。她听完,只说一句“你等着我”,就挂了电话。 没过半小时,她就让小磊开车载她来到了现场,跟着一起下车的,还有梅老屁以及老䦆头。我正纳闷儿。梅支书拉着梅老屁走到我身边,把他往我身上一推:“你说,到底咋回事儿!” 梅老屁甩开梅支书的手,看了我一眼说:“啥咋回事儿,不关我事,白菜又不是我偷的。” 梅支书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巴掌:“不是你偷的?你信不信我把你送进监狱去?你指使人家来偷菜,还说不关你事?你自己和王主任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抓住我偷了吗?再说了,你们扶贫干部占了我们的地,光白菜一亩地就能卖七八千块钱,我们落不到钱。这公平吗?” 我一听就火了:“哎哎哎—我说你这个梅老屁,当初租种你们的地,是经过你们同意,也是经过村委会备案的,是为了扶贫,为了你们稳定增收,给了你们一亩地一千块钱,比所有村里土地流转的价格都高两百块。这会儿咋就成了占你们的地了?” 梅老屁指着我说:“你们这不叫占,叫骗,把我们的地骗走,你们发财。” 面对他这无赖劲儿,我气不打一处来:“我是吃饱了撑的,在城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承包你们的地,来受罪。你说我咋骗你了?比别人少给你钱了吗?你说呀!” 说完,我就去拉了一把梅老屁的衣袖。谁成想这一拉不打紧,梅老屁一个趔趄没站稳,整个人摔倒了,头刚好碰在压水管的砖头上,马上就流了血。这一下可不得了,一旁的老䦆头是梅老屁的叔伯弟兄,他一看梅老屁头流血了,马上大叫起来:“干部打人了,干部打人了,头都摔破了!” 梅支书本来正要去骂老䦆头。见梅老屁的血流到脸上,就害怕了,赶快用她的车把梅老屁送去医院,我当然也跟了上去。到了医院,按照老䦆头的要求:住院,检查,包扎伤口……一切都顺利进行着。检查结果出来后,主任医生就找到梅支书:“没啥大事,头皮磕破了。回去养几天就行了。” 但是,在老䦆头的极力怂恿下,梅老屁始终不肯出院,坚持说是我推倒了他,把他摔伤了。任凭我和梅支书怎么说,就是不肯出院。我们只得先回村委会,从长计议。 路上,我又给张一打了一个电话,把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下,他不但没生气,反过来还劝我:“算啦!偷了就偷了,能值几个钱。当初租地,就没想着赚钱。一百亩地全丰收了,卖上五十万块钱,去掉种子化肥人工费,剩下十万八万的,不够我的建材店几个月的收入。要不是想帮你的帮扶对象脱贫,让你顺利回城,我才不去趟这个浑水呢。” 我一时无语,说了一句“你这厮”,就挂了电话。 (2) 回到了住处,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雨,西北风夹着雨点直往脖子里钻,我感觉到一阵冷飕飕的。推开门,疲惫不堪地一头倒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就打了电话给妻子,尽量不带情绪地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先是说了几句牢骚话,说扶贫又不是我一个人,那么认真干嘛。后来又觉得不妥,就又劝我:“你们是干部,总是要干活的。既然做了扶贫这么多年,罪也受了,委屈也受了,现在是攻坚阶段,你想开一点吧,都脱了贫,国家验收合格了,你就解放了。偷了就偷了,不赚钱没关系,只要你负责的帮扶对象能顺利验收脱贫,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你再叫梅支书做做伤者的工作,没大事就出院。” 听此言,我心里突然堵得难受,连话都不想说,只是在电话里“嗯”了几声,就挂了电话。想起这个梅老屁,我真是哭笑不得。 梅老屁本来叫梅来顺,由于他好说大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正经,有些人说他讲话像放屁,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叫老屁。早些年出去打工,带回来一个外省的女人,长得还算周正,人也算勤快。就是一直没生养,村里就有人传说,说夜里媳妇让他睡一个被窝,可以摸可以啃,就是不给干那事,传说得活灵活现的。梅老屁三十八岁那一年,家里拆房子,他一不小心从屋脊上掉了下来,摔断了左脚,脚伤治好后留下一个瘸腿的毛病。后来,村里来了个湖南人,带着斧头锯子等工具,专门帮人用桐木条子柳木条子竹竿做椅子。第一天给梅老屁家里做椅子,见梅老屁家房子多,就免费给他家做了两把大圈椅,让梅老屁留他住下来,饭钱他每天出十块钱。村里不少人家里都有这些材料,这人在村里一干就是几天。最后那一天,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梅老屁的媳妇,趁着黑天,跟湖南人跑了。这无疑是给梅老屁当头一击,他后悔没有注意俩人的异常举动,只知道媳妇和那湖南人是老乡,天天对那湖南人很热情。 媳妇跑了,梅老屁联系了娘家人,都说不知道,还要找他要人呢。这使他从此一蹶不振,还是四十来岁的人,穿得却像五六十岁,不舍得花钱理发,有些花白的头发整天像鸡窝。除了每天去建筑工地干活,放工回家后,还要自己做饭,没了女人,他做饭做不好,买俩馍,下一锅面条,凑合着吃。媳妇跑的那一年底,梅老屁意外捡了个儿子,没有了绝后的担忧,从此多了很多乐趣和生活的希望。他变得更加不舍得花钱,就想攒钱供儿子读书,将来给儿子说媳妇。 话虽是这样说,可是一个寡汉条子,拉扯大一个孩子并非易事,除了吃喝拉撒外,钱,就成了最大的问题,孩子小的时候他无法去工地干活,靠地里的庄稼那点微薄收入,日子总是捉襟见肘。后来,儿子上学读了书,一年比一年花钱多,因为是捡来的孩子,梅老屁就愈发想让儿子吃得好,穿得比人强。没法去挣钱,花钱又越来越多,日子就过得越来越糟糕。 我第一次去他家里摸底走访那天,他正在家里炒菜,梅支书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份,他赶快起身和我打招呼:“王主任。”我看他锅里炒的豆腐糊得起焦,就问他咋炒的。他木讷地搓着手说:“我不会做饭,就把豆腐放锅里,再放点油呗,可能油放少了。” 梅支书就告诉他:“你这个老屁,以前没见过你老婆子炒菜吗?要先放油,润一润锅,然后再放豆腐。” 梅老屁就“哦哦”地应着。 梅支书往锅里淋一点油,锅底子下就刺啦刺啦地响,我上前一看,锅底子有一个小洞。于是我就拿出一百块钱给他,叫他有时间了买一口新锅。他开始不好意思接,梅支书就用锅铲指着他说:“叫你拿你就拿,这是扶贫干部对你的关心,你今后是王主任帮扶的对象,以后事还多着呢,甭搁那儿客气。只要你好好跟着王主任干,早点脱贫,就好了。” 梅老屁这才接过钱,连声道谢。他这人本身并不坏,也不是不肯干,只是家庭遭遇特殊,又没啥手艺,日子就一直过不好。倒是他的叔伯哥哥老䦆头,是一个十足的好吃懒做的货色。村里对他再好,他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没有一句好话。我给梅老屁钱,叫他买锅,他第二天就和梅老屁说:“你谢他干啥?他拿国家的钱来扶贫,又不是他自己的。他不给你,你不签字脱贫,他工作完不成,影响他升官发财。” 这次偷白菜,也是老䦆头出的歪主意,他看到白菜成熟了,就对梅老屁说:“这些干部,打着扶贫的旗号,征收了我们的地,还要我们给他种菜干活,最后他们卖钱赚钱,这是明摆着的剥削。就偷他的菜,别叫他发财发得太得意了。” 我躺在床上,想东想西,不一会儿睡着了。等到冻醒了,天已经是大晌午头。我感到有点头晕头疼,浑身懒得不想动。就顺手拉了被子盖住继续躺在那里睡。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手机把我吵醒了。一打开手机,就传来梅支书那高音喇叭一样的声音:“王主任。王主任。” 我应了一声,她就告诉我梅老屁不愿意出院:“那死老屁在老䦆头的鼓动下,死不肯出院,老说头疼。老䦆头在那里跳来跳去,说要一万块钱私了。我把他骂了一顿。现在这事儿……” 我知道梅支书的意思,现在正是扶贫攻坚阶段,马上面临省检、国检验收。这时候他们不配合,我们前面的工作就白做了。于是我就说:“算了吧,我拿一万块钱给他,叫他先出院。” 梅支书一听就连忙说道:“不行不行,你是为了帮扶贫困户,才租种他们的地,哪里能叫你出钱!” 我考虑着今年白菜收成好,剩下白菜还能卖钱,估计不亏钱。再说,人是我推倒的,我出钱是应该的。于是就对她说:“这个就不要争了。我推倒的人我来负责。你过来接一下我,我们去医院把事情了结了。” 说完,我勉强坚持着下床摸出银行卡。 梅支书的车子一到,我就和她直奔医院,到附近柜员机取一万块钱,在手里掂了掂,放进一个大信封里。到了医院,开始梅老屁有点不好意思收钱,旁边的老䦆头一直劝他:“收了吧,这是领导给你的补偿,给你治伤,给你好好养养。” 我把钱塞到病床上梅老屁的怀里,只说了一句:“拿着吧,回去好好养伤,养好了还要帮我收白菜呢。”然后瞟了一眼老䦆头,就和梅支书离开了医院。 (3) 从医院回来,我头疼得厉害,不顾梅支书的晚饭邀请,没吃饭就又倒床上睡了。迷糊中脑子里反复出现妻子和女儿的身影,女儿说:爸,昨天学校举行了家长会,我拿了三好学生奖状,老师和妈妈说你们教育有方,妈妈告诉老师爸爸下乡扶贫了,很少在家,孩子自己懂事,学习努力。 一会儿,又出现村口搭戏台唱戏的场面,高大的戏台巍然耸立在梅家湾村南头,戏台上的红色和蓝色绸缎随风飘扬。宋王高坐在戏台中央的龙椅上,下面站着黑脸包公。两人一答一问地对唱着《包公辞朝》。 包公唱: 六月三伏热难当 背锄下田锄草忙 庄稼苗比作忠良将 杂草刺芥,杂草刺芥它似奸党 锄去了杂草禾苗壮 趁南风树荫之下去乘凉 头枕锄杖睡一觉 万岁呀,强似万岁你的龙凤床啊 七月八月是天气爽 秩谷子早秋都进了场 玉米谷子有千万斗 还有那,还有那大豆红高粱 九月十月天气凉 一阵秋风一场霜 摘了棉花收蔬菜 大麦小麦,大麦小麦都又种上 十一月腊月大雪降 农事已毕聚一堂 杀猪宰羊把年过 天伦之乐笑声扬 一十二月对主讲 耕樵渔读臣在行 农家乐胜似我为首相 臣辞万岁回故乡,我不伴君王 宋王白: 爱卿留步,爱卿留步! 宋王唱: 我只说她不懂庄农事 哪料想他句句都在行 国事更比农事重 老爱卿再莫要难为王 …… 我正沉浸在精彩的对唱里,突然有人敲门,我欲起身开门,挪了挪身子,没有挪动,一动身子,脑袋里脑浆像水一样在晃动,头疼得厉害。我感觉自己睡在一个巨大的太空空间里,成群结队的陨石在我头顶周围飞来飞去,令我不得不左躲右闪。突然又听到敲门声,好像还有梅支书唤我的声音,我躲开一块陨石,马上又一块朝我飞来,我没办法起身去开门。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来到我身前,一只熟悉的手按在了我的额头上,我知道是梅支书,可是我的嘴说不出话来,我看不到她一向清爽的面容和丰满的胸部。我只是隐隐听到她站在我身旁大叫:“哎呀!你咋烧成这样?快!我们赶快去医院!”说完她又用脸颊贴着我的额头试了试,就拉开我的被子,几乎把我拎起来,架到车上,我就又飞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看到一片光亮,好像又回到了人间。突然,我看到了梅支书,我抬起胳膊,朝她示意。她赶快附身过来:“你可醒了,你把我吓坏了。” 说完,她去桌子上端水给我,在她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角挂着泪花。我接过水杯,问她:“咋回事儿呢?我咋在医院呢?” 她拢了拢额前的刘海,对我说道:“昨天送你回家后,接到通知,今天县里扶贫书记提前来检查,一早我打电话给你,打了几次没人接,我就去找你,一进屋看到你烧得不省人事。吓得我腿都软了,送来医院一检查,是急性脑膜炎。你醒了就好,你先安心养病,我得回去一趟,县里检查组马上就到了。这里我交代了护士,有事你就叫她们。” 我答应了,目送梅支书出了病房。 接下来几天,我算是真正过上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的生活了。天天除了吃药打针,就是闭目养神,连手机也不想看。心里想真要感谢这场病。 突然有一天,梅老屁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我赶快招呼他坐我病床上,他也没拒绝,一屁股坐下来,从袋子里掏出一万块钱给我:“王主任,我几天前就知道你住院了,一直忙地里活,今天才腾出时间来看看你。这一万块钱我原封没动,交还给你。” 我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咋啦?不是说好的给你一万块钱你出院养伤吗?” 他低下头去,双手揉了揉那鸡窝一样的头发,老半天才抬起头说:“王主任,甭提了。自从我听䦆头的话,找你要了一万块钱。我回家后心里一直不是个味儿。想想当初你关心俺家,给钱给油,帮我出主意。对我多好,我还鬼迷了心窍,跟着䦆头去偷白菜,后来又讹你一万块钱。你说我这是人做的事儿吗?” 我始终认为他是个好人,只是听了老䦆头的教唆,才做出一些坏事。于是就劝他不要放在心上。 他哎嗨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啊,王主任,自从我拿了你的钱,到你后来住院,我就有一块石头压在心里。心里堵得难受,天天屋前头转转,屋后头转转。感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做饭时不是忘记放盐,就是把锅烧干。前天骑车子去工地,回来发现门都忘记锁了。我走到村里饭场儿里,感觉大家都是不一样的眼神看我。有时候我走过去递烟,也没人接。在工地干活也是老走神,垒墙不是垒歪就是垒斜。这日子过得咸不咸淡不淡的。” 他对这件事的心理负担,超过了我的预料。他的一番话,和还钱的举动,又让我心里鲜活起来,几天来工作中遭受的郁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老屁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接着说:“王主任,我知道,你放弃了假期驻村扶贫,都是帮我,以后我一定好好跟着你干,争取早日摘掉他娘的贫困户帽子,也好给俺儿落个好名声。你的一万块钱,我还给你,我心里也敞亮了。你先歇着,我还要去工地。” 说完,梅老屁径直走出门去。我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妻子。又打了电话给梅支书,叫她接我出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