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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清香】 夏梓言丨蕲南二十四时系列之春分、清明

 香落尘外 2020-03-14

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专栏作家:夏梓言

    版式设计:湛蓝

蕲南二十四时

——春分

蕲南二十四时——春分

春分。

先生脚下的草木,婆娑成林。

蕲南,也就是蕲州。

这里是东璧先生的家乡。只有在这里,你才能感受到沧桑薄凉的光阴中,万千草木与一个人的血脉相连。

春分。清晨。去蕲南看望先生。

看不见村庄,很远处是树木,不很多,干瘦寥落,剩下一把老骨头支撑在春分微凉的风里得瑟。只是苍茫的旷野,也看不见路,隐隐绰绰,好像一条结冰的河流,不甚真切。太阳亮亮的,在百年前的时光里照着蕲州大野。

一百多年前的旷野和现在的旷野,也几乎没什么分别,一样的苍茫静寂,风中的鸟巢柿子一样伶仃在枝头。可见,荒野是不会变老的。或者,它本来就是苍老的,再老,也老不到哪儿去。

翻着本草,我突然联想到自己与文学。

那春绿秋黄,卑微至极的荒野里的草木遇到东壁先生,落在苍白的纸上,从此清美又诗性,隆重又从容,真好,而文学于我何尝不是如此啊。那年,我十六岁,来到了罗州古城念书。我看着自己的青春,已沉到了谷底,一切都是黯淡无光的,阴森的,薄凉的。我觉得握在手中的时光俱是碎片,片片都能把人心扎得生疼,疼得出声,我渴望得到救赎,这时,是她搭救了我。

她像东壁先生的草药,治愈我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从此我与文学结缘与草木相伴。我写散文,写长江北岸的蕲南,写百草茂盛,水流花深本草,这一写就是六年。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一路坚持地写了下来,我爱草木光阴中的那些风土人情,风花雪月,我确定草木,文学对生命是一种纪念,一种表达,一种寄托,一种坚守。我希望草木与文学许我一个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未来,更许自己一个铮铮铁骨的脊梁。

那年初夏,我去浙江看望叶文玲先生。先生懂得我内心深处的苦与痛,先生说:“一切都是命,改变不了,我们就要接纳它。”我泪流满面,一个劲儿点头。真的是命,早在五年前,我的老师刘彩燕就对我说:“罗州古城的学生都是一群不同寻常的孩子,所以你命中注定要走不同寻常的路。”也如同东璧先生,先生,十四岁考中秀才,后考举人,三次落第。兴许上苍没有赐予先生天赋的才气,但却安排了先生的另一条归宿,另一条不同寻常的路——上承言闻一脉,下传神农弘景两家。

仁者医心,智者医身。

命中注定,先生要成为大德医者,医中之圣!

这是先生的命,命中注定他要相遇本草,要为其倾尽一生。先生待本草,已经达到终点,极致,极限,余韵了矣了!本草也没有辜负先生。

我到蕲南的时候,走路去雨湖,街上一片喧哗,人群涌动,挤得很。到雨湖时,我抬起头看天空,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明亮极了。我走进他的纪念馆,冷清得不行,与外面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有人来看他。看着他的画像,莲花一样的眼神,安静,温暖。而我却满心苍凉,替他难过。他为百姓疾苦夙夜兴叹,为撰写《本草纲目》殚精竭虑,耗尽一生。然而,换来的却是后世的遗忘与漠然。

“先生,值得吗?”我站在画像前,双手合十,热泪于睫。

天地悠然,无人做声。我想先生定是难过了。他付出了那么多,可千百年来,他得到的是什么?是孤独,是苍凉,是寂寞。

走到后院先生的墓地时。望着先生的雕像,我肃然起敬。

走近先生的墓碑,短小的梨草依偎在碑旁,碑上的有些字迹已看不清了。蕲南当地年纪大了的老者说,倘若你身有病疾,你就到先生这里来,心有诚意地将手掌放在先生的墓碑上,就会百病全消。很多人听了这些,笑了。我没有,我从不会把这话当作迷信,也不会轻蔑地说上一句:无知。因为,这是千百年来百姓口口相传的对先生的一种敬重与崇拜。

我伏案多年,身体多有不适。我想起老者说的话,十指合十,闭上双目,然后将左手触及墓碑,我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但是很舒服。

末了。起身。向先生告别。

第三天。中国当代90后著名作家胡兰琳曦、纪江寒、苏紫紫、官晓艺与日本姑娘宫本如雪来到蕲春,我去接待。带他们去了独山,见到了东璧先生的雕像。胡兰主席问:“李时珍的故居在哪里啊?”

“在蕲州。”我答。

“那我们去蕲州。”胡兰主席是很欣喜地说出这句话的。

因为天色已晚,我便带他们先到酒店住下,决定明早再去蕲州。他们点头答应,说好。

第二日抵达蕲南。我给他们讲解先生的一生,面对着先生的画像,他们满怀敬意。他们也说这里冷清是不应该的。胡兰主席说,这是后世的可悲之处。我们都沉默了。心底有微微凄然。

去了古城楼。在古城楼上俯视整个蕲南古城时,我突然就哭了。众人吓住了。  

我看到十万草木,浩浩荡荡的,一丝不乱的都朝向着一个地方,那是李时珍长眠的地方。

那些草木,那些东璧先生脚下的千花百草,它们枝秆上落了明亮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勾着脖子,朝向先生的雕像,黑炯炯的,像眼神。一根都不曾乱,肃穆,庄严,苍茫。那种萧萧,强大的气势。一下子让我慌乱。我担心,我担心它们会在下一刻屈膝下跪,叩向先生。

李时珍是寒碜,孤独,寂寞的。你以为这是真的吗?

不是,不是的。在看到那十万草木的那一刻,我否定了先前的判断。

我错了。

那些卑微的草木遇到先生是福分,它们无以为报,所以千百年来,不离不弃地陪伴在先生身旁。苍茫大地上,人不如草木深情,人只是过客,草木才是深情厚谊。

  

我泪流满面。因为感动。

素白的光阴里一定藏着一些世人不知的秘密,但天地知道,先生知道,草木也知道。倘若没有那些草木的陪伴,先生的光阴里必定是孤独寂寞的。但是,我现在知道了,先生并不孤独,你看,那草木即将婆娑成林,陪伴先生,生生世世,世世生生。

清明。

梨花雨,想起祖父和外祖父。

清明时节雨纷纷。

每到清明,如丝如缕的雨,总让我想起《青玉案》:“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清明,一个明亮的日子。这个日子里,我确定能够想起来的人,是我的祖父和外祖父。

关于祖父的记忆,一次一次地来到过我的梦中,梦里永远是祖父种瓜卖瓜的样子。

祖父有一块地,种上了许多瓜。瓜熟时,就用板车拖去卖。祖父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卖瓜对他来说真是难为他了。板车停在路边,他坐在车上,和一车西瓜一起晒太阳。汗水顺着他黑黄的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滴。一顶旧草帽根本遮不住多少日头。

零星的顾客挑着车里的瓜。祖父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客人问,瓜甜不?祖父一个劲儿点头说甜,一边说一边慌忙地搬出一个大西瓜,慌忙切开,热情地让人家尝尝。客人在西瓜上咬上几小口,噗嗤,扔在脚下。鲜红的瓜瓤在阳光里水光盈盈,一地汁水。祖父皱皱眉,心里疼得抽搐。

这些瓜,都是祖父磨掉了手心里的一层皮才长大的。祖父爱着它们,心疼着它们。现在,看着脚下糟践的西瓜,祖父心里的疼窜到眉梢,拧成一个疙瘩。他吸一口气,发出嘶嘶的惋惜声。

祖父不会卖瓜,就和村庄里的很多庄稼人一样,跑到大路上去等车。每当有一辆两辆空着的卡车驶过来,他们簇拥过去,询问是否是拉瓜的车,询问人家收瓜的价格……而祖父不善于言辞,所以拦不住车。

后来,祖父就跑到公路的上游,跑到离家几十里的镇上,去拦车。偶然的拦来一辆收瓜的车,让祖父高兴不已。拦来的车停在路边,车主坐在瓜棚里。祖父又递烟又切瓜,依然是一脸谦卑的笑。车主把咬了几口的西瓜扔在脚下,瓜瓤汁水淌着。祖父毫不掩饰地拧紧眉头,心里疼得抽搐。

一车瓜拉走了,祖父捏着手里薄薄一沓纸币,拾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像甩去一个大包袱那样舒一口气。他嘿嘿地笑着说,这下总算卖掉了,不然几场雨就沤在地里了,一个钱也进不来哩……

祖父极怕浪费。他总是巴望每个吃瓜的人都能啃净红瓜瓤,啃到露出瓜翠为止。祖父教我吃瓜。不切开西瓜,只在瓜顶上剜一个洞,拿一把长柄的勺子掏出瓜瓤儿吃,一口一口。我吃得鼓起了腮帮子。吃完的西瓜壳皮儿薄的几乎透亮,没有一丁点儿的红瓜瓤,像两滴翠绿的水珠一样。祖父看了,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笑。

我常常把西瓜壳儿放到路边,装作一个完整西瓜的样子哄骗过路的人。看到有人上当翻动空空的瓜壳,就得意的咕咕直笑。祖父摘下一个西瓜,歉意地嗔怪一句:这个细伢儿总是果调皮。

祖父去世那年,我才八岁。自从没有了祖父,家里也再没种瓜。我也渐渐淡忘了种瓜的日子。直到昨日,去西山。一片幽静的树林里,有石桌和石凳。有人在石桌上切开一个很大的西瓜,游客们围起来吃。

一会儿石桌上摆满了西瓜皮。我啃过的瓜皮掺在一堆瓜皮里,很突兀。我的瓜皮啃得没有一点红瓜瓤,只剩下真正的瓜皮了。我突然发现这些年我都是这么吃西瓜的,都是把瓜皮啃成一张纸。这是祖父留给我的一个习惯,不经意保持了十七年。

那些被我啃得轻飘飘的西瓜皮,坦然地躺在石桌上。瓜皮上留着我牙齿的痕迹,像一个人走过的路。我小心翼翼拾起瓜皮,像拾起我和祖父的那段日子。

阳光打在脸上,我心中涌起一阵咸,这股咸轰隆隆地翻腾起来,从眼眶里冒出,那一刻,我无比想念我的祖父,想念他像西瓜皮一样被我啃得只剩下轻飘飘一页纸一样薄的日子。

对,薄薄的日子,像一页纸一翻就过。我和外祖父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薄如蝉翼。

外祖父是医者。我儿时他就教我读《本草纲目》《药性赋》,这两部中医巨典,一字一句背下来,仿佛捻到了他的白胡须。

春天,万物生长。他会带我去山野里采摘中药。他拿起药材来,颤巍巍地放在手心,说:“茵陈主黄疸而利水”。又指着旁边,道:“这是车前草,车前子止泻利小便兮,尤能明目。”那是薄荷,“薄荷叶宜消风清肿之施。”我摘了片叶子,闻了闻,仿佛闻到了远古的清凉。

夏天,荷花铺满池塘。我拿着画笔一笔一笔地涂着,他在草纸上,画出泥土中的白藕,食指指着藕节,说:“藕节消瘀血而止吐衄。”

秋天,菊花攻陷了田间地头。他望着漫天遍野的菊花,捻着胡须说:“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我背着手,学着摇头晃脑道:“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

冬天,庭院里摆满了柚子一般大小的果实,橘黄色的表皮像是桔子,他说,“这是瓜蒌,瓜蒌子下气润肺喘兮,又且宽中。”

我觉得石破天惊,原来药匣里那些干瘪的根茎,那些古老的名字,也曾如此鲜活盛放过。手中摩挲的叶子,千百年前的大夫,也能细细端详过,并且起了一个又一个温暖,风雅,诗意的名字。

他用毛笔写那些药名儿。他写得一手好小楷。末了,就写宋词给我读,我不懂词中的意思,他就给我一句一句地解释。记得他说,“药医人身,字医人心,心里不痛快了,就写写字,念念词,煮字为药。”

越长大越知道煮字为药的好处,每每看到那些草木,我纷杂,浮躁的心就会瞬间平静,有种浊水加明矾的沉淀,思想澄澈,心底清宁。我喜欢草木,因为喜欢我写下洋洋洒洒上百万字的草木散文,花了两年时间写下《蕲南草木记》。

“阿公,我给您捏背。”我喜欢给他捏背,小手指捏起他的背,按照穴位挂图的脉络走了一遍又一遍,他闭目不语,偶尔说一句:“大椎穴”,我便跑去大椎的位置按,他便点点头说,“哈,找对啦。”

如此往复,单为这声夸奖,便练就了找穴位的本领。时至今日,每当身边人有个颈肩酸痛的,就忍不住要给人家刮一刮,按一按。外祖父说:“医者父母心”,我说是的。

这些日子总是做梦梦到他。梦里永远是我最后见到他的那一幕。

他在吐了一夜鲜血之后,为了不耽误我去北京领冰心文学奖,悄悄藏好半缸子鲜血,鞋干袜净,整理都精神抖擞,坐在床沿上等着送我出门。出家门前,他叫住我,给我塞了两千块钱,他说,要录视频啊,回来放我看哦。一周后,我回到家,回到那个我从满月就被外祖母抱回的那个小院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的那个小院子,看见守了我二十年的他常坐的那个床沿空了。

问外祖母,“阿婆,我阿公呢?”外祖母一开口,我的脑袋嗡一声就炸开了。“儿啊,你阿公走了啊……他眼睛都闭不上啊。”然后我才晓得,我走后的第二天凌晨五点,他就离开了这个让他不舍的世界。他临终前,已经不能言语,右手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众人不明其意,只有外祖母明白:“你莫念啊!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吓住孩子啊!”他是在念我,念他一手带大的外孙。他把大半辈子的爱给了我,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而我,而我最后却让他死不瞑目,留有遗憾。

去年深冬,我回到梅川。外祖母带母亲和我去给他上坟。他的坟茔在河的那边,要穿过一片白得发亮的芦苇荡。

天空蓝得很透明,大朵大朵的云浮在上面,云朵下面是白茫茫的芦苇荡,风吹过,芦苇便一层层地荡开去,像海浪也像绸缎。

芦苇指的那个方向,就是他安眠的地方。

他的坟边有水有草。母亲跪在那里烧着纸钱,说:“爷。我们来看你了啊,你在那边莫念啊。”我先看着火苗腾腾地着了,又看见火苗映在母亲眼睛里。在母亲眼睛里,我看到自己,一直都没有哭。

我俯下身,跪在泥土里。看着墓碑上他的照片,没有仓惶,没有憔悴,目光从容。感觉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末了。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起身,采来一束芦苇花,放在碑前。风吹来,芦苇随风飘荡。

我搀着外祖母走,穿过芦苇荡,站在桥边,回头望。

向蓝天白云处招了招手。

依旧像平日里出门,向站在巷口处的他挥手作别一样,喊一声,“阿公,我走啦。”但不同的是,这次我转身,泪下,如雨。

作者简介

夏梓言。90教师、作家、编辑。蕲春人。

中国90后作协副主席、全国高校文联创作中心主任、导师,甘肃省作协《当下月刊》杂志社副社长,曾获2015年度作家奖散文奖、冰心文学奖、青年鲁迅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澳门文学大奖等国内外文学奖项180余次。2016年荣获中国90后新锐实力派作家称号。被誉为“中国大学生散文领军”。

著有散文集《城春草木深》《素白时光,草木清香》《蕲南草木记》《在蕲南,山河仍是旧山河》,长篇小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凤凰路77号》,中篇小说《木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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