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赏析 | 风剪云 | 苦情词人——纳兰性德

香落尘外 2020-03-14

展开全文

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苦情词人——纳兰性德

作者 ▍风剪云

版式设计 ▍湛蓝

《采桑子》

——纳兰容若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一个人，一段往事；一阙词，半盏流年。”

纳兰性德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公元1655年1月19日）降生在北京，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有着令人艳羡的家世背景和绝代之才。其父是康熙时期权倾朝野的首辅之臣——宰相明珠，母亲觉罗氏为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而其家族——纳兰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纳兰性德一出生就被命运安排到了一个天皇贵胄的家庭里，他的一生注定是富贵荣华，繁花著锦的。他天资聪慧，博通经史，工书法，擅丹青，又精骑射，十七为诸生，十八举乡试，二十二岁时参加了殿试，得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但他并没有如愿成为翰林院庶吉士，而是受到皇帝的赏识留在身边伴驾，授予三等侍卫官职，后循进一等，武官正三品。常伴康熙出巡边塞，三十一岁因寒疾而殁。

在别人眼里，纳兰性德可能是个幸运的人，生于王族富贵，几人之下，万人之上，仕途著锦，但从他短短的一生中，从他传世的词作中，我们可以窥见他的特征：生于温柔富贵，却满篇哀感顽艳；身处花柳繁华，心却游离于喧闹之外；真正的八旗子弟，却喜欢结交落拓文人；行走于仕途，一生却为情所累；风华正茂之时，却匆匆离世。

因此我说，纳兰是个苦情的人。

苦情，源于友情。

交友方面，纳兰性德是比较反叛的，没有那种明显的类别阶层，最突出的特点是其所交“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结交了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姜宸英等汉族的一大批“悦俗之人、布衣文人”，纳兰性德对朋友极为真诚，不仅仗义疏财，而且敬重他们的品格和才华，许多的名士才子都围绕在他身边，其住所渌水亭（现宋庆龄故居内恩波亭）也因文人骚客雅聚而著名。究其原因，纳兰性德骨子里透着一种双面性（《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中故园的词句可得以窥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和汉族知识分子学到他所倾慕的汉文化知识，使他冠得“满汉全席”的称号（我个人这样称呼他），而更重要的是他自身有着不同于一般满清贵族纨绔子弟的远大理想和高尚人格，显然，这就使得他的举动背离了其时的社会主流。而纳兰与这些朋友之间心有灵犀，肝胆相照，没有太多斤斤计较，更不用担心算计彼此，以信任让友谊之花盛开，在危难之时倾助朋友一臂之力。大量的词作中均落笔于友情，实为重情之人。且看一首【菩萨蛮】寄梁汾苕中：

“知君此际情萧索，黄芦苦竹孤舟泊。烟白酒旗轻，水村鱼市晴。

柁楼今夕梦，脉脉春寒送。直过画眉桥，钱塘江上潮。”

此首词中梁汾，就是顾贞观。纳兰性德与顾贞观之间的感情很奇妙。年龄相去甚远，容若将贞观视作师长，视作兄长，视作朋友。从某种程度上讲，容若的精神深处有些依赖着顾贞观，他的《饮水词》也让顾贞观编订。容若欣赏着顾贞观的才学，同情着他因被人排贬回到故里，更信任朋友对自己所说的一切。无论是读罢贞观《金缕曲》，对其友人吴汉槎素未谋面便愿意倾尽全力相助，还是经顾贞观介绍认识了青楼女子沈宛，容若心中只知道，友人心头的愁就是自己的愁，友人心上的伤就是自己的伤，也要相信友人给自己的永远是最好的。此词中，纳兰通过白居易被贬，想到好友顾贞观遭受同僚排挤，被贬到江南故里，自己此时又奉皇命战梭龙，思念之余无可奈何，只能感叹命运无情的摆布，不免沮丧。凄楚哀婉，很是寒凉。寒凉中，心惘然，再多的繁花也无意停留，灵魂被命运所伤，伤痕累累，忧愁无数，脚下是路，但不知该去何处。

真情相交，爱人懂得容若心中的苦，友人懂得容若心中的需，而苦情的容若在生命中始终想要寻找一种平衡。尽管命运多劫难，尽管我生来为惆怅，有你知我心，再多牵挂，都是我理应付出的愁！

苦情，源于恋情。

婚姻爱情方面，纳兰性德多情而不滥情，伤情而不绝情。婚姻上，典型的先婚后恋型。纳兰性德二十岁时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年方十八的卢氏为妻，赐淑人。容若在《通志堂集》中有表述“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二人夫妻恩爱，感情笃深。但是仅三年，卢氏便因产后受寒而亡，这给纳兰性德造成极大痛苦，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叶舒崇《卢氏墓志铭》）。尽管后来继娶官氏且有副室颜氏陪伴，可是亡妻的影子总也不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之后，纳兰很多的词出现了风格之变，很大程度与卢氏之亡故有关，纳兰的心头比较孤单寂寞。后来，好友顾贞观介绍下，三十岁的容若结识了才貌俱佳的江南女子沈宛，但是沈宛出身青楼，终不能为纳兰家族承认，且在她与纳兰性德相处一年之后，纳兰性德就去世了，这段短暂的爱情又以悲剧告终。而纳兰性德倏忽如流星的一生里，最早钟情的是表妹。青梅竹马的默契与生命中最初的心动是一生不可复制的。表妹进宫（可不可考另说）是容若情感上的第一个重大打击，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容若第一次明白了何为撕心裂肺。因此，恋情于他，苦于一个“痴”字。一句“谢娘别后谁能惜……”中的谢娘，表向上是指咏雪大出其名的谢道韫，对冷清寂寥、落落寡欢的容若来说，心中的谢娘又是谁？想必是发妻卢氏，她爱他护他也懂他，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仅仅共同生活了三年，之后，就是一生的悼亡与思念。然而，发妻之亡、先于沈宛而去，皆不是纳兰苦之终极，唯有对表妹的初心，也是刻骨之伤，或许亦是促使纳兰寒疾不愈的根本。我们可以看看这首【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清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是不知晓，不是不明白。我在深闺数遍昏鸦，你在异乡孤枕难眠，两处离愁别恨，怎能消解？尝遍思念的毒，身体里的毒素与日俱增，只能用想象再见到你，已经进入一种“到底她思念我，还是我思念她”的错位状态。对自身仕途有着清醒认识的容若，最看重的是情，尤其是相知相惜的真情。他心上人的爱，是平等的、超然的，不因男尊女卑而居高临下，不因权势在手而轻忽慢待，不以女子为仆妇为玩物，为寄托，只是发自肺腑地爱。当年，世间盛传“嫁人当嫁纳兰君”。所以，清雅深情的纳兰与表妹，本以为一切顺利成章，姻缘如情缘般天定不可转移，却只能承受不能相依相伴、甚至相见也不能的命运。便一味地深情苦自己，爱上了就不肯舍弃，不能保护她，就一定把她好好地藏在心里，用泪水思念她。无名氏《赁庑笔记》中载有纳兰欲见表妹的文字，“誓必一见，了此夙因”、“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于是又多了一重思念之外对同样郁郁寡欢的表妹的担心，脑海里全是她身影的落寞。

两个人的伤，数年没有愈合。他的心成灰，她的心成灰。或许，只能以相同的方式殉情，在未尽的余香中合葬——“心字已成灰”……

苦情，源于性情。

在旁人眼里，纳兰“皇恩眷顾”是平步青云的好机会，可纳兰性德的文人气质及其对汉文化的向往是与这种赳赳武夫的差事大相径庭的，本来就淡薄门第利禄的他并不以为然。至于纳兰其人落拓无羁的性格，以及天生超逸脱俗的秉赋，加之才华出众，功名轻取的潇洒，与他出身豪门、入值宫禁、金阶玉堂、平步宦海的前程，构成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矛盾感受和无形的心理压抑。今藏上海图书馆的纳兰手简真迹，大量篇幅透露他对官场黑暗的感悟和厌弃、对鞍马扈从侍卫生活的厌倦。加之爱妻早亡，后续难圆旧时梦，以及文学挚友的聚散，使他无法一顾，除了对求之却不能长久的爱情留恋向往，落在他那段从极幸福到大悲情的生命历程中，尘世情缘，最好莫过于于细细的温暖文字中开启一季的缱绻，一屋一笔，一方蓝天，看人世浮华，等到生命帏帘悄然落幕，留下的只是斑斑清泪。最终，使纳兰觉着：自己实际是无根的，宛若天空的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我们透过此篇【采桑子】塞上咏雪花，似乎看到一位眉清目秀的公子，书卷在手，白衣似雪，看着天上雪花飘飘扬扬，忘了寒冷，痴于这天上精灵的纯洁，惊于上天给他的暗示，似乎在说：容若，你应该像这雪花一样，做个和你阿玛、和芸芸众生不一样的人。容若常陪康熙帝出巡塞外，在北国的风光中，悟出了雪花的一片真性情，也坚定了自己的性情。纳兰不惮于在词中袒露胸怀。他喜时便喜，悲时便悲。他以雪花自拟，这种超然的态度，这种清高自傲的志向，是可以让很多人瞠目的。自叹自怜，又卓尔不群。清朝第一才子的文名，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世，足以羡煞古往今来的多数凡人。可是纳兰说，我真的不想是那一朵人间富贵花，真的希望，最初的最初，我有一个自由身。高处不胜寒的无奈，只有身居高处的人才能感受。那是一种刻骨的寒冷。宁可身在“万里西风瀚海沙”的绝塞与清高绝尘的雪花为伴。

纳兰自诩雪花，就是认为自己终究是无根的，其实，雪花与容若是何等的神似啊。花有根，离开土壤便不能生存。唯有雪花，非尘土所生，可以漫然天际。人间富贵，凡人享之便难以取舍。唯有纳兰容若，生于富贵，身怀才学，依然超凡脱俗于尘世。雪非凡根，人非凡品，雪和人，都不该向人间富贵中寻觅。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假若容若不是多愁善感到如此，以他的文韬武略，是能有一番作为的，虽不见得如其父般权倾天下，至少可以乐享天年，不至英年早逝。也有人说，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都是自己选择的，我们深信，纳兰的心中，不曾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他注定富贵，但注定不是人间的富贵花。导致纳兰性情落落而空，最终空幻不实之感不是偶然的：发妻之死、天性与环境之错位，天生的体弱多病，这都使其忧郁越积越多，使他过早地倒向了佛学，或许，这也是他的真性情所在吧。

厌世，缘于爱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

最后，看一段韩菼《进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中的句子：“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且不看其一生如何，但就传世与人的数百篇词作，我不得不佩服之，借用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给其的赞词：“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或许，后主之后，仅此一人！纳兰性德，一位不朽的词人！这棵词坛奇葩，将夺目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