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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建 | 白送家的自杀怪圈

 香落尘外 2020-03-14

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白送家的自杀怪圈

作者:章建 | 编辑:强哥

背景

我出生安徽南部一个小山村,这个村子一共只有九户人家,梯子状分散在一片小丘陵上。

我小的时候,农村刚刚开始搞土地承包制,家家穷的叮当响,能穷到啥程度呢,说个例子,村里只有两条耕牛,到了春耕时候,经常为谁家先用耕牛吵得不可开交,有时候还大打出手,所以村里人与人的关系一点也不和睦,就跟结了仇似的。

我很小的时候,村名叫观音庙。听我父母讲,早先一直叫茅屋店,家家户户都住的茅草房,墙体全部用黄泥巴夯实后垒起的。直到有一天,村里弟兄俩分家,要重新盖一处房,挖土的时候挖出了一块观音打坐的石像,村里白送的母亲信佛,她把佛像请回家供奉起来。这事情慢慢的就传邪乎了,方圆几十里信佛的人初一十五都跑白送家给菩萨上香。时间一久,白送的爹不干了,他是生产队队长,以前文革的时候当过大队里的民兵营长。

那时候文革刚结束,佛教信仰还处于偷偷摸摸的状态,白送的爹是老古董,留着这小观音(体型很小)是祸根,就在村坡上搭建了一间茅草房,把石菩萨请那里去了。慢慢的,这些来上香的信徒们也不称呼我们村叫茅草店了,叫观音庙村。最初的‘庙’就是那间茅草房,改革开放后翻盖成了三间瓦房,再后来,又在瓦房的基础上建了三间平房供香客们休息,大概是十年前,香客们自筹资金,在庙的对面坡下建了一个戏台,每年的正月初三到初五,就有人请戏班来唱戏,这个时候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观音庙一年就热闹三天,人山人海。

我们真实的故事就从八零年代白送家开始了。

观音庙村系列故事之 

白送家的自杀怪圈

01.

我小的时候调皮捣蛋的很,那时候条件差,泥巴、石子、砖头都是小孩的玩具,有时候几个小孩也在一起砸铜钱,地上划个圆圈,每个小孩掏一枚铜钱(大部分都是清晚期的铜钱,女孩还用来缝制鸡毛毽子)堆起。砸钱分两步,第一步确定砸钱的次序,谁先砸,谁后砸。办法就是站在堆好铜钱的圈里,手里各拿另一枚铜钱往指定的圈外一根画好的直线投掷,不出直线的情况下,谁投掷的铜钱最靠近直线,谁先砸钱,以此类推,如果投掷过了直线,就是最后一个砸钱了。二,砸钱也讲究技巧和奖赏,第一个砸钱的人站在直线外,眼斜着比对着手里的铜钱和圈里铜钱的距离,然后发力砸出去,如果砸中了,圈里的铜钱就会四分五裂散开,出了圈的铜钱都归他所有,并且能够继续砸圈里没被砸出去的铜钱,直到他砸空了,下面的人才继续砸。总之,砸钱是男孩子最喜欢的游戏之一,赢了铜币有什么用途呢?可以用它跟挑货郎的人换糖块吃。

其实白送是个女孩子,比我还大两岁,她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呢,分别叫来弟、唤弟、喊弟。别看她爹是生产队长,家里也是穷得一塌糊涂。白送穿的花衣服是补丁加补丁,三个妹妹也是邋里邋遢的,她走到什么地方都把三个妹妹带着,有时候看见我们在砸钱,她也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钱砸,而且赢的次数比输的次数多。

有一次白送差不多把我们几个男孩子的铜钱都赢的差不多了,让人非常气恼的是,她还嘚瑟得不行,说我们的眼一个个都斜到老坟山上去了。我们这边家家有山,户户离不开柴禾,一到秋天,谁家去谁家的山上砍自己的柴禾,储存起来,烧饭取暖,一直要维系到第二年的秋天。老坟山的本意是指自己家里的山,却经常用来讥讽人,坟是让人忌讳的字,死了的人都要埋到他自己家的山上去。白送的意思是说我们一个个笨的可以去死了,当时我就火了,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骂道,你们一家人的眼都斜到老坟山上去了!

这下好了,白送大哭起来,她一哭,她的三个妹妹也像被打了一样,都嗷嗷大哭起来,不一会儿,白送的娘就跑来了,把我一顿好揍,骂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我上面还有个长我五岁的哥哥,那天是星期天不上学,他正在小池塘里淘米,看见了这个场景,自然他也掺合进来了,和白送的娘对骂起来,骂着骂着,脱口骂出了一句,不要脸的逼,卖逼都卖到上海农场去了,还有脸在观音庙村现世!

我哥的这句话直切要害,白送的娘顿时脸色煞白,一溜烟的功夫就跑到观音庙坡下的田里去了,去找我爹娘理论。

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农历的七月份,这个时候是农民一年中最忙的,抢收早稻,抢栽晚稻,俗称“双抢”。村里的劳动力几乎全部在田里割稻呢,热浪席卷,个个满头大汗。白送的娘跑到我家田头坡口大骂,意思是我和我哥都是狗生没教养的东西。碰到这种找到田头上挑衅的泼妇,我娘自然也火了,一来而去就干上了,卖逼之类的谩骂声在金黄色的谷穗间飞舞。

我妈是淮北人,十八岁的时候逃避家里的包办婚姻离家出走在火车站碰见我爸,两人才结合到一起的。南方人喊北方人叫‘侉子’,意思是很凶的意思。我妈吵架在方圆几十里属于没有对手的那种,而且她骂架专掐别人的软肋,比如对方偷野汉子,对方的娘偷野汉子,骂的要事实有事实,要真相有真相,时间、地点、人物等等,一剥到底!一番骂战下来,白送的娘已经颜面扫地了,回了家,大中午的干掉了半瓶剧毒农药3911。

这下子事情闹大了。白送的爹姓赵,弟兄三个。前面说了,村里总共九户人家,除了赵姓,其余的都是杂姓,所以赵姓是村里的大户。弟兄三人气得把尸体放在门板上抬到我家的茅草屋里来了,又打电话给附近一些村里姓赵的本家都往观音庙村赶,很快的,几十口子人把我家团团围住,开始打砸抢,场面一度混乱。我爹娘被赵姓的人捆绑起来,被强按着头给死者磕头,一直闹到乡公所来人。

这个场景最害怕的就是我哥和我了,我奶奶把我们推到地窖里去了,让我们不要出声。地窖是冬天存储白菜萝卜的地方,阴暗潮湿,里面蚊子特别多,后来我俩出来的时候,脸上被叮得那叫一个惨啊。

我因为砸钱,给家里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可以说,白送娘的死让本来就穷的我家倾家荡产。

02.

上海农场是个什么场所呢?是个劳改农场,全称叫:上海市军天湖农场。这个劳改农场非常特别,规模在当时也很大,分了七个大队,它坐落在皖南,却直接归上海市管辖,里面接受劳改的犯人都是清一色的上海人,而且刑期都在十年之内。

上海人有钱,劳改都比农民的日子过的滋润,能滋润到啥程度呢?除了你不能逃跑,不抗拒野外劳动之外(主要是种水稻和采茶),其它的就和普通老百姓没区别,这样一来,拉动了当地一些副食品销售,主要表现在,附近的农民可以把自家养的鸡鸭鹅拿到农场去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起,一些妇女借着卖东西就和农场里的劳改犯们滚到一张床上去了,轻者隔三差五能搞点钱和上海来的特产,重者滚出了感情,干脆直接跟了劳改犯,最后跑上海去了。

劳改农场四周都是村庄,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不少妇女跟上海人跑了,留下一堆贫穷的男人们拖儿带女,欲哭无泪,所以妇女们干架,总是把“卖逼卖到上海农场”挂在嘴上,以示对方的下贱。

我哥骂白送的娘是有根据的,他喜欢钓黄鳝,那时候的田里黄鳝多得很,农民们捉来都喂鸭子了,可是上海人是吃精,知道鳝鱼是上佳的美味,于是就问农民买,开始是五毛钱一斤,小的不要,必须要一两五以上的。那时候的五毛钱已经很多了,猪肉才八毛一一斤,豆腐一毛五一大块。慢慢的就形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是夏季,一大早就有很多农民到上海农场去卖黄鳝,还有卖泥鳅的,这其中很多就是十一二岁的小孩。

我哥钓黄鳝也拿去卖钱,农场的七大队离观音庙村最近,大概只有五六里路,他就经常看见白送的娘天麻麻亮从七大队的院子里偷摸着出来,有时候手里挎着的小竹篮装的满满的东西,用块毛巾包裹起。我哥就跟我母亲说了,其实这种事情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哪个村的妇女和上海佬好上了,大人们都知道,内心鄙视,只是装着不知道一样。

白送的娘喝毒药死了,最后公社调解,我家出棺材出一切出殡的钱。至此,我家和赵家三兄弟的仇就结下了。

小孩子是不知道记仇的,很快我上小学了,和白送的大妹来弟一个班,白送不上学,就在家带另外两个妹妹。学校设在离观音庙村七八里外的一个大村里,早上去晚上回,中午吃早上带去的冷饭菜,要是赶上冬天,学校里有大锅烧开水,就泡干锅巴吃。

自从白送四姐妹的娘死后,日子过的就更苦了,她们的爹村长也不干了,冬天里不是去打麻将就是死喝酒,经常性的,来弟中午看着我们吃着热腾腾的泡锅巴,一脸羡慕的神色。我爹没碰见我妈前,是个民间剧团拉二胡的,算是半个手艺人。皖南山区一进入冬季就有个风俗,唱春哥请龙灯和贴财神符。唱春哥就是一个人敲一面铜锣,挨村挨户往人家门口一站,小锣一敲,嘴里唱起民间吉祥祝福小调,主家大方的给个一毛两毛钱,不大方的就舀半碗米或是给两块年糕算是答谢。请龙灯比唱春哥要隆重多了,龙是十几米长的纸龙,要十几个人扛着,大鼓小鼓大锣小锣喇叭二胡一样不少,浩浩荡荡的往别人家门口一站就舞动起来,主家最少要给个三两块钱,否则的话,龙继续舞动着,就是不走。我爹一到冬天就跟请龙灯的一帮人混去了,每天能挣几十块钱呢。

寒假里,白送的爹打牌没钱,就让白送带着三个妹妹出去贴财神符。贴财神符一般都是男孩子干的事,嬉皮笑脸的跑到人家门口,嘴里喊恭喜新年发大财,然后不分青红皂白把浆糊往门上一抹,一张油印的财神符就贴上去了,大方的主家一高兴给一毛钱,一般的给个两三分钱。

我哥有时候也带我去贴财神符,在别的村碰见了白送和她身后三个可怜的妹妹,我一问,她们一分钱没贴到,还挨骂,女孩子贴财神是不受人欢迎的。我哥就告诉白送,要装成男孩子,回去把衣服都换掉。把男孩子戴的帽子套上,这样人家就认不出你们是女孩子了。

可是她们家怎么会有男孩子的衣服呢,我哥摇摇头,说等晚上我把我以前穿的衣服拿给你们。白送一听,眼神怪怪的,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内疚。

大年三十夜,我娘早早就把年饭备好了,还给我和我哥一人糊了两只红灯笼,请完了祖宗,吃完了年饭,大人们都打麻将,小孩子们个个举着点着蜡烛的红灯笼在村里到处跑。我们几个小孩跑到坡下面小池塘边上时,就听见白送家传来哭声,跑到她家门口一看,屋里很多大人在忙乎。白送的奶奶倒在地上哭的腿直蹬,嘴里连连骂,要死你早死啊,大年三十你寻死,你个天杀的要贪上海佬的便宜哦……白送的两个叔叔在抬床,两个婶子在烧纸,白送也在哭。

不大会,村里人都跑到白送家来了,白送的爹上吊死了!自这以后,每年放了寒假,我和白送一起去贴财神符,我哥则带着来弟。四姐妹开始轮流跟两个叔叔生活,来弟上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她下面两个妹妹都没有上学,早早成了劳动力。

03.

时光如水,到了1993年,我就十八岁了,我哥哥当兵去了,我在镇上读高三,准备迎接高考,爹娘在镇上开了个小面店,观音庙村就回去的少了。

这一天我爹娘说要回村里吃喜酒,白送要结婚了,是招亲。按说赵家办喜事,我爹娘是不会去的,有仇啊。可是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生产队的人,无论谁家婚嫁丧娶,都要随份子钱吃一顿大桌,当年白送的爹自杀,我家还是随了份子钱的。

1993年的时候,农民的日子好过多了,房子不再是茅草房了,条件好点盖青砖瓦房,皖南山区是徽派建筑的发源地,房顶用的是小青瓦,墙两边依次安上“坐头”,也就是马头墙。

我们村比较特殊,户主们的祖辈大部分都是民国或者晚清时候逃难过来的,湖北、四川等等,所以杂姓多,不讲究房子怎么盖。可是令人惊奇的是,白送家翻盖的房子就是徽派风格,三间大瓦房光明堂亮,两道马头墙在群山环绕下特别显眼,去观音庙上香的人个个啧啧赞叹。

硬是凭着一股子干劲,白送带着她的三个妹妹从七口人的土地里刨出了一个新家,终于另立门户了。招来的女婿叫溜溜(小名),比她大几岁,是个远近闻名的二混子,好吃懒做,这俩人怎么搞到一起去的真是个谜,有人说是溜溜强奸了白送,生米煮成了饭,总之这种事情都是臆想出来的。

中午吃完了大桌,人就一哄而散了,白送送我和我爹娘,我说,时间过的真快,咱们小时候一起贴财神符你还记得吧?白送人长的一般,皮肤很黑,身体这个时候也壮实起来,乍一看像个男人了。她说,怎么能不记得,你哥俩给我们好几件衣服呢,不然的话,我们姊妹四个肯定要饿死。

我说你好好的过日子,你看你现在都结婚了,以后家里有人帮你干活了。白送笑笑,说你以后肯定不会回观音庙了,要记得这个地方哦,都是观音菩萨保佑你哥俩呢。

后来我考上了外省的大学,上大二下学期的时候有一次给我娘打电话,她说,你不晓得吧,那个白送的大妹,就是来弟,喝3911死了,真是出了鬼了!我吓一大跳,这怎么可能,喝她姐姐喜酒的时候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和来弟说话,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怎么…..

我妈妈叹口气说,唉,这不是招了头狼进了家门嘛……我明白我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想,不可能吧,怎么会呢?溜溜再混蛋,也不能干那禽兽不如的事啊。

但是往后发生的事情越来越让人唏嘘和悲愤了,先是白送生的儿子未满月就夭折了,接着二妹叫招弟的喝3911自杀了,再然后,最小的妹妹叫唤弟十四五岁就跑出去打工再也没回来,有人说肯定在外面自己找人嫁了。

去年我回老家观音庙的时候,白送的奶奶才死不久,活了整整一百零一岁,附近村里的人都感慨,她是最得善终的人,听说就是初一给观音菩萨兑香油的时候,头一歪死的。

那三间徽派瓦房已经被窜起来的杂草给淹没了,人根本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的看见冒出来的马头墙。

白送和溜溜离了婚,和别的村的男人结了婚,田包给别人种了,听我娘说,刚结婚的两年,四姐妹把她们家的山上都栽上了杉木,杉木成材了,人就走的差不多了,最后全部被溜溜砍掉卖了,卖了听说二十几万啊。

我无语,想起了当年那个砸钱砸的很准的白送,想起了当年穿着男孩衣服带着破棉帽子的贴财神符的来弟,还有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招弟和唤弟……

读者肯定问了,白送不是还有两个叔叔吗?

对的,那是我下一篇要讲的真实的故事了。

作者简介

章建,本名章川封,安徽宣城人,现居浙江玉环。小说家、故事家,国家文艺界最高奖11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获得者,畅销杂志《南风》、《佛山文艺》、《故事会》签约作家,自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百万字小说、故事作品刊发与国内各大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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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湛蓝

排版编辑:绿腰   强哥   ETA   凤尾

审稿编辑: 铜豌豆  一池萍安

终审,校对:烟花  清欢

配乐:罗晚词

稿费:湛蓝

总策划:林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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