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犹是红楼梦里人 作者|王浩 本版主编|夏梓言 曹雪芹用“十年辛苦不寻常”创作出的《红楼梦》,周汝昌研究了六十多年。生前,他曾以诗明智:“借玉通灵存翰墨 为芹辛苦见平生。”他不仅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红学事业,还用自己跌宕起伏九十余年的人生,写就了一部现实版的《红楼梦》。回顾他的一生,我突然发现:周先生自己不就是《红楼梦》中的人物吗?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篇便这样写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五十六年一愿偿,为芹辛苦亦荣光。”痴迷红学的周汝昌,自号“解味道人”,书斋号“脂雪轩”,他心中早已将曹雪芹视为知己。他记不住自己和孩子们的生日,却一定会在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六这天焚香上供,因为这天是曹雪芹的生日。他每年都要给曹公过生日,几十年来从未间断。生活中,他张口闭口都是《红楼梦》,以至于连儿女们都有些怨言。1970年,周汝昌突发奇想写了三首诗,为曹雪芹的两句诗试补了散失的前两句,不料其中一首流传了出去,被一位红学专家认定是曹雪芹的“原作”。此事虽是笑谈,却可以从侧面看出周汝昌对红学、对曹雪芹的研究和痴迷程度。 《红楼梦》写的是贾府的日常琐事,平淡中又见传奇。周汝昌的人生也颇有几分戏剧性,他早年曾因故考过两次燕京大学。 1939年,21岁的周汝昌考入燕京大学,可是当年老家天津发洪水,他只得请求学校保留学籍一年。谁知到了1941年,日军占领并关闭了燕京大学,直到1947年秋,他才得以重返校园。就是这样一位醉心《红楼梦》将近七十年的老人,学的专业却并非古典文学,而是英文。他立志要将中国古典诗论文论译成英文介绍给全世界,他当年的本科毕业论文英译《文赋》研究,被外籍教授评价达到了博士论文水准。 一个学习英文的学生研究起《红楼梦》,是件非常偶然的事情。 1947年的一天,周汝昌收到四哥寄来的信,说他在胡适的一篇文章中得知,胡适已经得到敦诚的《四松堂集》,而敦敏的《懋斋诗钞》却遍寻不得。敦敏是曹雪芹的好友,如果能够找到他的诗集,很可能对曹雪芹的研究大有帮助。周汝昌便跑到图书馆搜索,居然一索即获。读完这本书,他便写了一篇《<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由老师顾随推荐发表在报纸上。胡适看到这篇文章,主动给周汝昌写了一封信,肯定他的发现,也对其中一些观点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年少气盛的周汝昌不服气,立即回信与之辩论。后来还向胡适提出,借阅他珍藏的甲戌本《石头记》,没想到胡适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1953年,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出版,其中很多新颖的观点,令学界耳目一新,在那一年的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这本书几乎人手一本。这位当时年仅35的年轻人,用了短短5年时间,写出了一部在“红学史上划时代的著作”。在那个年代,周汝昌竟然把《红楼梦》拔高到与《战争与和平》、《神曲》等世界名著比肩的程度,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勇气。众所周知,红学研究分好多派,可是不管是哪一派,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都是必读书目,连毛主席都看了这部书,并作了批注。因为这部书,他被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也因为这部书,他后来成了“资产阶级胡适派唯心主义”的“烦琐考证”的典型代表。等到《红楼梦新证》再次受到重视而重新出版时,他将原来的40万字增加到80万字,由于劳累过度,双眼几近失明。医生建议开刀,并说今生再也不能从事文字工作了,他怕把眼睛治坏了,再也写不了东西,就放弃治疗回到家里。这让我想到了陈寅恪当年因为怕治疗眼睛而耽误了离开沦陷区沦为亡国奴,便选择让眼睛自己瞎了。周总理闻知后,指示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定要找个好医院,不能让周汝昌失明。几经努力,手术之后,虽然保住了右眼,视力也仅维持在0.01,左眼则完全失明,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上边照顾他,把三女儿调回北京,担任他的助手。躺在病床上的周汝昌,两眼包着纱布,仍让女儿给自己读稿子,口述书稿处理意见。 很难想象,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居然还取得了那么多丰硕的学术成果。周汝昌不仅失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失聪,即便带上助听器,也需要在耳边大声说话。有人曾开玩笑:在周汝昌耳边说悄悄话,六楼的人都能听见。此后的数十年,周汝昌都要拿着特大放大镜,脸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书查资料。 刘心武因研究《红楼梦》的一些观点遭到非议,尽管学术观点并不相同,却得到了周汝昌的支持。即便如此,十几年间,两个人也只见过四五次面。周汝昌写给刘心武的信,字有铜钱那么大,要么一个叠着一个,要么两个字离得很远。据说周汝昌看东西只能用眼边上的余光,有时他给别人签名,需要把灯都关上,在漆黑一片中靠光感才能写。家人提醒他要注意身体,他却说:我活着就得写,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我干什么呢,活着就要有意义。 周汝昌走上红学道路和胡适的帮助不无关系,于是他自己也一直提携后辈。仅他给别人的书写的序,就可以组成一本书,这中间包括很多和他学术观点不大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人,包括一些和他越走越远的人,他也都一一帮助,他甚至为对方提供自己掌握的私人资料,谈自己一些未发表的观点。有的主流红学研究专家住深宅大院,待遇颇高。周汝昌虽被誉为“红学泰斗”,多次得到周总理的关怀,九十岁时,温家宝亲自写信为之祝寿,可他的境遇似乎未见好转,偏居京城斗室之内,孤军奋战。这大概和他独树一帜的学术观点和不通世故的性格有关。 1982年,周汝昌发表文章《什么是红学》,提出把文学性研究剔出红学的研究范畴。他这样做,也就把自己剔出了主流红学的研究队伍。他被誉为红学研究的独行侠,学术观点一次次引起争议。女儿回忆道,小时候有问题不会了就去问父亲,得到的答案却和老师的不一样,以后就再也不问了,因为问了老师也不给满分。与众不同便是他的风格,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周汝昌十分喜欢鲁迅。 他曾要求子女给他买一套《鲁迅全集》,尽管他的眼睛早就看不见了,但他说只要把鲁迅的书放在身边,便觉得欣慰而动力倍增。 鲁迅的坚韧和不被理解与周汝昌的处境是契合的,自己的研究不被主流学术认可,他宣布退出组织。一段时间内,刊物几乎变成了“批周园地”。有人回忆说,如果投稿想投中的话,最简单的捷径就是批周汝昌,这样一投即中。就连一些和他走得近的人也能感到自己受到的牵连与打压。即便如此,他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身上有很强的书生气:痴心、童真而又纯粹,最不懂政治,最怕人事纷争,可他一生偏偏是非不断,毁誉参半。 《红楼梦》中有很多人情世故,醉心于其中的周汝昌,偏不懂这些。物质条件不够好,连张像样的书桌都没有,几十年的研究著述都是在一张吃饭的小圆桌上完成的。当有领导来询问有什么需要时,周汝昌绝不会提出你给我解决房子这类物质要求。临终前三两天,儿女给父亲找药。有人说,周汝昌是大师级的人物,应该有这个待遇,只要他给领导写信,药一定没问题。可他自己却说:我要是给领导写信,我就是要助手!实在令人唏嘘,弥留之际,想到的还是要助手,还是研究他的学问。直到逝世前几天,他还口述完成了他的新书《梦悟红楼》的大纲,他还觉得他可以把这部书写完,然而他不再有机会了。他虽然出了很多有关《红楼梦》的书,可他肚里的东西实在太多。 2000年左右,周汝昌一口气出了十几本书。先写的是《我与胡适先生》,几个星期初稿写出来,三个月就写完了。紧接着,《和贾宝玉对话》又是只用了几十天的时间就写出来的。还有一本谈《红楼梦》里诗词的书,也是很快就出来了。外界对他出书这么快有过非议,那是他们不了解周汝昌肚子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他可以同时写六七本书,几个孩子每人手里都在协助他弄两三本书,有疑问就问他,他马上就能解答。精神好的时候,他可以在讲一个主题的时候,同时考虑下一个主题。子女们帮他记录,他说不了多长时间就叫停,马上说另一个,因为总说一个他会觉得烦。他的很多文章都是同步进行的,晚上躺在床上,他又开始考虑下一个问题。 周汝昌曾出过一本书《和贾宝玉对话》,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贾宝玉呢?同样怀揣一颗痴心,同样葆有一份童真,活得很简单。 90岁时,《百家讲坛》请他评点四大名著,他理一理雪白的头发欣然答应了。有人说他爱抛头露面,其实,刚开始去录节目,连个接车都没有,这位九十岁的老人需要提前在附近找一间宾馆的地下室住下。他为的是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文化,如他自己所说:“只要有3个人愿意听我讲,我都会像数百上千人听讲一样去认真对待,无分长幼贵贱。”他是百家讲坛主讲者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不带稿子而坐着讲的人。 人们一提到周汝昌都会说他是红学研究专家。的确,这位老人为《红楼梦》倾注了半个多世纪的心血,可他的研究范围远不止这些,他在书法和古典诗词方面的造诣也颇为深厚,且英文很好。1986年,周汝昌应美国鲁斯基金会的邀请赴美访问一年。他在美国一下飞机就开始说英文,他大学的专业就是英语,可以将《牛津字典》背下来。在美国期间,他写了一本书——《〈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他也是在美国看的张爱玲,后来写《张爱玲:定是红楼梦里人》,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一次他在美国演讲,台下坐着100多位海峡两岸的专家、学者,在他讲演即告结束时,主持人提出再延长20分钟。后来香港大学的一位教授主动提出匀出自己演讲的10分钟给他。此外,周汝昌酷爱京剧、曲艺、民族乐器,最爱听反而簧,对民间工艺也有浓厚的兴趣,也许是因为喜爱《红楼梦》,爱屋及乌地也喜欢上了收藏石头。多少年来,不论冬夏,他始终枕着一个玉石枕头,据说,这能让他的脑子更清醒。 周汝昌是个很天真的人,不接触社会,不善经营人际关系,正因为如此,他遭受过不公正待遇,研究还被人讥讽为“闭门造车”。想起鲁迅的两句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用在周汝昌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他日复一日的在他那件小居室里,痴心于他的《红楼梦》,外界的是是非非都和他没关系。屋内的陈设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唯一的现代化设备就是一台电脑,那是女儿帮他打印文稿用的。也恰恰因为如此,他是一个很纯粹的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的书法很像宋真宗的“瘦金体”,一如他终生清瘦的长相,更像他一以贯之的风范——傲世独立。 在央视做节目时,主持人问周汝昌,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怎么办?答:“回到《红楼梦》里边去,它包含了各式各样的道理,悟到了这些道理,你就明白,烦恼是很低级的东西,我们应该有更高等的精神追求。” 看着这位老人,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三句话不离老本行。无论生活还是学术,心心念念间,都是他钟爱的《红楼梦》。 2012年5月31号凌晨,这颗95岁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或许是生前太过喧嚣,周汝昌的离世显得静悄悄。他自己明显感觉累了,要去睡一睡,睡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不开追悼会,不设灵堂,安安静静地走。”这是他生前早就立下的遗嘱,似乎上帝对他格外优待,满足了他这个愿望。研究了一辈子《红楼梦》,连离开都是在睡梦中。我想,他一定是做着梦走的,做的一定是那个他已经做了一辈子的关于红楼的梦。 红楼一场梦。梦未醒,人已去,留下的是60多部关于《红楼梦》的研究著作。他这一生,成也红楼,败也红楼。其实,他自己就是《红楼梦》中的人物,跌宕起伏,亦喜亦悲,最终“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弥留之际,周汝昌打起最后一点精神作了一首诗,这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九五光阴九五春,荣光焕彩玉灵魂。 寻真考证红楼梦,只为中华一雪芹。” ![]() ![]() 作者简介 王浩,笔名子竹,男,90后,河南南阳人。 浸淫于古城厚重受家庭熏陶,爱好文学,有学者气质。习小说、散文、剧本。对古典文化情有独钟,诗词禅理皆有涉猎。喜读书,爱好广泛,家藏图书上千卷。且善表演。曾获河北省人文知识竞赛一等奖。求学期间发表作品十数篇,曾获全国大学生征文比赛二等奖。骨子里有着深深的平民情怀,文风质朴,笔底多描摹平凡而伟大的小人物,以期为其树碑立传。 我们的团队 主编:湛蓝 排版编辑:绿腰 强哥 ETA 审稿编辑:童话 铜豌豆 一池萍安 终审,校对:烟花 清欢 配乐:罗晚词 稿费:湛蓝 总策划:深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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