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飞鱼丨家访

香落尘外 2020-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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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访

文丨飞鱼版式设计丨强哥

往常这个时候，刘科长已经背着手心情愉悦地在外面散步了。然而，今天他无论如何也悠闲不起来，连妻子做的他最爱吃的油泼面，竟然只吃了两口便丢下了筷子。

刘科长非但心情不畅快，而且还有些忧心忡忡。他眉头紧锁，本来慈祥的脸庞，此时略微有些变形，看起来怪可怕的。儿子知趣地回学校上晚自习了，生怕碰炸这个“火药桶”。只有妻子陪着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地盯住脚下的地板。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墙上的时钟不知疲倦地摆来摆去，发出恼人的滴答滴答声，仿佛在提醒主人时间转瞬即逝，一去不返。这个西北汉子此时像头困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觉着怎么都不得劲，胡乱地在客厅踱着步子。“你倒是想想办法呀，别晃来晃去，让人心烦！”妻子终于忍不住了，打破了一屋子的寂静。

心烦！是啊，刘科长何尝不烦呢？况且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科长今年已经五十多了，他在政府部门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干了大半辈子，年龄一年一年蹭蹭地往上涨，但十几年前提拔的科长职务却像抛锚的汽车一般趴了窝，停滞不前了。尽管前些年有几次升职的希望，但由于种种原因都与之失之交臂，按照他这个岁数，如果再抓不住这次机会，就很有可能在正科的位置上退休了。这正是刘科长心烦意乱的事情！

刘科长已经记不清他们两口子为这个事讨论多少回争吵多少回了。一个月前，推荐副局长人选终于提上了议事日程，符合条件的几名科级干部早已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了。刘科长却并不着急，他心里有数：人选虽多，但论资历能力，都不是他的对手。在他心里，能称得上对手的只有年富力强的王科长，他是前几年空降下来的干部，曾做过领导秘书，精明能干有魄力，点子多思路活，深受领导喜爱，仕途自然也是一帆风顺。在众人看来，他们俩的优势和长处异常明显，但也恰好形成了两种风格，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熟悉刘科长的或是与他共过事的，没有一个不说他是“老黄牛”式的干部，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的确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干出来的。数十年如一日，无论在哪个岗位上，无论领受了多么麻烦的任务，他总是冲在前抢在先。但他也很有个性，原则性极强，人称“牛一筋”。而妻子却毫不客气地骂他是“一根筋”，只要逮住机会，就会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他这种“死干”的人如今已不吃香，必须得“转型”才有出路。结婚近30年来，刘科长觉得妻子什么都好，聪明能干，善良贤惠，唯有这些论调是最不能让他忍受的，也是这个脾气直性子烈的男人难以接受的。每每妻子此言一出，就会毫无悬念地引发一场口水战，往往争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必然以妻子的嚎啕大哭，刘科长摔门离去而收场。

今晚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继续他们以前无休无止毫无结果争吵再合适不过了，简直就是润物无声水到渠成。妻子又一次忍不住启动了“吵架”模式：“咱从来没有找过组织，就找一回还不行吗？”妻子近乎用祈求的眼神瞅着他。“这，这怎么能行？我是党员，总不能跑官要官嘛，违规违纪的事咱坚决不能干。”刘科长那坚定的神情和语气，换来的是妻子“死脑筋”的一句咒骂。“你也不看看，谁现在还和你一样，一批参加工作的，快的正处都好几年了，周围的同事那个不比你进步快。人家都灵醒活泛，不像你······”刘科长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哪受得了这样的挤兑，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高高地鼓起，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乱跳。“哎呀，你说的不错。可我就是张不开这个口嘛，给组织提条件添麻烦，怎么好意思，这个事咱做不来。”妻子见激将法凑效了，不失时机地又添了一把火：“道理其实很简单，你不找领导不代表别人不找。‘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难道你就这样甘拜下风？”这话语犹如利刃一般戳中了刘科长的心窝，这个倔强的西北汉子还从来没有服过软认过输。“把他家的，豁出去啦，这口气还真咽不下。”这不是刘科长的初衷，但有时话赶话就赶在一起了，也许是出于本能，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正在他们两口子商量送礼事宜的时候，刘科长的手机不知趣地响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办公室小钱的声音。“啊，局长要来家访······现在······”怕出错，刘科长又重复了一遍。“哎呀，我这猪脑子，这么大的事怎么给忘了？”刘科长懊恼地喊了出来。他这才想起来，局长在全体干部大会上确实讲过这个事。局领导家访中层干部，科室领导家访下属，谈心交心了解情况，帮助解决困难，这算是在全省开展大走访背景下，局长独树一帜地创新了。在刘科长看来，这不过是领导一时心血来潮说说而已，从政几十年，什么样的领导没见过，有些话不能当真，机关工作嘛，都是这样的。再说，领导那么忙，哪来的时间家访，总不能工作都不干了吧。刘科长还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直到办公室小钱来电话，看来新来的局长动真格的了。

“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妻子大腿一拍，弹簧一般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凑近刘科长耳朵一阵叽里咕噜，就带着钱包急匆匆冲了出去，下楼梯的时不小心歪了脚，但此时也顾不上疼痛了，她要去办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妻子走后不久，刘科长穿戴整齐，下楼迎接。虽说已是六月初的天气，屋外还是很凉爽的，微风吹过，让人感到浑身的惬意舒适，比闷在屋子里舒服多了。在焦急的等待中，局长和小钱如约而至。“啊呀呀，我的好局长，怎么敢劳您大驾·······”刘局长竟有些激动，“这，这是啥意思嘛？”令刘科长惊讶不已的是，局长不仅带来了“希望”，同时还带来了“慰问品”。领导给下属送礼，真是新鲜事！这么多年来，还真是头一遭碰到，刘科长有点发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是局里的老同志，我来看望一下，是应该的。”刘科长一脸的疑惑，新局长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我个人掏钱买的，可没花公家一份钱。我们是领导干部，在这方面，尤其要带好头，决不能犯错误。”刘科长一下子愣住了，脸上肌肉有些僵硬，局长水平就是高，真是不简单，他怎么知道我······难道······“怎么，都到楼下了，不请局长到家里坐坐？”小钱嘻嘻哈哈地打了个圆场，刘科长这才回过神来，极不自然地附和道：“对对对，赶快上屋里坐。”

刘科长住的是局里的福利房，房龄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两居室的，面积并不大，客厅尤其小，客人一来，愈发显得拥挤。但是物品摆放的错落有致、极为恰当，而且充分利用了空间。局长打量着家里陈设，彩电还是“大屁股”的，电冰箱是以前的老款，家具也是相当简朴，一看就知道有很多年了，但经过主人就地取材、巧妙装饰，整个屋子倒显得简洁自然、温馨雅致。刘科长又端茶又递烟，忙得不亦乐乎。一阵闲聊之后，局长便开门见山，切入主题：“我最近抽空一家一家地跑，看大家伙有没有什么困难，平时工作都比较忙，刚好借这个机会跟大家交交心。”局长的目光越过茶几停留在刘科长的脸上。“这，困难嘛，也没什么······我主要就是要干好工作······”在局长的声势夺人的架势下，刘科长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讲他的困难，情急之下又转到工作上来。汇报工作，这可是他最擅长的。

“我们家困难大着哩。”人还未见，声音倒是先进门了。妻子麻利地开门进门然后锁门，炫耀似得把刚买回来的高档烟酒摆在茶几上。刘科长心里有些紧张，一个家庭妇女，不懂官场上的事，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他朝妻子瞟了一眼，但她根本就不理睬。“局长，我这人说话直，不要见外哈。”“我们家老刘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了······请组织上照顾一下·······老刘他脸皮薄，只知道干工作······这烟酒就是送给······”还没等妻子说完，“是送给亲家的，儿子马上要订婚了·····”刘科长急中生智，打断了妻子的话。好惊险！局长前面已经交代了，咱可得坚持原则，决不能丢面子，可他的妻子哪有这个觉悟！刘科长已经不再使眼色了，而是直接给她翻白眼了。

局长似乎看出点什么，便抢先一步，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不是送给我的就好。现在反腐败斗争抓得越来越紧，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不能犯糊涂呦，作为党的领导干部，一定要汲取教训呐。”刘科长为挽回局面，以谈工作为由，索性支开了妻子。“老刘你心里咋想的，我都明白，只是有些事情不好办，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关系，等你将来到了我的位置上，肯定会理解的，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刘科长不呆不傻，他能听不出局长的弦外之音？王科长是上面派下来的，走的是上层路线，说不定领导已经打过招呼了，看来局长的天平要向他倾斜了。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刘科长这样想着，紧绷的神经反而放松了。“好了，时间不早了。老刘，这个事我知道了。”他若有所思地眨巴着一双焦虑而泛红的眼睛，也品咂着局长意味深长的话语。送走局长后，他没有着急上楼，来到了小区僻静处的石凳旁，点燃了一支烟。他需要冷静的思维，也需要清新的空气。头顶的夜空仍旧是漆黑一片，像是一道巨大的铁幕望不到尽头，唯有刘科长手指缝中的香烟，一闪一闪，忽明忽亮，像黑夜的眼睛，似乎带来了一丝光明和生机。

刘科长肯定知道，按照以往的惯例，妻子大吵大闹战争升级是不可避免的，他一个人躲在外面倒落得个清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一包烟全变成了烟屁股，家里灯光也熄了之后，他这才打起精神，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家。就着微弱的光，他看到妻子半躺在沙发上，满脸倦容，两眼无神，心里倒是紧抽了一下，眼眶里面一阵发热。妻子也是为了这个家呀！“实在不行就算了吧，你们局长刚上任，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照顾，也挺不容易。人家有情有义，看望下属，还带东西，这样的领导现在不多见。”妻子的语气如同拉家常一般平静，这件事从前到后好像与她全不相干，把所有的问题一股脑丢给了刘科长。“对啊，家访，领导访下属，下属就不能访领导吗？”或许是受了启发，亦或是某种刺激，他下定决心，为了这个家，最后再搏一把。

第二天晚饭后，刘科长确定局长在家后，便带着妻子准备好礼品，趁着昏暗的夜色出发了，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味道。咦，这不是王科长的车吗？刘科长一眼就认出来停在局长家楼下的那辆白色轿车，他不禁苦笑，看来“家访”领导的人还不少哩。表面看似轻松，但他心里已早是五味杂陈了，喜的是，看来送礼有戏，局长也是人嘛；悲的是，王科长先人一步，抢到他的前面了。要是早听妻子的劝就好了，后悔、痛恨一齐钻进了刘科长的心里，弄得他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了。死活就这一回，豁出去了！好奇心促使他来到局长家门口，他想看看王科长是怎样送礼，而局长是怎样收礼的，他从来没干过这事，就当是现学现卖吧。刘科长侧站在那里，身体前倾，左耳贴门，两只手拎着礼品，由于重力作用，致使他的身体向下倾斜不少，慢慢地腰也弯了下去，活脱脱像个被审判的“犯人”。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渗出一排排细密的汗珠。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局长是批评训斥屋内的王科长，还是门外的自己，亦或一种现象，一种风气······

在局长下了逐客令不久，刘科长逃也似飞奔下楼，窘迫模样不亚于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回家的路上，刘科长反复品咂着局长最后一番话“你这是作践你自己，是给组织脸上抹黑。我们是共产党人，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相信同志······赶快把这些东西统统带走！”

街道两旁，一排排路灯在橘红色光的照耀下，相互映衬，彼此依赖，其身姿显得格外挺拔高大，在这铺满光亮的路途上，刘科长步伐更加坚定地迈向了远方······

刘科长的“家访”宣告失败，但并不因此而懊悔，因为他收获了信任与底气。

作者简介

飞鱼：一言一行一乾坤，一书一笔一世界。感知沧海桑田，倾听生命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