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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书评 | 青莲 | 落红不是无情物,烟起烟灭呼兰河

 香落尘外 2020-03-14

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落红不是无情物,烟起烟灭呼兰河

——读萧红的《呼兰河传》

作者 | 青莲   版式设计 | 湛蓝

终于拿起了笔,去记一记萧红和她的《呼兰河传》。

从小时课本里读《火烧云》,老师就介绍节选自萧红的《呼兰河传》,到现在好多年,随着对她的反复阅读,与自己生命体验的日益加深,萧红这个写字的女人,在我心中越发具有生命真实,鲜活,甚至有苦痛的沉沉质感。

萧红一生只活了31岁,在一个女人正当年的年华离开了世界,她短暂生命所历的坎坷渊深难述,浓度和密度之高之烈,大多数人,在这人世轮回几番也未必有之。

多年来,一想到她,内心常有一种近切的伤势感挥之不去,低徊不已。

不过,依然愿意从轰轰烈烈的声音中退出来,坐在她荒原充沛的文字里静静的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且听悄吟。

呼兰县城中粉坊的人,住在草房里辛苦劳作,却每天唱着歌。萧红说,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越鲜明,就越觉得悲凉。

刚出生的婴儿,呆在零下十几度的磨房里,身上只盖了几条面口袋——萧红说,这面口袋最后也被拿走了。

婆婆有事没事痛打媳妇,用鞭抽,用针扎,用烙铁烙,理由是:谁家的媳妇不这样过来的呢?媳妇生病了,就乱吃偏方,直至推进开水缸内“洗澡”至死,邻居们见了说:人死了,就像小鸡,蹬一下腿,就算完事。

……

《呼兰河传》啊,就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饶舌的讲述着左邻右舍的不幸,在你看来全那么悲惨,不忍再听了,她却没有任何感觉,只管在那讲——这,也许就是真正小说的艺术,就是艾略特所提倡的“诗歌,不是表达感情,而是回避感情”。

所以,当有人问我:《呼兰河传》到底好在哪里?

我说:是不动声色。萧红写出了一种不动声色,在这不动声色的背后,却深藏了某种辛酸和沉痛。

 “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躺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就是这样的语气,不悲天悯人,不呼天抢地,就那么淡淡的,一词一句冷静地回到事物中去。却刚好反衬,感情的重。

这些人的生命是轻的,这种生存状态给人的触发,却是重的。

于是,在表面平静的背后,萧红却又不禁要慨叹,“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在描写完生龙活虎的跳大神后,末一句陡然变成了: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她在文字里悄吟,一声轻叹,连着一声轻叹。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这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如果只是对这世界充满冷静与悲凉,那只能说在精神实质上,萧红得了鲁迅的真传——鲁迅说“她比谁都更有前途”的原因大约也正在这里。萧红之不同于鲁迅,可能在于鲁迅看到了人生的全部黑暗和虚无,而萧红对家乡至死有着温热的回忆。

《呼兰河传》中,萧红还原了一双儿童的眼睛回忆故乡。

譬如,她童年的后花园是:

“花开了,就象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这样的童年,像不像梦中的天堂?

正是因着这份温热,《呼兰河传》中冯歪嘴子的孩子尽管出生就躺在磨房里,温度是零下十几度,母亲也死了,但在冯歪嘴子的拉扯下,“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

呼兰河的莲花灯照的河水幽幽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

祖父的草帽上被我插了一圈玫瑰花,不喜我的祖母笑了,祖父笑了,我笑的哈哈的。

——这些,也都成了具体的发生在呼兰河畔大地上的事情。

儿时有过的点滴温情,复活成笔下的记忆,只因“呼兰河这座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后花园里,死了母亲,失了父爱的小女孩,常有凄风苦雨袭来,唯有祖父的呵护与疼爱,与她一起识四季花草,念诵古诗旧词,是她永远的避难所。

从许多经意不经意的文字中,都可以深深地感到,对于萧红而言,如果童年有过美好,如果故乡有过美好,那么这美好与山川风物并无太大关系。虽然人们都将《呼兰河传》视作一幅壮观而优美的北中国的民俗画,但我想,萧红在生命后期,在遥远的南国,之所以要反复回忆那个自己曾极力逃离的故乡,真的,只是因为呼兰河城里,有唯一给她温暖的祖父。

祖父,是萧红一生不曾改变的精神故乡,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情感安放。

然而,祖父的离去,却让萧红成为了赤足在人世寒天里荒凉行走的孤独者……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 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萧红写《呼兰河传》时,年正三十,避难香港,完成《呼兰河传》这部自传体小说不到一年,香消玉殒于浅水湾。

至死没有回到那难以忘却的故乡。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根丁。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有些出自先天之赐,有些出自后天际遇。

命运,让华丽者华丽,让卑微者卑微。

萧红的心性和才识让这些文字远在顾影自怜的伤感之外,那是一种更为细长悠久的寂寞,悲凉到骨子里。

烟灭,烟起,仿佛看见萧红一个人在雪地里走,雪片纯净,雪片撕裂,它一片片覆盖下来,像一种打破……

《呼兰河传》,是萧红最后的自传长篇小说,那乡村风俗画卷是绵长的,广阔的,终于,她在脑子里站回了她的故乡。

冬季,冰水,冻地,河流,瓜果,乡邻,后花园,黄瓜,祖父,街市,老妇,小团圆媳妇,事物,季节,人物,一样一样的活回她的记忆。她不吃力,哗哗的把她的记忆她的眼见她的感觉一一写出来,一章一章地写下去。冬天来了,冬天过了,漫漫地浩浩荡荡地越画越宽阔,北中国的样子出现在了人们眼前,美丽,哀艰,忧伤,愚昧,温情,麻木,该有的样子,都有了。

萧红写这一切,并不刻意,不刻意,就成了。

悄吟,萧红的曾笔名。这名字多么像自喻。她一生短暂而悲怆的流亡史,可谓起伏荡宕,百味俱全。然而在那乱云如芒的风潮声中,自己那点声音多么小,多么小,小得可能没有人听见,小得可能被听成另外的声音,可毕竟,那是自己的声音。

她在《沙粒》中写:

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我说: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什么最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文字,简朴而丰富。

悄吟,独立而艰难。

一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

萧红肉身的苦难,才华的出尘,情感的哀艰,都成了传奇,也成了浮云。

只有文字,还会像呼兰河的水,漫长流淌,不竭不止……

作者简介

青莲:教书人,喜欢写字。安静生活,隐秘生长。

香落尘外管理团队

主编:湛蓝

总监:子寒

顾问:蒋新民

排版:绿腰  强哥   ETA   凤尾

审稿一组: 铜豌豆  一池萍安  一心

审稿二组:连云雷  风碎倒影   

终审,校对:烟花  清欢

播音:米米   从前慢

稿费: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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