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鼎《村居》解读

我写“替学童读诗”系列，只因对学校教育不放心。儿子尚是学童，希望他能学到真正的语文，同时为家长和老师提供参考。我上小学的时候，总见语文老师手里总拿着一个小黄本，那就是传说中的“教参”，学生眼中的法宝。等自己当了老师，才知道它的价值实在有限。多年来一直发心为语文老师再写一套教参，只因工程浩大，只能慢慢做起，弄一篇是一篇。

写这类解读文章，本来是兴之所至，先拿自己有感觉的篇目下手。前两天，因疫情宅在家里，听儿子上网课，讲的是高鼎的《村居》。儿子端着手机，手机那头声情并茂：“儿童散学归来早，同学们想一想，这里面有什么人物呢？谁能回答，这里面有什么人物呢？”听得我都快急死了，好几十分钟，就这么大面积地浪费。一节课下来，几乎什么也没讲出来，于是临时决定把《村居》解读弄出来，顺便说一下诗歌教学。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关于此诗的背景，只要知道作者是晚清江西上饶人，晚年闲居在家，就够了。下面进入诗歌正文。

“草长莺飞二月天。”阴历二月，阳历三月，正是北方的初春时节，而南方的春意自然还要更深一些。2000年三月初，我第一次到南方，北京还只见灰暗的枝条，江西已是金黄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放。可以说，旧历二月正是春天最灿烂的季节，所以古诗中常会提到二月花，所谓“霜叶红于二月花”，“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那么这首诗里的二月天，又有怎样的景致呢？

先说草长。如是在夏天，那草爱怎么长怎么长，没人在乎，但春天就不一样。大约每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经过一个灰暗的冬天，不经意在大地上见到草芽钻出来，那份惊喜真是不可言喻。所以谢灵运写下“池塘生春草”，这么简单的句子，会有“一语天然万古新”之誉。说起来“草长”也不过是草长高了，但连这也要说一说，说明它确实值得一说。

莺就是黄莺，俗称黄鹂。这种鸟颜色好看，声音好听，有声有色，诗人爱写。只是，把“草长莺飞”连在一起，这画面不好想象。我查了一下，黄莺是树栖性鸟类，不到地面活动，所以古诗中讲到黄莺，几乎是清一色的树上黄莺，比如：“黄个黄鹂鸣翠柳”，“阴阴夏木啭黄鹂”，“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说起来草上飞的黄莺还真不多见。那么这里的“草长莺飞”是哪来的呢？原来作者另有出处：

南朝梁武帝时，大将陈伯之投降北魏。梁武帝天监四年，临川王萧宏奉命北伐，陈伯之屯兵对抗。萧宏命记室丘迟以个人名义写信劝降，于是有了传颂千古的《与陈伯之书》。在这封信里，丘迟极尽深情婉转之能事，有一段是用乡土之思来打动对方：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原来草长莺飞是从这里来的，只是三月变成了二月，或是因为高鼎写时就是二月，或是出于平仄的考，问题不大。问题在于，在丘迟那里，从草长到莺飞是有层次的，草舒长于地面，莺乱飞于树梢，而一旦被高鼎简化为“草长莺飞”，情形就变得有些捉摸不定了。莺到底是在哪里飞？如是在草上飞，于情理不合；如是在树上飞，又与次句的“拂堤杨柳”远景相冲。说到底，这种即景抒情之诗就不宜用典，只想着化用古人的清奇之语，却背离了现场的真实，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虽无伤大雅，毕竟不甚圆满。

“拂堤杨柳醉春烟。”拂堤杨柳就是河岸旁的杨柳，主要是柳树，因为垂柳枝长。“拂”字很生动，想象一下太上老君手中拂尘挥扫的感觉。冬天的柳枝又干又硬，柳叶还没生出来，也不兜风，所以不能“拂”，现在“拂”起来了，则春天的柔软隐隐可见。春烟是什么呢？就是春季里空中的水气。冬季干冷，天空干净，能一眼望到很远。春季变暖，水气升起，如烟如雾，笼罩在杨柳岸边。“醉”字下得妙，有过醉酒经历的人都知道，意识迷糊之时，看什么都是若有若无的样子，移到初春之景，正是朦朦胧胧的那种感觉。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这两句最有情趣。我们试着把儿童散学改成农夫收工，便会发现意趣大异。为什么呢？因为春天是属于儿童的，而儿童也正是人生的春天。把一片春意落在儿童身上最为惬当。这些年每到春天，都会流行一句话，“春天不是读书天”，这话说得好。可怜儿童们白日里只能收束身心，聚精会神，只到了散学时刻才得自由。一个“散”字让人感觉生命力也在四下发散，不止是从学堂散到各家各户，还从大地散到天空，散为满天乘风飞翔的风筝。如果说前两句还有点成年文人的矜持，到这里则全然是儿童的撒欢了。春天白昼变长，所以可以“散学归来早”；春天有东风，所以可以“放纸鸢”；儿童知道散学不容易，有东风更难，所以“忙趁东风放纸鸢”。这种珍惜的情态正是儿童的心理，也是每个正经历春天的人常有的心情，所谓莫放青春佳日过是也。

我读完此诗，最深的感触是，把春天还给孩子。

对于学童而言，除了理解诗歌内容，还有识字的任务。小学生第一次接触“鸢、莺”二字，可能有些难度，老师正好把它们可以放在一起讲。这两个字都是形声字，都与鸟有关。“鸢”字的上头不能写成“戈”，因为它是表音的；而“莺”字的声旁又是什么呢？按，“莺”的繁体作“鶯”，解释起来比较麻烦，不妨不让同一部首的字以类相从：“营、萤、荧、莹、莺”，孩子们发现规律，就不难记忆了。

中国的教育，从大学到幼儿园，对教师学历和水平的要求逐级降低。在我看来，高校教师倒是可有可无的，教小孩子反需大智慧。对孩子来说最为重要的启蒙教育，却交给一群人生经验和学识积累都远远不够的小姑娘，这可真是一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