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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宽— 我们的爱情是月亮

 WQ_AI_LYS_999 2020-03-16

化艺术

良宽

Ambre 来自化簡藝術 00:00 03:47

1910年(明治43年)8月24日晚,伊豆修善寺。

这不是夏目漱石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迫近了。

胃里的酸不停地翻滚,食道涌出一阵阵的恶臭气味,最后呕吐出黑血来结束漫长的钝痛。

伊豆修善寺

长期因为精神衰弱而昏沉隐忍的大脑,突然间好似得到了释放。

‟这是源赖家的怨气吧…就连弘法大师的法力都无法平息吗?”

夏目漱石隐约感觉如此,然后是一阵强烈的眩晕,重重摔在了地上。

‟各种各样的念头像浮云一样在脑海中略过,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似乎在圆觉寺禅坐时习得控制呼吸的一招半式,此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直到那些令人崩溃的念头不断地呈现,若越是想让这些念头飞出脑海,这些念头反而成倍数增加,无穷无尽…”

夏目漱石这次并不打算与死神抵抗,他打算呆呆地站在鬼门关,等待黑暗降临。

可是‟解脱”并没有如期而至。

在长达四小时的抢救后,夏目漱石脱离了生命危险。

昏睡两天后醒来的他,怅然若失,写了一首徘徊于生死之间的诗:

飘渺玄黄外生死交谢时

寄托冥然去我心何所之

归来览命根杳窅竟难知

孤愁空绕梦宛动萧瑟悲

江山秋已老粥药鬓将衰

廓寥天尚在高树独余枝

晚怀如此澹风霜入诗迟

在生死边缘无论如何都无法、也不知该逃避到哪里去的夏目漱石此刻需要一个能够治愈他的目标。

他需要一点心力,来重拾人生的信心。

于是他遇见了良宽。

夏目漱石开始研究良宽留下的汉诗和书法,对其中隐含的禅宗精神与豁达之心产生强烈的共鸣。

从传世的年谱来看,良宽于1758(宝历八年)出生于越后三岛贵族橘屋山本家,是家中的长男,幼名荣藏。

荣藏十八岁选择剃度出家,嗣法于曹洞宗备中圆通寺的大忍国仙。

良宽在大忍国师的门下十四年,进行曹洞宗严格的持戒修行。

大忍国师对良宽非常满意,并期予重望,赐予印可:

“良也知愚送转宽,腾腾任远得难看。为附山形烂藤杖,到处壁间午睡闲。”

这句话陪伴了良宽的一生。

1791年(宽政三年),良宽前后经历了两个挫折: 双亲的离世,恩师的迁化。

第三个打击来得也猝不及防,在大忍国师圆寂后,圆通寺的方丈席位落到了师弟玄透手中,玄透因妒才将良宽逐出禅寺。

此后良宽一生几乎与宗门断了联系,浪迹天涯。

在良宽去世的半个世纪里,几乎没有人重视他的生平与墨迹。

直到昭和初年《良宽道人遗稿》的出版面世,让良宽的身影渐渐丰满清晰了起来:

《良宽道人遗稿》柳田圣山编

一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安贫乐道的老和尚,平时住草庵,行乞食,云游四方。

樵夫,农人,浪人,孩童,都是良宽的好友。

良宽一生习书不缀,惜墨如金,字如其人。

大江茫茫春將暮 楊花飄飄點衲衣
一聲漁歌杳靄裏 無限愁腸為誰移

十字街頭乞食了 八幡宮邊方徘徊
兒童相見共相語 去年癡僧今又來

良宽随身携带品清单
据说良宽上人经常忘记东西
所以总是写‟备忘录”

指月楼

天氣稍和調 鳴錫入東城 青青園中柳 
泛泛池上萍 鉢香摩詰飯 意拋難陀榮 
從事伽葉蹤 遲遲乞食行 小小擲筆硯 
竊慕出世人 一瓶與一鉢 遊方凡幾春 
歸來絕巗下 靜卜草堂貧 聽鳥充玄歌 
瞻雲作比鄰 崖下有清泉 可以濯衣巾
嶺上有松柏 可以給採薪 優遊又優游
薄言永今晨
 余家有竹林 冷冷數千干 笋迸全遮路 
梢高斜拂天 經霜倍精神 隔煙轉幽間 
亘在松柏列  哪比桃李妍 竿直節彌高 
心虛根愈堅 愛尔貞清質 千秋希莫遷  
 四大方不安 累日倚衾裳 牆頹積雨後 
窓寒脩竹阴 幽徑人跡絕 空階蘚華深 
寥落有如此 何因慰我心 

窮谷有佳人 容姿閒且雅 
長嘯如有待 獨立脩竹下

破如煙 
幽窓聴雨草庵夜 
大路打毬百花春 
前途有人如相問 
從來天下一閒人 

自辭白蓮精舍會 騰騰兀兀送此身 
一枝烏鴉長相隨 七斤布衫破如煙

堯告舜曰
人心惟危
道心惟危
惟精惟一
實執其中
舜亦次是傳禹

溪聲良是長廣舌 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 他日如何學爾人

妙法蓮華經 序品

道在爾

頭髮蓬蓬耳卓朔
衲衣半破若雲煙
日暮城頭歸來道
兒童相見西又東

道好亭

東風吹微雨 夜來過茅次 主人伸足眠 何知浮世機
東方漸已高 百鳥鳴其枝 舒舒整杖履 出門欲何之
野水浸遠郭 朱花照翠微 牽牛誰家老 送餉何處兒
萬物相驅逐 四序互推移 吾是胡為者 永守故園扉

君看雙顏色 
不語似無憂

“我很想要良宽的作品,但恐怕很难弄到吧?”1914年(大正3年)夏目漱石在写给友人的信件中如是说。

不久后,夏目如愿以偿,他在感谢信中写道:

‟如果您希望得到自己的书作,不论多少也定当效劳。与得到良宽作品的喜悦相比,即便是再拙劣的书法,自己也自甘不耻奉上。” 

夏目漱石说:良宽上人一生厌恶诗人的诗,书家的字,厨师的菜…这是因为他是品格淳朴的‟外行人”,厌恶  ‟内行人”的内行臭。

心月輪

其心之纯、气之精是难能可贵的品质。外行人不掩藏拙劣的技巧,这就比内行人好。认真地表现自己,是构成艺术本体的第一资格。

夏目漱石在1915年(大正4年)3月21号的日记中写道:‟我谈到自己现在的想法,即下决心实践‟无我”。‟大我”与‟无我”为一,故‟自力”与‟他力”相通,非此不可!”

在生死边缘或许只有像良宽那样‟则天去私”,耳目双忘,才能够如如不动吧。

良寬自畫自贊像

1916年(大正5年)12月9日午后,夏目漱石由于大量内出血而与世长辞,享年49岁。

夏目漱石一生犹如其名‟漱石”,砥砺齿牙。

似乎也注定了他的一生意志坚强,含辛茹苦,不停地对抗着。

大愚难到志难成五十春秋瞬息程

观道无言只入静拈诗有句独求清

再坚强的战士也会疲惫。

曾以为死亡是解脱的夏目漱石,缓缓停下了思绪,体验最后的片刻寂静。

1968年,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颁奖典礼上,川端康成发表了题为“美しい日本の私”(日本的美与我)的演讲:

‟日本古时代一位僧人良宽在74岁辞世前写下的一首绝命诗: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令我感动!

良宽出生在雪多越后,同我的小说《雪国》所描写的是同一个地方。就是说,那里是面对内日本的北国,即现在的新海县,寒风从西伯利亚越过日本海刮来。他的一生就是在这个国里度过的。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将至,而心境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

川端康成

良宽“临终的眼”,似乎仍然映现出他那首绝命歌里所描述的雪国大自然的美。

我曾写过一篇随笔《临终的眼》,但在这里所用的“临终的眼”这句话,是从芥川龙之介自杀遗书中摘录下来的。在那封遗书里,这句话特别拨动了我的心弦。“所谓生活能力”,“动物本能”,大概“会逐渐消失的吧”。

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

惟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川端康成眼中露出深情。

《北山初雪》 东山魁夷

深冬天的越后国,被茫茫的大雪覆盖,犹如缀满银河的星辰。寒风从西伯利亚越过日本海刮来,风不停,雪也不停。

有一位女尼背着材薪,托着钵,准备去往‟武士之乡”福岛。

她今年三十岁,出家七年,法号‟贞心尼”。

熟识她的人都半开玩笑地敬称她为‟姐姐庵主”,因为她很美,善良,温暖明亮。

贞心尼为躲避风雪,只得暂时借宿在长冈的照明寺内。

她望着四周雪白,倍感孤寂。

这是一个没落的时代,幕府政权末期的弊病开始显现,富贵者在花街柳巷一掷千金,贫苦的人被随意丢弃,曝尸荒野。僧众围绕着商贾,嘴脸尽是谄媚。

《白雪》 野地美树子

这是一个金钱的时代,金钱是一切的度量尺。

和所有渴求智慧与和平的修行人一样,贞心尼不知该何去何从。

直到她遇见了同住在照明寺密藏院里的良宽。

那年良宽七十岁,骨瘦如柴,破衣烂衫。

孩子们笑他是痴傻僧,拿石头丢他,偷他的衣服。

但是对于贞心尼来说,良宽犹如一轮明月般庄严,闪耀光辉。


《良宽与贞心尼》安田靫彦

‟初见如春梦,兴奋又惊喜。”

贞心尼面对着老和尚,脱口而出。

良宽笑笑,答 : 

‟梦中打瞌睡,说梦还是梦。”

一问一答,犹如相爱的人久别重逢,也似智慧的大禅师传道授业…

这大概是禅史上最温柔的公案了吧。

此后贞心尼便陪伴在良宽身旁,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三斗米,一束薪,他们过着人间最低水准的生活,却不为贫苦所累,无欲恬淡,独自荣枯。

1831年(天保2年)一月,良宽示寂。

窗外皑皑白雪覆盖了整座如意山,浓浓的冷雾遮蔽了风景,天地一片寂静。

《雪后》 东山魁夷

寒冷、静谧、腹痛,就像死神一样紧紧地缠着良宽。

但老和尚依旧微笑着,平静地写下辞世歌,似乎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哪怕是死亡的来临。

回首七十有余年 人间是非饱看破

往来迹幽深夜雪 一炷线香古窗下

‟您还会回来吗?”

贞心尼不舍,泪流满面。

‟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

良宽温柔地笑笑,轻轻地告别了这个世界,世寿74岁。

《白い朝》 東山魁夷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在家中口含煤气管自杀,未留下只字遗书。

一生追求至美之境界的川端康成,最后选择不留一物离开。

或许对于川端来说,这就是至美之境界了吧,由生向死,了无痕迹。

川端的遗物中,有一副传为良宽上人的二字真迹: ‟恁麼”。

著名的画家、古美术研藏家,也是川端康成的知己安田靫彦将这幅墨迹恭敬地挂在床间,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

‟美为什么没有能够最终拯救川端呢?” 

安田靫彦

1985年七月,中央公论美术社出版了«良宽的书法——安田靫彦珍藏品所见»。

同年春天,新泻大学电视公开讲座邀请安田靫彦讲述良宽的书法艺术。

采访那天寒意重重,阴云密布,远处的富士山全然不见,众人灰心丧气。

可过了一夜,陡然晴空万里,冰雪消融,富士山的雄姿映入镜头,节目得以全彩收场。

节目录毕,安田凝视着远方的富士山。

阳光照着白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山上的树木已萌生淡红色的芽苞,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田里有浅绿色的田埂…

‟啊,原来良宽并没有消失,他就在雪国里!”

安田心中感慨万千。

《たにま》 東山魁夷

1833年(天保4年)春,贞心尼四处筹款,于岛崎隆泉寺为良宽立了一枚石碑,然后踏上了行脚之旅。

石碑上写着:

‟我们的爱情像月亮。”

《冬华》 東山魁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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