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艺术 良宽 Ambre 来自化簡藝術 00:00 03:47 1910年(明治43年)8月24日晚,伊豆修善寺。 这不是夏目漱石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迫近了。 胃里的酸不停地翻滚,食道涌出一阵阵的恶臭气味,最后呕吐出黑血来结束漫长的钝痛。 伊豆修善寺 长期因为精神衰弱而昏沉隐忍的大脑,突然间好似得到了释放。 ‟这是源赖家的怨气吧…就连弘法大师的法力都无法平息吗?” 夏目漱石隐约感觉如此,然后是一阵强烈的眩晕,重重摔在了地上。 ‟各种各样的念头像浮云一样在脑海中略过,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似乎在圆觉寺禅坐时习得控制呼吸的一招半式,此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直到那些令人崩溃的念头不断地呈现,若越是想让这些念头飞出脑海,这些念头反而成倍数增加,无穷无尽…” 夏目漱石这次并不打算与死神抵抗,他打算呆呆地站在鬼门关,等待黑暗降临。 可是‟解脱”并没有如期而至。 在长达四小时的抢救后,夏目漱石脱离了生命危险。 昏睡两天后醒来的他,怅然若失,写了一首徘徊于生死之间的诗: 飘渺玄黄外生死交谢时 寄托冥然去我心何所之 归来览命根杳窅竟难知 孤愁空绕梦宛动萧瑟悲 江山秋已老粥药鬓将衰 廓寥天尚在高树独余枝 晚怀如此澹风霜入诗迟 在生死边缘无论如何都无法、也不知该逃避到哪里去的夏目漱石此刻需要一个能够治愈他的目标。 他需要一点心力,来重拾人生的信心。 于是他遇见了良宽。 夏目漱石开始研究良宽留下的汉诗和书法,对其中隐含的禅宗精神与豁达之心产生强烈的共鸣。 从传世的年谱来看,良宽于1758(宝历八年)出生于越后三岛贵族橘屋山本家,是家中的长男,幼名荣藏。 荣藏十八岁选择剃度出家,嗣法于曹洞宗备中圆通寺的大忍国仙。 良宽在大忍国师的门下十四年,进行曹洞宗严格的持戒修行。 大忍国师对良宽非常满意,并期予重望,赐予印可: “良也知愚送转宽,腾腾任远得难看。为附山形烂藤杖,到处壁间午睡闲。” 这句话陪伴了良宽的一生。 1791年(宽政三年),良宽前后经历了两个挫折: 双亲的离世,恩师的迁化。 第三个打击来得也猝不及防,在大忍国师圆寂后,圆通寺的方丈席位落到了师弟玄透手中,玄透因妒才将良宽逐出禅寺。 此后良宽一生几乎与宗门断了联系,浪迹天涯。 在良宽去世的半个世纪里,几乎没有人重视他的生平与墨迹。 直到昭和初年《良宽道人遗稿》的出版面世,让良宽的身影渐渐丰满清晰了起来: 《良宽道人遗稿》柳田圣山编 一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安贫乐道的老和尚,平时住草庵,行乞食,云游四方。 樵夫,农人,浪人,孩童,都是良宽的好友。 良宽一生习书不缀,惜墨如金,字如其人。 指月楼 妙法蓮華經 序品 道在爾 道好亭 “我很想要良宽的作品,但恐怕很难弄到吧?”1914年(大正3年)夏目漱石在写给友人的信件中如是说。 不久后,夏目如愿以偿,他在感谢信中写道: ‟如果您希望得到自己的书作,不论多少也定当效劳。与得到良宽作品的喜悦相比,即便是再拙劣的书法,自己也自甘不耻奉上。” 夏目漱石说:良宽上人一生厌恶诗人的诗,书家的字,厨师的菜…这是因为他是品格淳朴的‟外行人”,厌恶 ‟内行人”的内行臭。 心月輪 其心之纯、气之精是难能可贵的品质。外行人不掩藏拙劣的技巧,这就比内行人好。认真地表现自己,是构成艺术本体的第一资格。 夏目漱石在1915年(大正4年)3月21号的日记中写道:‟我谈到自己现在的想法,即下决心实践‟无我”。‟大我”与‟无我”为一,故‟自力”与‟他力”相通,非此不可!” 在生死边缘或许只有像良宽那样‟则天去私”,‟耳目双忘”,才能够如如不动吧。 良寬自畫自贊像 1916年(大正5年)12月9日午后,夏目漱石由于大量内出血而与世长辞,享年49岁。 夏目漱石一生犹如其名‟漱石”,砥砺齿牙。 似乎也注定了他的一生意志坚强,含辛茹苦,不停地对抗着。 大愚难到志难成五十春秋瞬息程 观道无言只入静拈诗有句独求清 再坚强的战士也会疲惫。 曾以为死亡是解脱的夏目漱石,缓缓停下了思绪,体验最后的片刻寂静。 1968年,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颁奖典礼上,川端康成发表了题为“美しい日本の私”(日本的美与我)的演讲: ‟日本古时代一位僧人良宽在74岁辞世前写下的一首绝命诗: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令我感动! 良宽出生在雪多越后,同我的小说《雪国》所描写的是同一个地方。就是说,那里是面对内日本的北国,即现在的新海县,寒风从西伯利亚越过日本海刮来。他的一生就是在这个国里度过的。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将至,而心境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 川端康成 良宽“临终的眼”,似乎仍然映现出他那首绝命歌里所描述的雪国大自然的美。 我曾写过一篇随笔《临终的眼》,但在这里所用的“临终的眼”这句话,是从芥川龙之介自杀遗书中摘录下来的。在那封遗书里,这句话特别拨动了我的心弦。“所谓生活能力”,“动物本能”,大概“会逐渐消失的吧”。 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 惟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川端康成眼中露出深情。 《北山初雪》 东山魁夷 深冬天的越后国,被茫茫的大雪覆盖,犹如缀满银河的星辰。寒风从西伯利亚越过日本海刮来,风不停,雪也不停。 有一位女尼背着材薪,托着钵,准备去往‟武士之乡”福岛。 她今年三十岁,出家七年,法号‟贞心尼”。 熟识她的人都半开玩笑地敬称她为‟姐姐庵主”,因为她很美,善良,温暖明亮。 贞心尼为躲避风雪,只得暂时借宿在长冈的照明寺内。 她望着四周雪白,倍感孤寂。 这是一个没落的时代,幕府政权末期的弊病开始显现,富贵者在花街柳巷一掷千金,贫苦的人被随意丢弃,曝尸荒野。僧众围绕着商贾,嘴脸尽是谄媚。 《白雪》 野地美树子 这是一个金钱的时代,金钱是一切的度量尺。 和所有渴求智慧与和平的修行人一样,贞心尼不知该何去何从。 直到她遇见了同住在照明寺密藏院里的良宽。 那年良宽七十岁,骨瘦如柴,破衣烂衫。 孩子们笑他是痴傻僧,拿石头丢他,偷他的衣服。 但是对于贞心尼来说,良宽犹如一轮明月般庄严,闪耀光辉。 ‟初见如春梦,兴奋又惊喜。” 贞心尼面对着老和尚,脱口而出。 良宽笑笑,答 : ‟梦中打瞌睡,说梦还是梦。” 一问一答,犹如相爱的人久别重逢,也似智慧的大禅师传道授业… 这大概是禅史上最温柔的公案了吧。 此后贞心尼便陪伴在良宽身旁,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三斗米,一束薪,他们过着人间最低水准的生活,却不为贫苦所累,无欲恬淡,独自荣枯。 1831年(天保2年)一月,良宽示寂。 窗外皑皑白雪覆盖了整座如意山,浓浓的冷雾遮蔽了风景,天地一片寂静。 《雪后》 东山魁夷 寒冷、静谧、腹痛,就像死神一样紧紧地缠着良宽。 但老和尚依旧微笑着,平静地写下辞世歌,似乎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哪怕是死亡的来临。 回首七十有余年 人间是非饱看破 往来迹幽深夜雪 一炷线香古窗下 ‟您还会回来吗?” 贞心尼不舍,泪流满面。 ‟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 良宽温柔地笑笑,轻轻地告别了这个世界,世寿74岁。 《白い朝》 東山魁夷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在家中口含煤气管自杀,未留下只字遗书。 一生追求至美之境界的川端康成,最后选择不留一物离开。 或许对于川端来说,这就是至美之境界了吧,由生向死,了无痕迹。 川端的遗物中,有一副传为良宽上人的二字真迹: ‟恁麼”。 著名的画家、古美术研藏家,也是川端康成的知己安田靫彦将这幅墨迹恭敬地挂在床间,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 ‟美为什么没有能够最终拯救川端呢?” 安田靫彦 1985年七月,中央公论美术社出版了«良宽的书法——安田靫彦珍藏品所见»。 同年春天,新泻大学电视公开讲座邀请安田靫彦讲述良宽的书法艺术。 采访那天寒意重重,阴云密布,远处的富士山全然不见,众人灰心丧气。 可过了一夜,陡然晴空万里,冰雪消融,富士山的雄姿映入镜头,节目得以全彩收场。 节目录毕,安田凝视着远方的富士山。 阳光照着白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山上的树木已萌生淡红色的芽苞,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田里有浅绿色的田埂… ‟啊,原来良宽并没有消失,他就在雪国里!” 安田心中感慨万千。 《たにま》 東山魁夷 1833年(天保4年)春,贞心尼四处筹款,于岛崎隆泉寺为良宽立了一枚石碑,然后踏上了行脚之旅。 石碑上写着: ‟我们的爱情像月亮。” 《冬华》 東山魁夷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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