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泡桐树的故事 文:缘荷青青 版式设计:玉丽 图源:网络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家门前就已经有了两棵高大的泡桐树:一棵位于东北角,一棵位于西南角。据说是爷爷栽种的,又据说是鸟儿衔来的种子自己生出来的。两棵树之间的距离有二十余米,中间拉着一根纤绳,用来晾晒衣物及各种菜干。 泡桐树的名字应该不是学名,也许是因为它中通外直,枝体高大,没有太多枝桠,所以人们便给了它这样一个名字。泡桐树因为中心是空的,所以再高大也不能用来做家具、横梁等,最多当作柴烧。它的枝、杆、叶折断或者破损后会立即冒出白色的浆汁来,比乳汁还要浓,黏黏的。孩童的我们总在猜想这种浆汁是不是很甘甜,不然怎么那么容易招虫咬呢?一旦咬空了重要部位,它便会慢慢死去。听奶奶说,死去的泡桐树,可以长出极美味的黑色木耳呢。所以在八十年代末菜和肉的种类还比较匮乏的时期,我们既希望这些泡桐树快快健康生长,又希望它们慢慢死去长出黑色的木耳来。 东北角的泡桐树又高又直,只有一根主杆;西南角的泡桐树在一米左右的位置就分成了两根主杆,像一个巨型弹弓一样立在那里。我常常背对着房屋的方向抱着它,像搂着母亲的腰一样亲昵,下巴刚好搁在这个大弹弓叉上,看门前春水叮咚,看旭日冉冉升起,看麦子冬生春黄,看稻谷碧浪金滔……听一片蝉鸣蛙叫,听老人们讲民间传说,我的灵魂便从神话故事里脱壳。父亲如神笔马良,随手拈起一根树枝,在泡桐树下画了牛,画了猪,画了老鼠,画了房屋,还画了两个牧童,横吹笛子竖吹箫。那时候,我是幸福的,我认为没有人比我更幸福,但也有伤心的时候。 我怕传说中的妖魔鬼怪,我也怕现实中的蛇鼠虫狼,但我更怕容颜扫地、自尊无处存放。父亲重病,家里一贫如洗,幸有上天怜悯,才得以大病痊愈。因为各种原因的交际,所以我八岁多才开始上学;也因为超龄上学,所以直接跨过学前班去到一年级;更因为年龄大,所以我横着一颗心,狠狠要求自己要比他们学得好。第一学期,我把一切美好装进母亲亲手缝制的新书包里,带着父亲给的10元钱来到了学校注册。我不知道注册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跟随大众在闹轰轰的学校里排着队去交钱。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交学费。开学的九月正好是农历的七月底,太阳还很毒辣。但对于一个农村里土生土长的孩子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况且这开学的热闹景象和内心热血澎湃的期待,已超越了天气的所有热情。凡事越是期待,时间便越是长久,像得了魔咒一样将时间啃得粉碎,然后揉在你的心里,让你慢慢地去清数,逐一地去粘合。终于轮到了我,看着那个小窗口,我似乎觉得到了新世纪的开始。我洞悉着里面的一切,猎取着任何新奇的线索,将一切未来的、未闻的、未见的,以及一切向上的、即将升华的东西,通通打包于美好与希望的包裹中,让它们为我明天的胜利而喝彩。 “注册吗?”里面的人问道。 “交学费。”第一次面对这样严肃而正式的问话,我突然有些怯退,心咚咚地加快节奏跳动起来,血液从心底燃起,“嘭”地一下燃着了心,火势迅速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这才感觉到脖子热,脸热,这太阳,毒辣得狠!我颤颤诺诺地递进那张被手心捏得汗浸浸的10元钱。 “同学,这不够,总共要32块。你是哪个班的?班主任没跟你说吗?” “我是新学生,一年级。我,我不知道。”我窘迫得如一只被堵在墙角的老鼠,而老鼠可以咬着尾巴转圈圈,但我却不能。后面的人小声说着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大约是在催我快点。 “回去找大人把钱要全了再来!下一个。” 我捏着10元钱,斜挎着书包,悻悻而回。父亲问我为何如此的面容,我说钱不够。父亲让我跟老师好好说一说,先赊着,等下个月初收稻谷卖了钱再补上。我一声不吭,不抗争,也不赞同,转身搂着西南角的泡桐树,下巴搁在弹弓叉上,眼泪哗哗地流出来。父亲平生是最见不得人哭的,哭得他心里闹腾得慌,而我天生就爱哭,哭最能冲刷我内心的所有不悦。他不让我哭,我却偏哭得更厉害。于是,父亲拿起笤帚朝我的屁股抽了一下又一下。我先是紧紧搂着树腰,硬着屁股,憋着气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是痛感越来越强烈,我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像两条小溪一样流淌着,在下巴尖那里汇合,浸湿了树叉,又沿着树皮生长的纵横错落像进军一样四处奔散开来。看着看着,觉得这样子的泪行走得很有趣,于是竟然停了哭声干流着泪,饶有兴趣地独自观察着这一奇特景象。
母亲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陪我一起去学校跟老师说了情赊了账,然而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因为我最后一个注册,所以最后一个发书。拿到新课本,和同桌一对比,我才知道学校每年书本数量都不够,总有几个人差几本书,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幸好差的只是自然科学那一门,并不是最紧要的书。但是上自然科学那门课的时候,当别人拿着崭新的课本我又是无比地羡慕。我觉得世上最美好的事,就是拥有一套完整的教材。 眼见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努力着想要考一个好名次,珍惜着朝读和上课的每一分钟。一天清晨早操过后,大家整队听校长训话。我心里记着校长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包括他讲话时的每一招一势、包括每个细微的表情,我都觉得那是神圣的、高尚的,那就是我未来要成为的。天气极冷,是要下雪的样子,而台上热情洋溢,台下热血沸腾。末了,校长让念到名字的人留下来,其他人都回教室晨读。 同学们有秩序地散去,操场上只剩下七个人,除了我,一个是低年级的女生,其他都是高年级的男生。校长绕着我们巡视一周,然后一一谈话。六个同学离开前都信誓旦旦地承诺回到家一定拿钱补交学费。就剩下我了,整个操场显得特别空旷,天空愈加阴冷,寒气也逐渐从地底下升起来,侵入我的鞋底,从下至上顺着骨髓钻进身体。周围没有任何人帮我挡着北面来的寒风以及南面墙上撞回来的回头风,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进而有些哆嗦起来。 “唉,你也要体谅学校的难处。困难,人人家里都会有的。回去吧,跟父母好好说一说,让他们想想办法。”校长说完,转身往教师办公室方向走去,只留我一个人在操场上不知所措。 迎着北风,走上回家的路。身后传来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那声音里饱含着希望、光明和美丽的未来,虽然不是鸟鸣般婉转,但那是最美丽、最动听的声音。还在五六岁放牛的时候,我已经被这种声音所吸引、征服,以至于我认为牛也喜欢吃校园后面的那一块草,喜欢听这朗朗的读书声。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将这声音全给席卷了回去。回到家,我也不进家门,照旧去搂着炮桐树的腰,将下巴搁在上面。天空开始下雪籽了,一粒一粒,冰凉凉的,砸在地上像灌麦子进仓一样地沙沙哒哒地响着,在地面跳动几下落停几秒就融化了,砸在脸上却是生生的疼。疼,我也不回家。热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舔一舔,是咸的,还有点苦涩。有些雪籽落在树叉上竟然没有融化,但很快被我的泪水冲走一些。终是父亲发现了我,无论他说什么或者问什么,我都不说话,只任眼泪肆意流淌。其实,我觉得眼泪已经替我回答了。父亲憎恶我的爱哭和倔强,所以照例打了我一顿,我照例硬着屁股搂着泡桐树。 我一天都没有返回学校,也不吃饭,也不回家。傍晚的时候,雪籽不再融化,在地面结了一层滑溜溜的冰,雪花也开始飘舞起来。我坐在隔壁奶奶家的门槛上,这个门槛很高,下面还有三个石头做的阶梯。我脚踩着第一个阶梯,膝盖撑着手肘,双手托着腮帮子,想象着天上的神话,眼看雪花的曼妙风姿。偶尔伸手接住两片,看它们真真是规则的形状,六个一样大小的花瓣呢。你说这世界神奇不?雪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小,它已经不是一片片地飘舞,而是一砣砣地掉下来。泡桐树靠北面一侧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雪了,像一张量身订做的白色被子。万物都渐渐睡去了,只有雪花在静静地掉落。 “啊!”我感觉身后有一个黑影,吓得叫出声来。原来是母亲!她端来一碗饭,上面还有菜,叫我快些吃。真是饿了,我大口地吃起来。我的筷子突然戳到了一个硬的东西,扒开来,原来是一个带壳的熟鸡蛋!只有每年过生日才能吃到鸡蛋的!而且是带壳的熟鸡蛋!!可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啊!母亲却悄悄地将它藏在我的饭底下呢。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上学去了。路上无意一回头,却见母亲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我鼻子一酸,忍不住又流泪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村南头杨家的母羊生了六只小羊,母亲问我养羊不,养大卖了可以交学费。我兴高采烈地答应了。抱着小羊,我如获至宝,每天为它寻一块最好的草供它吃,傍晚放学的时候又将它牵回来,拴在西南角的泡桐树上。怕它晚上饿着了,回来的路上还拔一包嫩嫩的青草带回来。四个月,它就长得很大了。我给它喂草,给它讲故事,讲梦想,给它唱歌,跳舞,抓痒,刷毛……到了交学费的时间,母亲说要把它拿去卖了才好,我万般不舍地趴在泡桐树上大哭了一场。这次,父亲没有打我,我甚至悄悄瞥见他的眼角红红的还闪着泪一样的光。天没亮的时候,母亲就牵着羊想避开我去集市卖。哪想到出门前羊儿咩咩地叫个不停,声声如悲切的呼唤。我惊醒后,疯跑到门外死死抱着羊儿不肯放手。母亲让我在羊儿与学费中间选择,我只好松开了羊儿,转身又去搂着泡桐树。过了几天,母亲抱回来两只羊,一公一母。母亲说,以后不卖它们了,卖它们的羊仔。从那以后,泡桐树下的羊越来越多,我再也没有因为欠学费而被学校扫地出门。 不知道什么原因,东北角那棵又直又大的泡桐树死了,于是我们便希望它能长出黑色的木耳来。然而一年过去了,它还是纹丝不动,没有一点要长木耳的意思。父亲说,砍了当柴烧吧,不然烂了更是一无用处。死树哪能长出木耳呢!这都是老人们哄孩子的话。于是,我们又跑去问奶奶,奶奶说,她娘家的泡桐树死了就是长了木耳的,长了好一大簸箕呢,她一大家人吃了一天还没吃完。奶奶回忆着吃木耳的情形,脸上都还挂着甜美的微笑。然后我们又满怀希望地跑去告诉父亲的时候,那棵死去的泡桐树已经倒在了父亲的斧头下。 总觉得内心有点遗憾,有点欠缺,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夏天的时候,我们特别羡慕住在红砖水泥板平房的人。因为他们可以把凉席铺在楼顶的水泥板上乘凉,据说高处更清凉,高处视野开阔,离星星和月亮也近了许多,蚊子都不能够飞上去。最终,在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我牵着我的一群羊儿,和家人们一起如愿搬去了这样的红砖水泥板房子里。 黄泥土砖房子,再见了;西南角的泡桐树,再见了。 住进了这样敞亮的红砖水泥板房子,除了头三天的新鲜,我并没有感觉到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睡在水泥板上,夏天的天空还是那么高,银河还是那么远,牛郎和织女仍旧是不能相见,月亮阴晴圆缺亘古不变。 第二年的春天,特别多雨,天像落了莲子的莲蓬一样漏着水,屋里屋外都散发着一股霉气。好不容易晴了,天空蓝蓝的,很干净,煞是可爱。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说老屋门前西南角的那棵泡桐树死了,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抽痛了一下。然而母亲又接着说,那树上长了满树的黑木耳,我这回来是拿篮子去摘的。我即刻惊喜地嚷着要跟母亲一起去。果真是满满一树啊!黑褐褐的从上至下一簇接着一簇,摸上去肉茸茸的,特别是弹弓叉那里长得最为茂盛,一瓣一瓣地挤得突出来了。母亲笑着说,该是你眼泪最有营养呢!摘的时候上,母亲再三提醒我,要留些小的以后还能长大,不要全摘干净了。 过了些日子,我和母亲再去老屋的时候,泡桐树上的小木耳却已连同树皮一起脱落了一地。仔细观察,不像是人为的。 起风了。 风摇着光溜溜的树干轻轻地晃动,像是一个人站在大地上不住地颤抖。 作者简介 ![]() 缘荷青青,一直以来,就有一份写作的心思,想把生活写成诗,写成远方。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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