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喜 哥 文:二妮 / 版式设计:Effi Lu /图源:网络 二大爷有三个女儿,喜哥是唯一的儿子。说是唯一,其实在二姐后面原本有个男娃。孩子三四个月大的光景,二大娘早起推磨摊煎饼,独留孩子们炕上酣睡,两岁大的姐姐把腿搭在弟弟的胸口,等大人回来,婴儿已全无生机。二大娘四十岁上又生个了女儿,夭折的儿子却一直是她的心病。鲁西南的旧俗,没有男丁怎能传宗接代? 也许因为饥饿,或者太多秘不可宣的原因,那个年代哪怕在城市,丢弃孩子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上海的亲戚,从娘家苏州的一家孤儿院找到一个出生没几天看上去很健康的男婴,七十多岁的我爷爷紧抱着这个小小的新生儿,从苏州到上海再到滕州,几经辗转到这个距离上海千里之外的小山村。初春略显寒酸的农家,婴儿的襁褓干净而华丽,竟有些蓬荜生辉的暖意,打开来,犹在睡着的孩子安静地微笑着。爷爷说,这孩子是喜庆的,小名就叫喜子吧。 我妈说,喜哥随身的物件无不彰显着来自大城市的优越。一叠尿布雪白雪白的,比蒸馒头的笼布还要白,比女子的内衣还要柔软,几袋子整个村的孩子都没喝过的奶粉,更没见过的玻璃奶瓶,还有一个长把小锅,精致得像小人国里的家什,在农村的大灶上毫无用武之地,当做水舀子用又太奢侈。妈妈说,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口奶锅,但在当时,竟没有一个人猜出是做什么的。喜哥也是粉嫩粉嫩的,胎发上没有一点污浊,全然不像这里的婴儿,到了一岁多,胎便也还在头顶。只是不多久奶粉就喝光了,家里怕亏待了这个金贵的城里孩子,买了一头产奶的母羊专供他喝奶。每天喝着羊奶的喜哥,据说离老远都有一股膻膻的味道。小脸蛋成天见鼻涕眼泪的,再也不复初见的娇嫩,而挂在院子里的尿布,从雪白到暗黄到污渍斑斑,终于完全洗去了曾经的印记。过了大半年,邻居们发现抱出门的喜哥一只眼略微有点斜视,好在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先天疾病的征兆。除了那一点儿不易觉察的眼疾,喜哥和任何独苗无异,享受着父母和三个姐姐的宠爱,喜乐平安。 渐渐长大的喜哥还真是应了爷爷起的名字,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有些腼腆,却很是讨喜。尽管家里家外都是活,但除了放羊,从不舍得让他下大力。而放羊,对从襁褓里就和羊建立了深厚感情的喜哥来说,着实是哼着小曲就能胜任的事。我们老家是山区,平地连庄稼都不够用,绝不会留一点草皮。山多,多的是石头,草并不怎么肥美,只在山顶有几片草甸子,全村的羊倌,跑得快的自然就会抢得先机。喜哥腋下夹着两只小羊崽能从容地指挥着这一大群生灵从最陡峭却也是最近的岩石上突袭到山顶,傍晚又似千军万马一般从山顶挟裹着碎石飞奔而下。那精气神,自信劲,和平日里见到的喜哥真是判若两人。长大后的喜哥眉目并没有企盼的那样周正,尽管对每个人都是微笑的,但牙齿七歪八扭的,好像不抿上嘴,就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鼻子下面因为鼻炎时常拖着鼻涕,看着很不清爽。最惹眼的却是他的斜视,越发地明显,已经算得上缺陷了。家里人开始有些担心,这样下去,怕是连媳妇也不好找啊。 好在喜哥还是伶俐的,小学毕业考上了在县里也能数得着的好中学。初中两年也是顺风顺水的,可到了初三,全家人都卯足了劲等他跳出农门,成绩却匪夷所思地直线下降,别说是高中,就连技校都没考上。喜哥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隐隐约约从邻居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青春期的焦虑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无人诉说,更加无心学习。 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的爸爸在喜哥到城里技校报道的那天忍不住数落,连个技校都得拿钱上,四千块啊,哪是个小数目,真不争气!羞愤难当的喜哥扭头就跳上自行车跑了,爸爸一直追到老家,生怕他半路逃了。喜哥怕是一定想过要逃的,可是又能逃去哪里?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谁能指望一个婴儿会有记忆?有关他的身世,最有发言权的爷爷早已过世,其他的亲人即便是问也是三缄其口,何况,整个家族的人对他都视如己出,连亲生父母都抛弃,逃去哪里会有这样珍视他的人? 一夜之间,喜哥好像变了一个人,脾气暴躁而倔强,尤其是对宠爱他的家人,不是沉默就是变本加厉地恶语相加。技校是无论如何也不上了,在家里沉寂了一段时日,家里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就跑了,不曾想,他却振作起来,先是养蘑菇,养长毛兔子,不几年,又和几个相投的,开了间水泥预制块作坊。十里八乡也算是个有经济头脑的,自然不愁婚嫁。结婚生子的喜哥像是吃了定心丸,大抵也因了为人父母,理解了家人的苦衷,许久不见的喜气复又回来,这一来,哪怕经历了日后的磨难,竟也一直跟随着喜哥,再也没有离开。 是的,大概是没有任何人可以一直顺风顺水的,眼看着预制作坊要做到厂,喜哥和伙伴们集资加借款三十万从南方购置一批设备,据说效率可以提高数倍,在当时,这笔巨款,着实是押上了几个家庭的希望和身家性命。意外的,设备明明谨慎考察了,等运输过来组装好了,却成了一堆废铁。再追溯回去,卖方竟是音信全无。一时间,几年的努力全成泡影,徒留十几万的欠款。庆幸的是,新建的高铁从家乡穿过,作坊也划为征收范围,赔付的金额正好抵了欠款。和村里其他得了不少补偿款的人相比,喜哥真正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彼时我已经留在省城工作,偶尔回家才断续听到喜哥的消息。他带着媳妇到城里租了个煎饼摊。煎饼是我们那里的主食,却也是简单到普通农村主妇都会做的营生,竞争自然激烈。刚开始生意难做就推着自行车满大街叫卖,卖不了就亲戚们分着吃了,我爸是最忠实的拥护者,自那时起,家里的餐桌就没有中断过喜子牌煎饼。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日,喜哥的煎饼渐渐可以在租住的那片小区立足。他是个做什么都聪明的,除了传统的麦子煎饼,会想出繁多的种类,掺大豆,花生,各种杂粮,却不影响口感。一年年的,喜哥又租了住房,把儿子接到城里上学,二大爷去世后,他索性关了老家的院子,把老母亲一并接来住。煎饼鏊子从两个变成了五六个,夫妻俩从早到晚忙的饭也是随手抓起摊坏的煎饼吃一口,来的都是回头客,自顾自地叠煎饼放钱,竟是一刻也不得闲。以至于谁也没想到喜哥会在城里分期付款买了房子。也许他早就算好了每天竭尽全力要摊多少个煎饼,挣多少钱可以还月供,可以养家,可以让老母亲能够在楼房里住着不再劳碌。 特别欣慰的,侄子壮壮也考上了省城的本科,虽然经济压力大多了,但有了奔头的喜哥整个人都精气神十足。和姐姐们的关系也非常好,实在忙不过来,一个电话,同样在附近买房的小姐姐抬脚就过来帮忙。老母亲已经九十了,每天还能守着电视评头论足。所谓家和万事兴,在喜哥维系的这个大家庭里最贴切不过。 每年清明,十月初一,春节前夕,喜哥都会和我爸一起上坟。爷爷所有的孙辈中,远在上海大儿子家的两个孙子,连家乡都不曾来过,祖坟于他们,实在是太过遥远和陌生的存在。三儿子的两个孙子,背井离乡,常年失和,也是在三大娘去世后才偶尔到坟前祭奠,却也只单单备了自己母亲的那一份薄纸钱。唯有喜哥,因了二大爷腿脚不便,打小跟在叔叔后面,替父亲为先祖撒上几壶热酒,烧上几刀纸钱。出嫁的女孩是不用祭祖的,有一年春节前,因为好奇,我跟在他俩后面,远远地看着二人一一磕头拜过,坐着烧纸,忽而低头细语,抹一把眼泪。一老一小的身影在料峭的寒风中格外孤独和凄凉。我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爸爸一直对喜哥分外在意和关爱。在他看来,待他百年之后,除了我们姐妹,能够时常过来坟前坐坐的子嗣也就只有喜哥一人了吧。而埋在这抷黄土之下的爷爷,在他怀抱着那个稚嫩的男婴辗转在火车上时,何尝想过哪怕子孙满堂,却只因了这个机缘巧合毫无血缘的孙辈,才得以受之如此虔诚的叩拜? 喜哥叫倪士界,大家都是世界世界地叫他,或许除了我父亲,谁也没在意过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也许很小很小,只有方寸之间的煎饼摊,只有他跌跌撞撞走过的那些平凡却又踏实的生活。或许又很大,大到从赋予这个名字那一刻,就开始肩负整个家族生生不息的香火。 作者简介: 二妮,侠女一枚,大隐于市,过简单的生活,写朴实的文字,讲真挚的感情,做真实的自己。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执行总编:风剪云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婉静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铜豌豆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叶儿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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