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门里窗外 作者:龙灵子 | 编辑:强哥 我长到七岁,还在其他同龄人刚步入学校的时候我就已经成了一名一年级的学生。我在六岁时被母亲强行送进学前班就读(当时没开办幼儿园),每天要从自家搬张凳子去教室坐,这是没办法的事,学校设备本就不齐全,连几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教室也是一间几近废弃的瓦房勉强撑出来的。于是每次只要一看见那扇生锈的大铁门心里便涌出多般滋味,不知是高兴还是终于尝到了苦尽甘来的滋味。我想着那扇铁门在那时就像阳光那么重要,就像一个不太大的希望,让我天天追赶,只为闯进一个陌生的世界。 到了下雨天,那些雨时不时会从屋顶上落下来,地上好几天留着一股潮湿味,闷得课桌、书本发臭。身材矮小的我每日搬起一张几乎比自己还重的凳子,一路从家里赶去学校,尤其是进了夏日每天早晚两个来回,身上常常因为费了好些力气而流汗不止。若是当时年纪再大一两岁,抑或是身体再高大强壮一点的话,定然不会在一张搬来搬去的凳子面前就生出了一大片恐惧。退一万步讲,六岁那年的父亲脾气能再好一些,也像其他人的父亲那样流露出一点点的慈祥的目光给我的话,兴许我也会长成一个乖巧的孩子。可他偏偏不是我想的那般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他仅是一个一不称心,便使出棍棒,一阵阵痛骂,一下下往我身上打出血印条子的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父亲。我之所以说他普通,是因为他实在不够聪明,他当然不懂何谓孔孟,何为三字经,何为儒学经典。这个普通的父亲从别人口中学来几套“不读书就没有出息”的道理,将一大堆一大堆复杂难解的言论丢给我,从不回问几句我到底是懂还是没懂。 从家中到学校,每次只要一看见学校那扇生锈的大铁门时又万般不是个滋味儿,我的童年多半是流着泪忍着痛从门口进去的:我实在厌极了学校里孤独无趣的日子。但在我的身后,站着我那位普通又年轻的父亲——他的头发用梳子细细打理过,胡渣也刮了个干净。灰色的外套,灰色的裤子,和灰色的鞋子,他整个人都透着泥土的灰色气息。只那双眼睛和那张脸仿佛刷上了胶水,凝固住,呼吸也凝固着。我怕风吹雨打,海浪咆哮纵使涌进他的身体里他也还是会坐在门外,凝固住,把目光坚定地凝固住。他用目光死死地困住我不让我逃离,只有我踏进了那扇沉重又粗笨的大铁门之后,他才会离开。我站在门里的这一头,他在门外的另一头,我抱着一张令人吃力的凳子,他坐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上,眼睛里只有放下我淌着泪的身影,一大一小的目光首如此觑。我和他的话,直到今天都不多。我不知道究竟是那扇门阻隔了我俩,还是我俩心里本就划下了千山万水,万尺天涯,明明这样相近却又那样相远。我心里对他生出了怨恨,那是比门的上锁还要可怕的事情。而当年的我,心思只和年岁一般幼稚,我永远也体会不到:当年那个送我在大门之外的年轻男人,有一天竟会老去,眼神凝固住,恰如一扇上锁的铁门,关住了自己。 在母亲眼里,六七岁当然是个要识字,懂繁杂礼节的孩子了,与天下父母一样的心态,她自是希望我既十分聪明又十分懂事。可我偏偏和她希望的结果截然相反,七岁时不仅因为成绩跟不上而留了一级,还恰恰是个顽皮至极的主。好几位哥哥,姐姐的聪明是出了名的,这更显出了我在家庭中的极度愚笨。我的头脑不灵光似是天生的一样,让母亲一度以为自己生的是个得了弱智病的女儿。倔强的我习惯了沉默寡言,这更加佐证了母亲离奇的臆想。面对一帮爱说闲话的外人们的嘲讽,母亲搬出了一套专属她自己的教学方式——关在房间里,每日督促我练题。 在母亲的房中,矮凳成了我的专属用品,床成了低头写字的简书桌,灯泡上方结着一层密密的蜘蛛网,由白的变为黑色的,再积合成了一整团的蛛网。身后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噪声很大,只好关电源不开启,地上永远散出阴湿的气味,只有在阳光浓烈的天气地上才会收敛一点气息。最忘不了的是墙上的两扇窗,窗是遮阳力极厉害的厚玻璃窗,稍掩上了半边之后,什么光线也闯不进来,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门也被强行关上了,经常是在外面上了锁。 这个好不容易拉扯我长大的母亲,以她的聪明才智教我如何解题,答题,虽然妈妈的方法很受用,但我仍记不住,三两天就悉数忘得一干二净。她绑了马尾,衣裳是粉艳干净的,肤色只能算是红润,说起话来条理清清楚楚,与父亲百般不搭。可就是这样一个聪慧的女人和一个笨拙的男人成了我今生的父母。我亦是不能选择他们,他们也不能选择我一样的来到这个世界。我对命运是迷茫无知的。 也有太多次想要冲出门去,一扇门和两扇窗几乎隔阂完了我整个童年本该拥有的乐趣。母亲安慰我说,再练几题,再练几题就可以放我出去玩耍了,我知道这是她用腻了的谎言。于她的一次次诱惑我不知不觉地写完了几本练习薄,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我因此练就了只要一认真专注起来,风声雨声,雷声,通通充耳不闻的功夫。在她将近一个学期的严厉教导下,我取了个看起来十分“辉煌”的成绩,很光荣的赢得了人生头一个鲜红的奖状,母亲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但我的毛病接二连三,从那以后,我恐惧门里窗外的阳光,恐惧它们会如毒蛇猛兽一样闯进我的屋内,只要门和窗是不上锁的,我便开始失去安全感,生怕谁会忽然从门外跳进我的视线。或许我是有能力足够跳出来,但我依旧只要一踏进门槛,一闭眼睛闻到潮湿的气味,我便有足够的理由再一次将门狠狠上锁。我不知究竟是母亲关住了我,还是一扇门和一扇窗关住了我,还是说,最后,是我自己将自己无声地关起来了。 后来,家中换了许多种类型的门,从竹门木门,再到铁门,一年要比一年坚固,而且巨大无比。焊接起来的新铁门仿佛一个冰冷的牢笼,囚住里面的人,也囚住外面的人。窗,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来换窗的工人要比换门的工人来得勤快。许是历经的沧桑更多一些,它老化的快,坏的也快,每装修一次房子,窗从小的变成大的,从厚的变成白的,深沉的变得透明,遮阳的作用力与它身形比起来真真是弱到不忍直视。原来不仅人的年岁会长,房子,门,窗,甚至记忆,它们都会日渐老去,会被时光孵化出“风烛残年”的韵味。 如今我的窗和门光明透亮得很,真正做到了联系外界和阻隔外界的作用。空气从外边进来,再从里边出去,来来回回,谁也不过问谁。我与父亲母亲的关系由一扇门紧紧相联系着,进进出出,谁也不提当年的事,也许是忘了吧,忘了也好。我曾疑心寡言是冷漠到了骨子里才会这样,却不曾想这恰恰是彼此惺惺相惜了之后才有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语言的理解。我们都曾受了同等的伤害,不论是父母还是子女之间,因了亲情和爱的执念,禁锢住干扰,恶语,苦痛,总以为自己给的是她想要的世界,往后看透,一眨眼一迷离,全是过错。我们究竟是要把一个终生疼爱的人锁进门里悉心疼爱,还是应该打开一扇窗随她寻找?不得而知。原是门里窗外的事情,纵使流离失所多年以后,还是重新缝合一点一点的记忆碎片。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年龄一年年用手指数着不断加长,应该忘记的怎么也忘记不了,应该想起来的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作者简介 龙灵子:她的软笔缠绵于热闹和安静之间,留守于丰盈与贪乏之处,简单又复杂,快乐又多愁善感。她是一棵无心的植物,喜欢人生的不确定性,依旧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好奇和厌倦。人生是一场修行,来这世间一遭,她只是为了完成宿命交代的事情。 香落尘外管理团队 主编:湛蓝 总监:子寒 顾问:蒋新民 排版:绿腰 强哥 ETA 凤尾 审稿一组: 铜豌豆 一池萍安 一心 审稿二组:连云雷 风碎倒影 终审,校对:烟花 清欢 播音:米米 从前慢 稿费:湛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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