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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自序

 滄州僕臣 2020-03-22

民国二十年秋,余始任教国立北京大学,为诸生讲近三百年学术史,因撮记要指备诵览。迄今五载,粗成首尾。
窃谓近代学者每分汉宋疆域,不知宋学,则亦不能知汉学,更无以平汉宋之是非,故先之以引论,略述两宋学术概要。又以宋学重经世明道,其极必推之于议政,故继之以东林
明清之际,诸家治学,尚多东林遗绪。梨洲(黄宗羲嗣轨阳明船山接迹横渠亭林于心性不喜深谈,习斋则兼斥宋明,然皆有闻于宋明之绪论者也。不忘种姓,有志经世,皆确乎成其为故国之遗老,与乾嘉之学,精气敻(xiong四声)绝焉。
抑余治诸家书,犹多余憾亭林最坚卓,顾其辞荐也,则曰,“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二甥既为清显宦,弟子潘次耕,亲兄备受惨毒,亦俯首为清臣。梨洲晚节多可讥。晚村(吕留良独持夷夏之辨不变,然余读其遗训手迹,缕缕数百言,皆棺衾附身事耳。独曰,“子孙虽贵显,不许于家中演戏,”则无怪后人之入翰苑也。船山于诸家中最晦,其子则以时文名。习斋力唱经世干济,恕谷乃为游幕。徐狷石所谓“遗民不世袭,”而诸老治学之风乃不得不变。继之以潜邱、西河此国亡不复后之所谓考据学也。复继之以穆堂、谢山此国亡不复后之所谓义理学也。彼其所以与晚明诸老异者,岂不在朝廷哉!岂不在朝廷之刀锯鼎镬富贵利达哉!

乾隆御制书,程颐《论经筵劄子后》【注:经筵,宋代为皇帝讲解经传史鉴特设的讲席。】有云:“夫用宰相者,非人君其谁乎?使为人君者,但深居高处,自修其德,惟以天下之治乱付之宰相,已不过问,【注:虚君】幸而所用若韩范不免有上殿之相争,设不幸而所用若王吕【注:王安石、吕惠卿】,天下岂有不乱者,此不可也。且使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乱为己任,而目无其君,此尤大不可也。”【注:乾隆认为宰相大臣等都是他的奴才不配与之谈治理天下,治理天下不应是大臣的责任而就是帝王的责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宋明学者自然而然的胸襟抱负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到清朝就戛然而止,因为你不配,中国人自宋代以来,甚至从孔子以来,及之前的周公以为第一最高统制者说你不配治天下,中国人第一次不配管理自己列祖列宗留下的这份遗产,这不是小事,这话是皇帝亲口说的。宋明学者有一个信念,天下是天下者的天下,你是皇帝我是大臣,我们君臣共治天下。这个观念不是大臣自己单方面有的,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一没有就是三百年,把中国文化的基因都盖了。】夫不为相则为师,得君行道,以天下为己任,此宋明学者帜志也。【中国人人格矮小就是从清朝开始的。】今曰“以天下治乱为己任尤大不可”,无怪乾嘉学术一趋训诂考订,以古书为消遣神明之林囿矣。【龚自珍在《已亥杂诗》中《咏史·金粉东南十五州》里一名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乾隆一朝文字狱在历史上是最多的,130多起。超过历史总和。】于此而趋风气,趁时局,则治汉学者以诋宋学为门面,而戴东原氏为其魁杰。起而纠缪绳偏,则有章实斋,顾曰,“六经皆史,皆先王之政典,”然为之君者既不许其以天下治乱为己任,充实斋论学之所至,亦适至于游幕教读而止,乌足以上媲王介甫程叔子之万一耶!
嘉道之际,在上之压力已衰,而在下之衰运亦见。汉学家正统如阮伯元焦里堂凌次仲皆途穷将变之候也。起而变之者,始于议政事,继以论风俗,终于思人才,极于正学术,则龚定庵曾涤生陈兰甫其选也。然而皆无以大变乎其旧,则亦无以挽世运于复隆。南海康氏起,大声疾呼,学术有不暇正,人才有不暇论,风俗有不暇辨,一切以变法改制为救亡,而讬附于保皇。是复欲以天下治乱为己任,而又不能使其君深居高处,而不过问,则徒为两败之道也。
尝试论之,中华之受制于异族,有三期焉:一曰五胡元魏,再曰辽金元,三则满清。当元嘉之末运,一时名流胜望,相继南迁,其流而在北者,犹守旧辙,务经学,上承两汉之遗,皆南士清玄之所鄙吐而不道者。然而胡姓之贵,受其薰陶,绵缀不绝,卒成周隋之治,下开唐基,此一期也。辽金用汉人,仅保所掠而已。元人挟其武强,最鄙汉化为不足尊,其治无可言。时则中华之文运几辍,然譬如严冬雪虐,枝叶虽辞,根荄无伤也。故明人之学,犹足继宋而起。满清最狡险,入室操戈,深知中华学术深浅而自以利害为之择,从我者尊,逆我者贱,治学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乱为心,而相率逃于故纸丛碎中,其为人高下深浅不一,而皆足以坏学术毁风俗而贼人才。故以玄烨胤弘历踞其上,则幸而差安,以颙琰旻宁弈詝载湉载淤为之主,则终不免大乱。而说者尤谓满族入关,卒为我所同化,政权虽移,中华文运依然,诚浅之乎其为论也。
今日者,清社虽屋(终止厉阶(祸端,祸患的来由未去,言政则以西国为准绳,不问其与我国国情政俗相恰否也。扞格而难通,则激而主全盘西化,以尽变故常为快。至于风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习之日污日下,则以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怀。言学则仍守故纸业碎为博实。苟有唱风教,崇师化,辨心术,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伦政事,持论稍稍近宋明,则侧目却步,指为非类,其不诋诃而揶揄之,为贤矣。
斯编初讲,正值九一八事变骤起,五载以来,身处故都,不啻边塞,大难目击,别有会心。司马氏表六国事,曰,“近己则俗变相类,”是书所论,可谓近已矣。岂敢进退前人,自适己意,亦将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求以合之当世,备一家之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盖有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而不必尽当于著作之先例者。知我罪我,所不敢问也。
民国二十六年一月九日自序于北平之未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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