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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都骄子:石鼓背像——吴民先

 吴越尽说 2020-03-22

石鼓背像——吴民先

 

作者:海 山

 

谁也不会怀疑,人的生命是从诞生的时刻开始搏动的。而我却时常为生命意识是否在人出生之前就存在的问题感到困惑。整整一个上午的相晤,当我走出民先先生的“寒瓢书屋”时,我相信他的生命熹光,是穿过了悠远的历史隧道,照临到这个给他苦难因而更使他求索的现实世界上来的。

我为自己感到惭愧,为这样一位书画名家造像还欠乏生花点睛之笔,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我等待着领悟的灵思,以稍许弥补自己的缺憾。我的记忆里经常浮现出民先先生那宽阔的额头——人生的沧桑和艰辛,在他的额上留下了几道深深浅浅的皱纹,仿佛一幅石鼓文的笔意篆刻。

在一个秋日的雨夜,我在书桌前陷入一种忧郁的迷茫。于是,我展开民先先生书赠的石鼓文,那是我在“寒瓢书屋”里看着他写出来的一幅字:

识真君子

敬古如来

落款是用他曾祖父吴昌硕的行书体。这八个字是集石鼓存字,如蔓如藤,笔之所至,精气相随,线条遒劲。我忽然想到战国时代的先人,在石鼓上篆字的因由。那是他们要将凝聚着智慧的文字,镌刻在最坚实的物质上,使风雨无法恣意剥沥人间的文明记录。所以,我们至今仍然可以从断垣的石柱上、废墟的石鼓上、悬崖的石壁上,读到千古的图腾、经文和情歌。民先先生对石鼓文情有独钟,并以擅长这种最古老的书法而独步中外,我从他的额上感应到了其间的神韵。

他的人生就是一幅石鼓存字。

民先先生和我是同生肖,属兔,在己卯年的最后一个月生于浙江丽水。他是中国最著名的两个大艺术家一一浙江安吉吴昌硕和秀水沈蒙叔的后代。他父亲吴瑶华是吴氏第三代家学传人,诗书画印皆有造诣,颇得祖父吴昌硕的神韵;母亲沈蕴真是沈蒙叔的曾孙女,吴昌硕的再传弟子,知书达礼,善吟咏,工书画,一手蝇头小楷更是娟秀而内含劲骨,颇具大家风范。父母为上海昌明艺专的同学,这是一所由大书画家王一亭任校长、吴东迈(昌硕子)任副校长的艺术名校,王一亭、吴东迈还是吴沈联姻的主婚人。然而,这个艺术世家给予民先先生的却不是幸福和艺术,而是物质的贫寒和精神的苦难。

父亲聪颖过人,19岁时已获得中文和法律两张专业文凭,却未能光大吴氏家学。他投身从政,任过国民党浙江省政府省长秘书、台湾省参议员等职,退休前一直是国民党元老大书法家于右任的主任秘书,以清廉闻名,抗战结束时是浙西、浙北的接收大员之一。民先先生却轻易不愿提及父亲,因为他于1947年抛妻离子、不辞而别,使母亲和年仅6岁的民先及妹妹难以聊生,也因为他的缘故,在以后的岁月里全家备受冷遇、歧视。母亲被迫提前退休,而民先虽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扬州师院,却只能分配到远离家乡的苏北农村中学任教。

民先先生6岁随母亲和妹妹来到吴江古镇盛泽,寄寓舅母家三人住在一间10平方米大的屋子里。为谋生,母亲相继在芦墟、盛泽等地教书。起先,父亲还寄生活费,后来就断了。他还记得那个日子:父亲到了盛泽,要带他去香港,小民先恐惧地逃到楼上躲到床下。几分钟后,父亲就永远地消失了。

小学毕业,民先无钱就读盛泽当地的盛湖中学,便考入了松陵镇的吴江中学。当时12岁的他,显得瘦弱矮小,母亲将他送到轮埠上。告别母亲时,他一个人在船上无助地哭泣。天寒了,学校放假让同学们回家拿衣服。到了盛泽,母亲问:“回家干什么?”他说:“拿衣服”。母亲说:“你的衣服都拿去了。”他说:“看看妈妈。”母亲背过脸回答他:“不行,到学校去。不好好读书就不是好孩子。”他流着泪说:“妈妈,我走了。我一定听你的话。”从此,如果不是放寒暑假,他决不回家。

一次,母亲到学校来看他,把他带到一家小店,买了两只茶叶蛋。他不声不响地看着母亲,把蛋一口一口吃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回学校——他实在不忍看见母亲为他的挨饿而落泪。

他像石鼓一样在苦难的荒野,被凄风苦雨吹淋着扑打着。而母爱却在无形间冶炼着他坚韧的性格。他被生活抛弃在悲凉的郊外,又经受着社会风雨的锻打。

 

1958,民先先生以优秀的成绩考入扬州师院历史系,20岁时以全系唯一得到4个“成绩优等”的学绩毕业,当时,他的第一分配方案是南京的《江海学刊》编辑部。最后却到了苏北如皋县石庄镇中学。在那个贫困地区的农村中学,他先后教过历史、体育、哲学、语文等课程,1960年到1977,17个春秋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母亲在忧患和苦难中身患绝症,民先先生屡屡申请调动,却迟迟回不到吴江。母亲念叨儿归,他频频往返于苏南、苏北,略尽孝心。在母亲最后的3个月里,他侍母左右,读诗、读书、谈画,母子俩含着伤心欲绝之泪享受一生中片刻的亲馨。母亲等不及儿子调回吴江,就永远地走了,临终前对含辛茹苦养育的儿子说了声“再见”。母与子在第二故乡的土地上遭受了太多的屈辱和痛苦,民先把母亲的骨灰撒在盛泽的西白漾,时值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他在风雨里捧读母亲遗书,声泪俱下。一个痛苦的灵魂安息了。另一个忏悔的灵魂又来敲门了。

母亲亡故,悲怨交加的民先先生写了几封信告知亲戚:“先母生前,受人欺凌,遭人冷遇,到其晚年,终于看到自已辛勤培育的成果,九泉之下当含笑。”一直隐瞒父亲音讯的大伯感动了,将信转寄给定居美国的民先父亲。父亲辗转来函,30多年的风雨,父亲的形象已从他心中抹去,他回了一封长达6页的信,“批评”父亲,最终原谅了这位也陷入痛苦的忏悔中的父亲。之后相隔大洋两岸诗书赠答,聊补着这残缺的父子之情。

遗憾的是,刚待重续骨肉亲情,父亲重病住院,最后无力复信,未及民先启程赴美探望,便怀着歉疚与期待离世了,时距母亲逝世相隔一年。

半世人生坎坷,不堪回首,经风历雨,依然如藤如蔓的苍劲。民先先生37岁了,从没有得到书香之家的亲泽,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吴昌硕生于穷乡僻壤,经战乱历苦难,砥砺为一代艺术大师;他也想起了石鼓文,战国的石鼓曾被弃于野外,千古无声,虽经岁月风蚀,却苍古而有真趣,直到唐代终在艺术殿堂大放异彩。他要走出苦难,重回人间,像石鼓文字一样昭示出他质地坚硬的精神。

 

于艺术而言,我并不为民先先生感到不幸。艺术的真品往往是痛苦和厄运的结晶,如果石鼓文不在野外遭遇千年的磨难,幸存的300余个文字还会是独具审美价值的珍品吗?如果民先先生不经历37年的颠沛流离,他可能参悟到艺术精神的真髓吗?

对于书画艺术的传统修养,他的起步晚了30多年,此刻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尽管此前他也曾偶尔挥毫,但正如他自己坦率承认的那样:“那是不自觉的。自觉写字是37岁之后。”当然他开始学画的时间更晚,44岁才伏案作画。别人收获的季节,他却才刚刚播下种子。寒星微月,青灯黄卷,民先先生将教学之余的每一滴光阴化为心血,注入笔砚,融进群书。抖落夜色,饱蘸晨曦,辞送春风夏雨,笔走秋月冬雪。

他说:“苦有好处。”苦使他懂得怎样做一个真实的人,懂得怎样追驰艺术的真美境界。年轻时为排遣痛苦,他酷嗜烟酒,但为了省钱买笔墨纸砚,他毅然戒了烟酒。每当烟瘾发作,便独步郊路,排除杂念,然后悄然入室伏案挥毫。他疯狂地写字作画,又自以为非,不断否定自己,把自感不满的书画尽数毁弃。一次,他在撕作品的时候,一旁的妻子实在不忍,恳求留下几幅以作纪念,他坚决不从。瘦骨峥嵘,矢志不渝,他把自己埋进深深的寂寞和孤独,用心灵和生命叩击艺术之门。他为我吟诵了一首自己作的题画诗:“沉浮艺海求三味,不问人间世故情;泼墨吟哦超物外,颊狂傲兀任天真。”一副率真豪爽的自我天性跃然诗中。

磨尽了心灵的苦难,民先先生选择了一条通往艺术最神圣殿堂的道路——文人画。他的曾祖父吴昌硕以诗书画印“四绝”溶于一炉,达到了中国文人画的高峰。整个中国艺术史上享誉此“四绝”的只有3位艺术家: 赵孟頫、王冕、吴昌硕。192711,吴昌硕逝世时,于右任的挽联是这样评价这位“中国文人画殿堂里最后一根香火”的伟大艺人的:“诗书画而外复作印人,绝艺飞行全世界,元明清以来及于民国,风流占断百名家。”

半个世纪后,昌硕大师的曾孙吴民先来承接这根艺术香火了。

 

我在“寒瓢书屋”看到许多硕大和微小不等的葫芦。吴昌硕有诗云:“葫芦葫芦,尔安所积;剖为大瓢,醉我斗室。”民先先生和曾祖一样喜爱葫芦大瓢,他以陆龟蒙“和诗盈古箧,赊酒半寒瓢”诗意自况,将画室命名为“寒瓢书屋”,有瓢相伴,虽寒亦醉,有瓢为侣,不酒亦醉。

文人画的境界,是诗书画印融于一体,浑然圆满,工诗、善书、擅画、能印,精通其间一种,已非易事,何况还要将四种艺术形式融汇贯通。也许是吴家和沈家的遗传因子作用,民先先生后继吴氏流派,博采众长,浑厚古拙,端秀清新,形成了自己鲜明的风格特色。他的画,师承吴昌硕,兼习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任伯年、齐白石,以书之法作画,用篆籀行草笔法为绘画的造型手段,凡画中出现的线条,笔笔遒劲,精气横溢。并能以“意”遣笔,诗情画意汇融相合,以“气”命笔,形意相随,个性显于整体,超凡脱俗之美余韵弥漫。既作花卉蔬果也作虫鸟,而又不拘于曾祖父的约束。受昌硕私淑弟子齐白石的启示,民先先生间或以昆虫禽兽点缀于花卉之中,时见生趣与巧趣,所谓俗到家时自入神。他还涉足山水人物画,山水低徊,幽韵萦绕,而人物机趣,可以窥视画家的豁达人生。

民先先生的书法,篆隶真草皆见功力,而尤以石鼓文见长,采魏碑隶之气韵,于形迹而窥精神,笔致精铁蟠曲,呈一派高古莽苍。曾祖父爱石鼓,书法亦以石鼓文成就最高,民先先生爱屋及乌,独承吴派石鼓书法,被誉为吴昌硕之后的唯一传人。但他并不以祖宗独尊,更致力于自己个性的张扬,源于吴昌硕而出于吴昌硕。

他的诗学元白体,诗风清新平白,意境高远,题画诗大多自作,言志咏怀,寓意于物。他在为我画的一幅墨竹图上,题过一首四言:

不根而生,

不笋而成;

风枝雨叶,

墨趣寄情。

我以为,这恰好是他的个性,也是他艺术生涯的生动写照。他有疏野情性坦荡襟怀,于淡泊之中执着地追求永恒的艺术生命,却不奢望伟大辉煌。为了艺术,他几乎弃绝了世俗的功名利禄,颠狂率真。1988年访日归来,在苏州教育学院工作的民先先生,获悉苏州市委要他担任市文化局副局长的消息,向领导婉言谢绝。“我的书画起步晚,时间宝贵,离开艺术,我最后拿什么东西见老祖宗呢?

民先先生对自己的要求,是做个有志气的艺术家。父亲死后,他与在美国的继母有了联系,见面之前他申明自己不要钱礼、不哭穷、不低声下气。随着在国内外艺术名声鹊起,日本、美国的亲友和吴氏艺术崇拜者多有邀请他去定居,他说:“我的根在中国,去了那里,我就是一株枯萎的草。”1993年他到美国探亲,可以有6个月的逗留,结果他只呆了6个礼拜就赶回来了。

与我谈到对艺术的见解,他认为从事艺术要做到两点,其一是“游艺”,就是不拘谨,不以艺术为功利手段;其二是“治艺”,就是严谨、刻苦。“游艺”与“治艺”是矛盾而又统一的。因此,他一向无意参加国内的各种书画大赛大展,对自己的艺术使命有着清醒的认识。民先先生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世界。我有理由相信,他已经独创了一个吴派艺术的崭新世界。他在艺术圣殿里已赢得“吴昌硕以后的佼佼者”的美誉,当然他的真正未来还很辽远,但我已经看到了他的大师风采。

看着民先先生在那张宽大的铺着毛毯的书桌前作画,衬着满壁古色古香的书、字、画,我愿意把他想像成一个穿古装的古代文人,他的思想必须和这样的形象、这样的墨香之宝才显得相宜相彰。在他的客厅,与他及夫人午餐的时候,我建议他置备一套古装。我确实感觉到他像是从上个世纪,甚至更远,从中古时期走来的智者,经历了坎坷的漫长生命历程,以其诗性的灵光和画意的神韵,为我们现代人展现一片神奇瑰丽的心灵风景。或者,他是一幅遥远的文字,在露野的时候,被风雨吹淋为坚石,而那智慧的经络凹凸为艺术的藤蔓线条,傲兀而沉雄,因其久远而弥尊贵。但我该怎样收藏这幅他馈赠的文字呢?我对自己浮躁的书室,产生了怀疑。

本文发表于199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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