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看牛水车(解放日报 )(朱林兴)

 阅读美丽星空 2020-03-22
2020年03月22日     


朱林兴

农耕时期,江南普遍种植水稻,源在于水资源丰富。但是,靠人力车水劳动强度大,好在常有牛帮忙。我家世代务农。作为农家子弟,我从五六岁起少不了要干一些割草、放牛、看牛水车等杂务劳动。

所谓“看牛水车”就是监督牛拉水车。牛水车是一种以牛为动力的灌溉设备,用于抽水灌溉农田,车浜捕鱼等。据记载,牛水车是明洪武年间由浙江上虞人单道发明的。它的使用比人工车水效率提高了四五倍。有民谣为证:单道发明牛水车,车盘嘎嘎吐水龙;叶片翻飞一袋烟,夫妻踏水一整天。

我第一次看牛水车,大概是1950年的春天,大地还绿,地表阳气渐渐趋升而阴气未尽,温差很大,早晚依然很冷。这天,早晨四五点钟,我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要我跟小爷叔去看牛水车,给正在发芽的稻秧田灌水。

我家门前有一条通外江的小河叫余朱浜。牛水车就置于这条浜梢湾头北岸。此处环境优美,河水清澈见鱼虾。三四月芦苇放绿,迎风飘拂送清香。七八月,菡萏清香竞四溢,莲坐青蛙唱山歌。河岸边种有茭白,长得特别茂盛,果实皮白肉嫩。有时我和弟弟肚子饿了,就扳两颗茭白吃,清脆爽口,味甘生津。

在牛车棚里,小爷叔如此这般地教我如何套牛轭头,看车要注意些啥。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给水牛套上牛轭头,系上颈绳,戴上眼罩,然后吆喝一声“走”,那水牛就撒开蹄子,低着头,扬着角,喘着气,拉着大转盘绕圈子。大转盘通过传动轴,带动水厢叶片周而复始地运动,将河水源源不断地送进沟渠,流入秧田,浸润每一颗正在发芽的谷粒。

小爷叔反复叮嘱我,除了解手不得人离牛车盘,好好看住牛,不允许它偷懒,还给了我一根两三尺长的小竹鞭,其意不言自明。

这头水牛,雌性,来我家多年,十二三岁,比我和弟弟大,我们称它为牛姐。牛姐脾气温柔,老实肯干,凡车水、耕地、耙地、整地等都训练有素,与主人配合黙契。平时我为牛姐割草,喂草,放牧。我们之间关系蛮好。我认为,牛姐车水肯定卖力,绝不会偷懒而给我难堪。好牛不用扬鞭,所以这根小竹鞭是多余的。但退一步想,如果它真的偷懒,怎么办?

最初几天,一切顺利,牛姐一口气拉一两个小时,中间都不用休息。这天情况突然有变,牛姐拉了半个小时就放慢脚步,步子越来越慢。我曾几次扬鞭,几次放下,不忍心打它,便学小爷叔样子,冲它大吼大叫,它就“笃笃笃”地走了几步,可是没走几步又放缓了步子。后来,它干脆停着不走了。这可把我气得两眼冒火,便情不自禁地朝它屁股抽两鞭子。它依然无动于衷。怎么了?似乎很反常。理智教人清醒、思考。我心想,自己从昨晚6点吃的两碗稀饭到现在已有十多个小时滴水未进,只觉得人饥力乏。我设身处地想到了牛姐,从它瘪塌塌的腹部可知它是因饿而无力拉车,并非偷懒。

我当即给牛姐下了轭头,牵它去附近一个长满青草的坟墩吃草。果然,它高兴地用尾巴甩了几下,对着我“哞哞”叫。约莫一刻钟后,牛姐主动疾步返回牛车棚。我重新给它上了轭头,戴上眼罩。此时的牛姐浑身是劲,卖力地拉着牛车盘转圈子,叶片转动翻飞,出水如泉涌,溅出水花一二尺高,流向稻田的每个角落,滋润稻子的毫发根须。平时两个小时才能干完的活,而那天约提前了一刻钟。

我让牛姐停下来,取下轭头,先让它在沟渠里“咕咕”喝些水,再喂上早已准备好的鲜草,轻抚其身以表示慰问。牛姐甩几下尾巴,张嘴“哞哞”叫。它虽不会讲人话,但有灵性。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人,小爷叔称奇。从此家里立了个“两不”规矩:空腹牛不派活,不得轻易鞭牛。

刚开始,我坐在牛车盘上,闭上眼睛,耳听牛姐和水车发出的和谐优美的组合声,好似驾车周游世界,悠哉悠哉,颇有新鲜愉悦感。没过几天,这种快乐感渐渐消失了。从3月始下谷种育秧苗至7月稻子灌浆成熟,连续三四个月,除下雨外,每天要坐几个小时牛车盘,对童年时期的我来说,未免无聊枯燥。对由车盘齿轮和连动轴摩擦而发出的“嘎嘎嘎”声,也开始厌其烦躁和刺耳。此时我最想做的是,离开牛车盘找个地方轻松一下,但想到小爷叔的叮嘱就不敢盲动了,唯恐触犯“禁令”而自讨“麻栗子吃(上海方言,意即用大拇指节敲击头部)”。办法总是有的。我想起那次牛姐补充草料后的超凡表现,觉得人畜同理,都有智愚之分,勤懒之别。牛姐聪明、忠实、肯干,没有必要始终盯着它。于是,有一天趁小爷叔不在稻田,我两次悄悄地离开牛车盘。我躲在距牛车棚不远处观察牛姐表现,结果令我异常兴奋和放心:人在不在一个样。这解除了我“人离车”的后顾之忧,为满足自己的童趣创造了时空条件。

后来,我利用每天看牛水车的时间,先干必须干的事,如把每天要割的草提前在这个时段内完成等;然后干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到附近河里下麦钩钓鲫鱼,或在稻田埂上钓黄鳝……看牛水车与寻童趣似乎水火不容,其实不矛盾。只要人牛相处好,“熊掌和鱼”可以得兼。人乐,牛乐,人牛同乐。每当我钓黄鳝喜获丰收时,牛姐也会亲昵地“哞哞”叫几声,甩几下尾巴,用舌头舔舔我的手,以示祝贺。小爷叔知道后称赞我爱动脑子,把牛调教得这样好,从此就不再强调“人不离车”。

“即使是最低等的动物,皆是生命合唱团的一员。”那年,我和牛姐合唱了一首“车水”歌。正是因为我与它和谐共处,休戚与共,我才利用看牛水车的机会,演绎出有声有色的趣玩,让我的童年生活丰富多彩,虽苦犹乐,苦中有甜。今吟拙诗一首,以纪念昔时情景:“当年灌溉赖水牛,河水淙淙田间流。不用挥鞭自奋蹄,看车寻趣两悠悠。”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