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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的阴翳之美

 昵称BbprGMTQ 2020-03-22

谷崎润一郎的文学造诣并不比川端康成、渡边淳一、三岛由纪夫等人低,但要说起日本文学前者的知名度却要逊色的多,这大概是因为谷崎润一郎的思想实在不大符合中国人口味的缘故。想来喜爱甚至迷恋他作品的人应是有的,但是那不可能为主流审美所接受,甚或连喜爱者也未必敢过于推崇。如果真是如此,也许倒说明涉猎一番谷崎润一郎的作品,当是好事,因为文学最大的作用不过在于丰富自身罢了。

日本作家中村光夫对谷崎润一郎有过论述,其中有这么一段:谷崎自开始写作以来,一直就与时代背离,他对政治既不理解,也不感兴趣。虽然他有着旺盛的创作欲,但丝毫也没有作为社会的一员的自觉。谷崎的文学是靠艺术上的完善来弥补社会现实性的缺乏。这是日本现代小说的通性,而他则是罕见的例子。但是如果只因为他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没有社会现实性,他才能够达到艺术上的完善,那么单从这一点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日本现代文学的一个绝大讽刺。”这段论述相对简单的概括出这位颇为惊世骇俗的日本作家的两个特征,社会意识淡漠和唯美主义,而在我看来这两点可以统一为将人性本能视为一切之源泉。在谷崎润一郎的笔下,人性被剥去所有社会性的附加物,完全表现为一种心底深层次的本能冲动,这种冲动既潜藏于人的本性之中,又不可避免地牵制着人的所有行为。那么中村光夫为何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日本现代文学的一个绝大讽刺”呢?也许在于谷崎润一郎的存在恰证明了日本现代社会中社会性与人性的割裂吧。

所有文学作品或多或少都有其价值,不管你是否赞同作者所持之观点。我总认为阅读的根本目的在于丰富,在于为了知道更多不知道的事,而不是为了强化已有的认知。基于这种观点,阅读与我们的认知和价值观点相左的文学作品甚至更好,因为“不是盲目地相信,而是靠着了解——这是最美好地一种存在地感觉”。简单来说,如果反面意见了解的越是充分,越是能够坚定自己原有的认识,那么价值观就建立在一个坚实地基础之上。反之,倘若思想本身几乎空空无物,却坚信着某样东西,那几乎可以断言,该旗易帜是迟早的事情。只可惜用嗤之以鼻地态度排除异己太过常见,丝毫感觉不到,狭隘地坚定将自己逐渐逼入无路可走地死胡同,直至天翻地覆土崩瓦解,最后落得个犬儒下场而不自知者众。

日本近现代史上与中国的恩恩怨怨至今仍是两国交往的最大障碍,但是仔细想之,日本与我们来说实在是一宝藏。从文化上来说,日本文化受中国文化影响巨大,可说是中华文化在非中国环境中的路径实验。日本与中国政治环境的最大差别在于传承至明治时代的分封制,而中国的分封制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终结。那么如果要问,中华文化在分封制环境中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们的邻国日本刚好给了我们一个可以观察参考的例证。西方文明固然也基于分封制,但是西方文化与我们区别太大,实在缺乏可比性,没用多少可参考的价值。但日本不同,日本文化就是中国文化,只不过是不同环境中的中国文化。

不知道谷崎润一郎地《阴翳礼赞》是否他最著名地随笔,但是那本书地腰封上“看一百次樱花,不如读一遍《阴翳礼赞》”地广告词实在太过恶俗,大煞风景。窦文涛曾在谈话节目“圆桌派”中谈到《阴翳礼赞》中所描述的厕所之美,引为奇谭。这两种现象一是再是蕴含着含蓄美学的商品(书籍自然也是商品),只要是营销,就必然“语不惊人死不休”。二是不管是那种媒体,只要需要博得收视率、点击率、收听率就必然需要猎奇的成份。于是,一本充满阴踯、幽暗、慵懒、含蓄、委婉、闲寂、沉郁气息的小品,被以与它的风格相反的方式包装才能吸引眼球,也许这恰好说明我们今天文化氛围的贫乏。

《阴翳礼赞》从庭院中本化不洁为雅致的厕所,东方文化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现状,黯淡的美学表现,西方式照明设备于这种美学的影响等等方面,阐述了作者心中,日本这种阴翳之美的各种表现形式和由来。在作者笔下,东西方最初都是没有电、瓦斯和石油的——由此而来都是贫光的环境,而西方富于进取的苦心孤诣祛除那怕些微的阴暗,而东方却更加富于安于现状的风气,沉潜于黑暗之中,在自有的境遇中求取满足,发现自我之美。因为基于阴翳黯淡的环境,所以产生了绚丽的漆器、冰洁的羊羹、珍珠似的米粒、花里胡哨的泥金画、金装的佛像、黄金镶嵌的四壁、金银丝线织造的纺织品、绚烂多彩的能剧戏装等独特的审美习惯。作者认为,今天这些物件之所以给人以恶俗感,恰在于黯淡阴翳的环境没有了。在白炽灯耀眼的光芒里,色彩复杂繁复的家饰、室内装潢的凹凸、若隐若现的光点、明暗浓淡的区别都不复存在,阴翳的美感被熊熊燃烧的照明设施根除。

由这种视角思量,让人颇觉甚有道理。在中国,农俗物件多显得俗恶不堪,难不成也是因为作者所说的环境变化所致呢?乡土风味、杨柳年画、京剧脸谱和华丽的戏装所给人的恶俗感,难不成也是由于照明设施的演变造成的?反观今日,人所喜欢推崇的黑白简约,多半需要配以明暗分明的高光环境,才显其质感,试想,倘若在黑暗的环境里,这简约估计只会蜕变为简陋吧。想当年,中国西北部乡村里,在没有月光星辰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炕头上豆大的煤油灯火苗是唯一的光源,窑洞黑黝黝的深处像远古洞穴,花花绿绿的年画才显了些生气。月光普照的夜晚,一切静物都披上一层银霜,门神画也才显得严厉。寺庙昏暗的大雄宝殿上,烛光摇曳,金身佛像黯淡中若隐若现,威严而神秘。于是,再推而广之,今天的一切不解和蔑视,也许都有其本身的原因,只不过就像古人囿于过去,而我们也囿于今日罢了。

日本文学也好,谷崎润一郎也好,《阴翳礼赞》也好,其实完全不必在意其所持观点的正确性,既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接受,也不该一概否定蔽之。胸怀宽大,少苛求指责,少狭隘否定,观之、听之、思之,以丰富自身,再说是否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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