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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绝”与“嵇侍中血”

 滄州僕臣 2020-03-23
 □ 段德咏
  公元262年,嵇康在洛阳东市临刑前曾经从容抚琴,弹完之后说:“以前,袁孝尼想学这首曲子,可我没有传授给他。《广陵散》于今绝矣!”如今1700多年过去了,《广陵散》没有失传,反而因为嵇康的原因广为人知。有学者认为,这首琴曲讲述的是战国时期聂政刺杀韩王为报父仇的故事。可在我听来,《广陵散》就是古琴曲中的《命运交响曲》,曲中多次重现的旋律好像是在反复追问:“抗争还是妥协?生存还是毁灭?”
  这种纠结,嵇康一定有过。司马家族在取代曹魏的过程中杀人甚多,其中有嵇康所熟识的,甚至是亲戚、朋友。“高平陵之变”,曹爽三兄弟,以及其亲信何晏、邓飏等八人被杀,夷三族,受牵连者多达五千余人。镇压“淮南三叛”的过程中,司马家族杀戮者更多。魏晋更替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血写的名士断头史。嵇康心里非常明白,想瓦全就得妥协。
  为了保全自己,嵇康的老友山涛选择投靠司马家族,其兄嵇喜早就站在了司马家一边。可是,嵇康做不出来,他是曹氏家族的女婿,让他背叛曹魏,他从感情上做不到。嵇康一度到苏门山中访仙问道,试图远离政治漩涡。可是,对于一而再、再而三的杀戮和流血,嫉恶而又难驯的嵇康最终还是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在听说山涛试图推荐自己做吏部郎后,他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旗帜鲜明地表明了不与司马政权合作的立场,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嵇康被杀那年,其子嵇绍年仅10岁。后来,嵇绍长成一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并在山涛的举荐下,在西晋朝廷谋得了一个秘书丞的职位。
  公元290年,司马昭的孙子晋惠帝司马衷登基。他在位期间曾发生过灾荒,灾民无以为食,他却问:“何不食肉糜?”更要命的是他还有个强势阴险的皇后,名叫贾南风。“衷贾组合”引发了长达十多年的“八王之乱”。司马家族内部诸王同室操戈,给天下百姓带来了无尽灾难,并直接导致了嵇绍的死亡。
  《资治通鉴》载,在公元304年的荡阴(今河南汤阴)之战中,晋惠帝司马衷被乱军包围,面部中了三箭,“百官侍御皆散,嵇绍朝服,下马登辇,以身卫帝”,乱兵将嵇绍拽到车辕上要杀他。司马衷说:“他是忠臣,别杀他!”对方回答:“我们接到皇太弟的命令,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格杀勿论!”嵇绍的鲜血溅在皇帝衣服上。战斗结束后,侍者想要浣洗血衣,司马衷说:“上面有嵇侍中的血,不要洗!”
  文天祥在《正气歌》中将“嵇侍中血”作为浩然正气的象征。对此,宋儒朱熹有不同意见:“嵇康魏臣而晋杀之,绍不当仕晋明矣。荡阴之忠固可取,亦不相赎。事雠之过,自不相掩。”(《朱子语类》)在仕晋这个问题上,明清之际的王夫之、顾炎武与朱熹的意见相近。王夫之说得更激烈:“汤阴之血,何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之衣也?”责备的意味非常明显。
  王夫之所说的理论依据是儒家春秋公羊学有“大复仇”之说。这里的“大”是动词,有提倡、赞许、推崇之意。公羊学家提倡的复仇有三种:国君复国君杀祖杀父之仇,臣子复乱贼弑君之仇,个人复国君杀父之仇。聂政刺韩王、伍员鞭尸属于第三种,太史公司马迁称赞伍员说:“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当然,向强权者复仇是艰难而危险的,很少人能像聂政或伍员那样,甚至像伯夷、叔齐那样不食周粟都是困难的。但是,心安理得地端着仇家提供的饭碗,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被人接受的。拿与嵇绍同时的王裒来说,其父亲王仪也是被司马昭枉杀的,王裒“痛父非命,未尝西向而座,示不臣朝廷也。于是隐居教授,三征七辟而不就”。他在墓旁结庐而居,早晚到墓旁拜祭,扶着墓旁柏树哭泣,眼泪落到树枝上,以致于柏树都枯萎了。
  可以想象,嵇康死后,嵇绍一直生活在巨大阴影里。关于出仕的问题,嵇绍也慎重地咨询过山涛。山涛说:“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言下之意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势而为。所以,宋人陈普在诗中不点名指责山涛:“佞舌如簧乱孝思,竹林人物固猖披。御衣炯炯嵇生血,不似王生泪着枝。”诗中的“王生”指的就是王裒。
  听《广陵散》,脑海中经常出现这样一个问题:九泉之下,嵇康见到了浑身是血的儿子,会作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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