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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隔离期间,我从寻人启事上看到了自己的姥姥

 专家视点 2020-03-24

 鱼非 有故事的人

作者:鱼非

照片由作者提供

第一天:走丢的老人

2020年2月19日,我很清楚记得这一天。疫情期间的封闭生活让人昼夜颠倒。晚上十一点多,我依然毫无睡意,捧着手机刷朋友圈,忽然就刷到了一则寻人启事。

我心头一震,封面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姥姥。

这条朋友圈是表妹不久前发的,我立刻向表妹询问情况。

“姥姥走丢了?”

“姐,你居然还不知道?家里所有人都出门去找了!”

姥姥是在当天晚上七点多走失的。老人家患有老年痴呆,没有戴口罩的意识,更不知道疫情期间进出小区要凭出门证,趁着姥爷上卫生间的功夫,随便穿了一双鞋就下楼了。表妹说,小区监控显示,姥姥在门卫在登记一辆摩托车时溜了出去,消失在监控范围里。

我心里万分着急,又冥冥中觉得迟早会有这样一个大坑等着我们。姥姥阿尔茨海默病非常严重,不认识周围人,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不记得回家的路。她之前就走失过好几次,但一般都不会走太远,不是在小区就是在附近,很快就被找到了,从来没有像此次这般严重,需要登寻人启事。

之前姥姥被找回家后,家人也尝试过给她写号码牌、绑追踪器,但姥姥很快就拆下来随手扔了。她保留了年轻时爱素净的习惯,身上有任何滴滴溜溜的绑赘,立马就不乐意。家人得出结论,最优方案还是由姥爷寸步不离照看她。儿女们隔三差五白天去做饭、打扫卫生,其余时间姥爷便陪着姥姥看电视、下楼溜达。

1月27号大年初三,我赶在封城之前离开了老家,回到工作的城市后,就开始了漫长的自我隔离。如今,我被困在狭窄的水泥墙内,看着窗外冷清的街道。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了我。

晚上十二点多,我给妈妈打了一通电话,了解最新进展。

家人在找寻未果后,果断报警了。在派出所民警的帮助下,他们看了小区外大马路上的监控,监控拍到八点多老人还在小区外一处十字路口徘徊,不一会向着更西的方向走去。

“西边找了吗?有结果吗?”我问。

妈妈说:“一直找到设卡的山里了,没有一点线索。”

“其他地方呢?附近村子的小路呢?”

家人马不停蹄地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甚至是渭河滩、植物园、桥洞、垃圾箱……

我只能安慰她:“姥姥没戴口罩,各个村子、小区她进不去。何况当天晚上派出所就通知了整个片区的值班门卫,如果有情况会第一时间通知家属。现在马路上空荡荡,有个路人的话应该很好发现,继续再找找,你们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附近的十字路口(网上找的图)

第二天:大海捞针

2020年2月20日,姥姥走失的第二天。

我所住的小区在封闭阶段,每户每隔两天可以出一次门采买生活必需品,据说每次出门限制两小时。我囤了很多食物,足不出户,醒来就是刷手机、看新闻。朋友圈里,满屏都是朋友们帮忙转发的寻人启事,甚至有些平时好久未联系的人也加入其中。

很多朋友发私信询问最新情况和出主意。

“报警没?”

“立案没?”

“救助站找了吗?”

“你们这样找肯定不行,必须出动警力!调监控天眼!”

……

我和很多朋友一样,第一反应是要去调监控,但实际问题是,调哪里的监控?什么时间段?我们家属一点头绪都没有。摄像头虽然是最好的目击证人,但像大海捞针一样,想找到精确片段,工程量之大超乎想象。单单我们片区的摄像头就数不过来,它们24小时工作,到底是哪一台、归哪里管的机器曾捕捉过老人的踪迹?我们无从得知。

因为姥姥患有老年痴呆,而且是在疫情时期走失,派出所很重视,立刻调警力帮助我们一起找老人。但全国每天有大量人口失踪案件,特殊时期警察要维护秩序,还要处理杂七杂八的各类案件,他们也非常辛苦忙碌,投入精力有限。毕竟,姥姥走失是我们家头等事件,但对于警察而言却是常常遇到的事情,并不会布天罗地网去找一位丢失的老人。

白天里,我如坐针毡,刷剧的心思全无,等到晚上再给家里打了第二通电话,得到的依然是毫无音讯的答复。此时距离姥姥走失已经整整过去了24小时。

姥姥在四年前被查出结肠癌,长期患病导致身体代谢水平低,她的脚背肿得像两根粗壮的萝卜,平日里上个楼梯就直呼累。民警根据多年来办案的经验,认为老人腿脚不便走不远,推测界定了搜索区域。

当天,家属和派出所民警,外加社区工作人员,差不多二三十人,把片区彻底刨了好几遍,田地、草窝子、石头、小水沟、甚至是排水渠……我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地方,家里人都已经去找了不下三遍,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姥姥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附近的小河

第三天:新的线索

2月21日一早,经朋友提醒,我编辑了一条更全面详细的寻人启事,在各大网站、平台发布。虽然早隐约听闻各主流媒体都有寻人频道,但在此之前,我也没有特别留心关注过。如今在外隔离,我只能利用网络做做工作,算是出一份力吧。

老家所在的城市有13例确诊疫情,截止我发寻人启事当天,很多天没有新增和疑似病例了,但整体形势依旧严峻。

上午九点,家人来电话说白天去调监控确认老人是否离开了片区,其余人兵分几队,继续寻找老人。警察从监控画面判断,晚上天黑姥姥应该会走在有路灯的大马路上。我家所在的片区,一条主干大路、两座桥是出片区的必经之路,都离老人走失的地方都有几公里远。

下午三点,本应在上网课的表妹发信息告诉我,她同学在19号晚上看见有疑似老人在离家三公里远的路上徘徊。表妹已经把这个情况向家里人说了,她守在电脑前也无心听课,一直在等电话那头传来好消息。

下午四点,家里又来电话说,经过近8小时的监控筛查,终于发现了两条关键线索,一条来自于表妹同学的反馈,19号晚上,在离家3公里外的市中心医院侧门拍到了徘徊的老人;另一条是家里人的猜想印证,19号晚上铁路桥的监控拍到了独自走向片区外的老人。

两条视频连成完整的证据链,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19号当晚老人就已经离开了片区。

看完视频后,社区领导、小区物业、保卫科、片区警察立刻增派人员,向着片区以外的区域开始寻人。路网四通八达,上有塬,下有河,还有无数的弯弯绕绕,搜索难度更大了。

第四天:重返老家

2月22日,我早起刷手机看到了老家解封的消息。处在隔离状态,我每天都有种虚度生命的罪恶感,考虑过后,买了一张回家的高铁票,回到了老家。

解封后,小城各小区门禁没那么严了,进出的人逐渐多了一些。那天天气非常好,天空湛蓝,春风拂面,路边的花悄然绽放。马路上仍然比往日空荡,人和车都很少。我想起网上开玩笑的段子,大自然其实不需要人类。

可是,解封对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出行的人变多,加大难度?或者老人被发现的概率增加?在连续寻找几天未果后,家人都非常憔悴,一方面为找人跑断腿,另一方面心理压力特别大。

各种猜测层出不穷:老人家可能被好心人收留了,因为疫情时期收留人不敢报警;老人家可能走在不太好发现的小道上,很难被人发现;老人家会不会在白天趁着天气暖和找个地方睡觉,晚上冷就在路上走动;老人家可能体力不支,早就倒下动不了了……

无论何种猜想,家里人都不敢稍作停歇。

“你姥姥的身体状况我最清楚,她能走一晚上都是身体极限了,我估计情况不乐观。”妈妈一说起来就不停地流泪。她头发乱蓬蓬的,好几天没心思打理了。

下午两点,爸爸打电话来,说在距家10公里外的灯泡厂,有个小卖部老板说见过老人,老人前几天来小卖部要过吃的。

接到电话后,大部队赶往灯泡厂,在民警安排下,大家分成好几路小队,一边贴寻人启事,一边向来往路人打探消息。

灯泡厂附近地形非常复杂,它处在两山之间,两边的山再往上去是塬,低处是一条卷石以底出的河流。大路向北是繁华的闹市区,大路依山向南是秦岭。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条线索,所有小队有序按照分配进行寻找,另外有增派的人员沿着主路一直向市区、更远的高新区张贴启事。

这时候餐馆大多没开门,所有人都自带面包点心,午饭时间就地解决后,继续寻找。

我跟着一队人马搜寻河道以西的山。这边有几条上塬的路,骑摩托车的人就顺着大路去塬上寻找。山脚下是一条铁路,据说是战备时运输物资的,它连接着好几个国营大厂,两位阿姨自告奋勇顺着铁路搜寻。因为封村,老人家进不去,剩下人就将重点放在附近的田间地头,还有俩被遗弃的村落。这两个村子的土地被征,准备拆迁,2019年底前所有村民都搬走了,虽然村口用绳子挡着不让进,但因为无人值守,还是偶尔有人进出。

我们猜想,晚上气温低,老人家极有可能来此过夜。村落被废弃不久,但已十分荒凉,到处是破败的景象。我们一户挨着一户进门搜索,大门内随处可见生活垃圾、破碎的玻璃碴,散发着阵阵恶臭。

大白天搜村已经让人毛骨悚然,时不时会碰上面露狰狞的野狗,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棍子,一边到处翻一边谨防突发状况。每当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时,我都忍不住汗毛一颤。

废弃村庄

天慢慢黑了,搜寻村庄田间地头的小分队又增加了不少人手。大家打着手电、举着手机一直往前摸索。远处高楼的灯亮起,另一队晚上搜人的队伍该出发了。

当天晚上,我们将白天的线索进行复盘,确定老人家出现在灯泡厂区域,21号还在活动,有四个人可以证明。不幸的是,由于搞基建,附近主路的摄像头都被破坏了,而私人店铺因为疫情不开业摄像头成了摆设。

第五天:胡思乱想

2月23日,小城的居民鱼贯而出,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公园里开始有遛弯的大爷大妈,河滩边人们成群结队挖野菜的场面还上了当地新闻。

这是我跟着大部队找人的第二天。我们继续按照锁定区域,仔细搜刮着还没去过的地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站在灯泡厂的小河道旁,我看着眼前的高架高速路,好希望姥姥突然出现在前面向我招手。

可能找得疲累了,每出现一位短发老人,我们都会激动地扑上去,但总是一遍又一遍失望。

“这一切会不会就是天意?19号那天我看天气好,给你姥姥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我寻思着她头发长了,外面理发店都不开门,平生第一次拿起剪刀给她把脑后的头发修了修,这是老天要她干干净净地走吗?年前你姥姥老在嘴里念叨我要去火葬场,我就问她,你知道火葬场是干啥的不,你姥姥说不知道是干啥的就是想去。你说是不是早有定数了?”

妈妈向来是不迷信的,不过最近她总回忆起姥姥过年时的异常举动,把它们串联在一起。

“前两天我跟你爸下楼时,碰见咱厂两位老人都在问找到你姥姥没,我们说还没找到,他们都说往南边找,往南边找。你说,是不是人到一定命数就会自然知晓很多东西?你看果然在南边的灯泡厂发现了线索。”

病急乱投医,联想妈妈的话,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请了一位道士朋友帮助算卦。这位朋友常年在南方一家道观修行,他的卦象显示,老人的体征已经非常微弱了,在水里或者草丛里困住出不来。他让我们在老人最后出现的地方向着西南或者正北方向继续找。

和道士朋友的聊天

在姥姥最后出现的区域,整个搜救队把墓园、工厂、草滩找了不下十遍,甚至翻了两座山去找人,但仍旧一无所获。

第六天:风尘仆仆

2月24日,星期一。小城的单位已经陆续复工。姥姥姥爷以前和爸爸妈妈都是同个工作单位的,过去的国营大厂。家人跟上级领导商量,决定由家人和部分工作人员继续去寻找,一旦有什么线索,上级立马增派人拉网式搜索。

老人走失的这些日子,电视台、广播电台、手机媒体,我们能登的寻人启事都登了。我们坐车路过大街小巷时,路边电线杆、广告牌上几天前粘贴的寻人启事都还在。我遇到过一位保洁大姐,刚向她询问时,大姐就很关切地说:“你们还没找到,都这么多天啦,几天前就有人问过了,我们工作人员会给操心的,大冷天都不想老人家在外受苦……

三天的连续奔波让我体力有点吃不消,我怕是走完了平时一年走的路,每天早上起床腰酸背痛。看着长辈们每天只睡两三小时,强打鸡血继续上路,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单位领导派来帮助找人的工作人员,每天连一顿热饭都吃不上,风尘仆仆,口罩都难掩倦容。爸爸的好朋友,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整日在找人的一线,原本膝盖积水的他走得两腿浮肿,快要抻不进裤子,还是坚持拄根棍子下河上山找人。

此时距姥姥走丢差不多整六天了,没有任何更多的线索,除了找就是找。家里人让我们小辈不要跟着一起折腾了,该工作的回去工作,上学的好好上学,剩下的事情有他们顶着操办。

尾声:尘埃落定

2月25日,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工作的城市。

每天睡前,我都要祈祷明天会有好消息,每天早上醒来,我又开始度过焦急的一天,时不时跟家里通电话了解进展,问问有没有什么忙可以帮上。

25日,没有消息。

26日,没有消息。

27日,上午没有消息,晚上电话来了,妈妈语气低沉。

“明天你买票回来吧,姥姥找到了。人已经不在了,后天火化。”

“在哪里找到的?谁找到的?”

“一位环卫工人发现的,还是在灯泡厂那边,有个高架桥,下面有条河,河对面就是高速路,中间拉着隔离网。就是那几米没有找,大家都想着过不去,就差那几米,偏偏就是那几米……不远处就是高速收费站,你姥姥困在草沟沟里出不来。”

我脑海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那个草沟在河边,非常隐蔽。河对面是一片稀疏的芦苇,河水清浅,石头裸露,如果有什么人影在芦苇地,一眼便会看穿。芦苇丛后面掩映着高速路。路网形成的隔离墙将对岸死死围住。

我们路过了很多次,但所有人都被眼前的障眼法蒙蔽了。稀疏的芦苇后面,有一条宽一米的沟,据说当初是为了安装高速路网挖的,谁也没想到姥姥独自趟过浅河,掉在了草沟里。体力到达极限的她再也没有能力爬起来。

2月29日,按照红白喜事从简、不聚会的要求,家里人为姥姥简单料理了后事。殡仪馆大门之外,送葬队伍们沉默而有序,每家跟每家隔着五六米,大家都戴着口罩接受消杀。

每家只能进五人告别亲属,外公在妈妈以及两位舅舅的搀扶下进殡仪馆看了姥姥最后一眼。我们其余几人站在马路边,望着火葬场的烟囱,烟囱一会冒着黑烟,一会吐着白烟。一向疼爱自己的姥姥就这么从世上消逝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火化后,姥姥的骨灰被安葬在不远处的陵园。疫情期间只让十个人进入陵园,在长辈组织下,我们小辈去姥姥的墓地送了她最后一程。

家里长辈商量,等疫情完全结束,再请这些日子帮助找寻姥姥的人们吃堂食。

送完姥姥后的第三天,我离开了老家,走之前去看望了姥爷。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姥爷一人,电视上整日播放着购物频道。

有时到饭点,舅舅们回去做好饭,叫他上桌吃,他总会掩面呜咽一阵,重复提起自己没把姥姥看住的事。

时至今日,还有很多朋友来问我姥姥是否找到了。我想着,写下这篇文章,也算对关心此事的朋友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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