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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文江与武定

 vrrhb5s6 2020-03-24

丁文江与武定(一)——《环州的罗婺》

摘录于《丁文江自述》作者:丁文江 摘录:商宇宏

我于民国三年五月十二日从阿洒拉到了环州。这是土舍李自孔的所在地,是武定所属的三土舍之一。其余两个是慕连和勒品。土舍是土官里面最低的一级。土官原有土知府、知州、土司、土舍等阶级,武定原是明朝的土知府。自前清雍正改土归流以后,这一方的土官,都已取消,只留下这三个土舍。土舍的官虽小,但是他是一个土皇帝,凡有他所属的土人都直接接受他的节制。他就是非法杀人,汉官都不过问。

武定府环州李氏土司衙署布局原图

作者:王维(原环州文化站长)

环州是万山中的一个村落,一共不到一百户人家。东南离武定县城五十二公里,北距金沙江七公里,西距元谋县二十九公里,高出海面约二千公尺。交通极不方便。做土舍的是罗婺族的人。罗婺二字与猡猓音很相近,或者就是蛮书所谓卢鹿。环州的居民都是罗婺族,这是黑夷,是贵族,此外他们的奴仆都是白夷――据傈僳人告诉我,他们也是白夷。

我一到环州,就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带个五六个差役来见,说是李土舍的母亲自老太太(自氏是黑夷的大姓)。一坐下来,她的跟人就送上一瓶烧酒来,说是土舍衙门送的土仪。这位自老太太穿的是寻常的汉装,但是用黑布裹着头,说的很好的汉话。她说照前清的规矩汉官来到,土舍应该出村子跪下迎接。因为她得信太迟,儿子年轻好玩出门去了,找他不着,所以失礼。她自己亲来赔罪。我问她的家世,她都说不上来。做了几分钟,就起身走了。

不久有人拿着一张洋式的名片来,上面写的是李玉兰,字佩秋,武定。说是土舍的太太,本来要求拜见,因为生病不能出门,问我能不能过去谈谈。我正要看看土舍家里的情形,就立刻同人来走去。土舍的家原来是个衙门,有大堂、二堂。堂上放着有公案、朱笔、签筒。两边还有刑具。领路的人一直把我带到上房的西厢。一进去方知道是土舍太太的卧室。这位土舍太太才不过二十岁左右,一脸的病容。上下都是省城的时装,脚不过五寸,大概是缠过的,头发结着一条大辫子,拖在背后。桌子上有玻璃镜子、雪花膏、刀牌的纸烟和《三国演义》。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床上的绸帐子、绣花枕头,同时拿一张名片请见她的婆婆。她先谢谢我亲来见她,说是很不适应的。不过因为生病不能出门,而且有话告诉我,所以才派人去惊动。正说着的时候自氏老太太来了,她就不开口了。自老太太比早上更客气,一定要坐在门槛上。

我先问她傈僳到武定告状的事。自氏叹口气说道:'这些人原是我们罗婺的奴才,相传十四代,从来没有反抗。自从郭王两位牧师来了,他们纷纷地入教,就渐渐地不容易管束了。几个月以前有从省城退伍的兵回到这里来,他们就叫大家抗租。他们说在兵营里面,傈僳和大家一样:不但夷家不敢欺负他们,连汉家对他们都很客气。为什么再当土舍的奴才。近来竟敢到县里告我们了!委员,请你写封信给张大老爷,把他们打几十板子就没有事了!'

我再问她土舍家里有没有家谱,有什么古代的传说。自氏都说没有。她的媳妇插口道:'委员,你以为我们也是夷家吗?(猡猓对汉人自称为夷家)那你就弄错了。我婆家姓李,这本是汉姓。我是慕连土舍的女儿,娘家姓糯,但是原来姓凤。凤也是汉姓。我的娘也是汉人。我父亲是很念过书的。我常常听他说凡有土舍,祖上都是汉人,都是江南人,和委员是同乡。明朝时候跟着沐英征云南,才封在武定做土官的。'

我知道以上的话完全是不确实的。据《武定州志》,环州李土舍原姓安,是四川建昌(宁远)人。始祖名安纳。于明万历四十八年奉四川建昌道宣慰司安世爵调到云南,征伐武定的土官凤朝文,有功授职做环州甸的土巡检。他的后人有做过元谋土知县的,有加同知衔的。前清雍正时,李素衡奉调攻东川昭通,运粮失事,才降职为土舍。慕连土舍本姓凤是不错的。但是凤氏是猡猓的大族。原是安氏的分支。安氏是四川、云南、贵州三省猡猓的豪族。世守定大,就是所谓水西安氏。足见得土舍的祖宗是我的同乡话是靠不住的。但是这种传说在汉化较深的土人中间流传很广。在云南、贵州都说是跟沭英的江南人。在广西都说是跟狄青的山东人。

我问她们的风俗服装。糯氏太太告诉我,他们罗婺妇人与众不同:穿棉布的多,穿麻布的少;穿双管裤子的多,穿裙子的少;穿圆领有纽扣的长衫,不露前胸。但是无论已嫁未嫁,没有生子的都著尾巴帽:样子像唱戏小生所带的头巾。两头是尖的,背后有两根带子。有钱的人用银豆子镶边,上面用五彩绒线绣花。等到生了儿子就用青布或是黑布盘成一个上大下小的缠头。这叫作罗锅帽。

女子有十二岁即出嫁的。男家请客庆贺。庆贺完结,女子又回到母家,等到长大了,才到男家。有时同丈夫在母家同居,等生了儿子,才离母家。结婚用媒人,但是单是代表男家,女家照例不能遣媒求婚。

最重要的神叫作土主。我从富民到武定的路上已经看见过。庙在大路边上,与汉人的土地庙差不多,但是只有男神。神是泥塑的,有六只手,神座前面满地的鸡血迹。神身上满贴得是鸡毛。这是敬神的时候重要的礼节。

罗婺的语言是云南贵州通行的猡猓语,是所谓藏缅语属的一种。自称为Neisupo,称汉人为Sapo,称??为Lisupo。Po是'教'的意思,大概就是汉语的'部'字,因为《后汉书·白狼歌》里已经用它译汉文的'部'字。古代的部落区别,多少含有宗教性的。所以他们至今翻译部为教是很有意义的。

罗婺也有巫师叫作比冒(毕摩),专管念爨文的经咒。糯氏太太叫人取了一册来送给我。书是用草纸抄的,一共十三页。原是朱笔,而朱上又盖了黑墨。文自左向右,每五个字一句,加有朱圈。我请这位巫师来讲给我听书里面的意义。他说他只会念,不会讲。我问他是否知道这文字的来历。他毫不迟疑地说道:'是孔夫子造的。孔夫子两只手都会写字:右手造了汉字,所以汉文从右向左;左手造了夷字,所以夷字从左向右!'民国十八年我在贵州大定,遇见一位积学的白夷。讲到这问题,他对我讲同样的话。足见得这已经是很久远、很普遍的传说。

我要求自老太太叫几个罗婺来测验身体。她叫了十个人来,平均的结果如下:

身高 162.60公分

头长 18.88公分

头宽 13.82公分

头周 57.20公分

胸周 82.20公分

足长 23.80公分

手长 17.60公分

头部指数 73.00

所量的这十个人都自称是黑夷,但是他们的身高和头指数——两个最重要的点——都与众相近,而与真正的大凉山的黑夷不同。我疑惑他们或者是白夷冒充黑夷,或者是黑夷和白夷的混合种族。因为这两种人表面上虽是不通婚姻的,而白夷是奴才,生的女儿黑夷可以随便拿来使用。有时还抢掠汉族或其他的民族的女子来做婢妾。种族的纯粹当然是不能保存的。大凉山黑夷的身高是很足以引起人注意的,因为他们的平均数在一百七十公分以上,是东亚第一个高身的民族。不但男的如此,女的也是如此。这位自老太太身高就在一百六十五公分以上。

我量完了十位罗婺,要求给两位太太照相。自老太太似乎不很愿意。糯氏太太却很高兴,但是说请'委员明天再来,因为今天没有装束'。

第二天早上,这位李土舍亲自来见。他才二十七岁。穿一身青布的短褂裤,裤管极大。光着头,赤着脚,一副黑脸,满脸的横肉。我问他话他一句不答。他带来的差役说:'土舍年纪轻,不懂事,汉话也不大懂得,请委员原谅。'我给他照了一个相。他红着脸坐在凳上,一言不发,却又不走。直等到我对他的跟人下逐客令,他才跼跼躅躅地走了出去。

下午,糯氏差人来请我去照相。我到了那里,她已经着了盛装:头发盘起,用黑湖绉缠头,上大下小,顶大如盘。身上穿一件蓝色绸衫,两袖露出红色的紧身。下边是百褶裙子,真可算夷汉合璧的装束。此处还有两个年轻的仆妇。头上戴的'尾巴帽',上身著的镶边大袖圆领的长衫,下边踏着花鞋,一个穿了裙子,一个只著双管镶边裤子,两个腰间都束着很宽的带子,陪着主人一同照相。

照相完了,糯氏请我房里坐。并介绍我一位中年的小脚妇人,说是她的母亲,从慕连来看她女儿的。糯氏对我说道,昨天有许多话要向委员说的,因为我婆婆来了,不大方便,所以没有开口。今天没有外人,我要把我的苦处告诉委员,出一出气。我是慕连土舍的女儿。我母亲是汉家。我六岁的时候就许配于李自孔。我父亲很开通的而且很爱我。从小就把我送在昆明女学堂里念书。我十二岁的时候李家就要求结婚。我父亲说我年纪太小,不肯听他。不幸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忽然死了,我从昆明奔丧回到慕连。忽然一晚上来了几十个人,明火执仗,把我从父亲棺材旁边拖了出来,抱上马就跑。我起初以为是土匪。以后才知道是李家派的人来抢亲。我自己想我是土舍的女儿,又受过点教育。被人强抢,岂不可耻?当时就想自杀。继而一想,李自孔是我父亲给我定的未婚夫,迟早总是要嫁给他的,也就罢了。哪知道丈夫异常的凶暴,我虽然百般的承顺,总不能得他的欢心。结婚不到五个月,他就在外边强占人家一个有夫的民妇。我十五岁抢来,今年二十一岁。这六年中,完全守寡。幸亏我婆婆很慈善,我倒也相安,但是我陪嫁的婢仆,多不堪我丈夫的毒打,逃回慕连去了。如今只剩下刚才陪我照相的两个丫头。一个多月以前,我出门回来,叫人煮了鸡子酸菜吃晚饭。哪晓得我丈夫所占的民妇的一个女仆在旁边偷偷地下了毒药。我吃了两口,觉得口味不对,就赏给两个丫头吃了。当夜我们三个人都中了毒,腹痛了一夜,几乎死去。幸亏是三个人分吃的,毒不很重,歇了几天才慢慢地好了。我想我丈夫如此的狠毒,我万万不能再住在他家,一个人私自逃回慕连。到了东坡,遇见我的哥哥,他力劝我回来,说:'你中毒你丈夫是否知道,还不能证明。既然嫁了他家,不可轻易离开。'派了十二个人送我回来。我到环州村口,我的丈夫已经聚了一百多人,拿了刀枪,要杀到慕连去。他看见了我,如疯子一般,上前要打我。幸亏我带了人,他不敢下手。只把他自家里的人,一个个打一顿,对我示威。我母亲听见,亲自跑来看我。他初起吩咐门上,不准我母亲与我见面。歇了两天,我母亲住在村里不去,我婆婆才把她接到家里来。他还天天吵闹,要赶她回慕连去!

糯太太一面说,一面哭着。我于是才了解房中陈列品的由来。但是我是外客,无从安慰她。正在很窘迫的时候,自老太太派人来请我去照相。我乘机起身告辞。她又说道:'委员是外人,我本不应该把家事烦你。但是一来说说出出气,二来我哥哥要到武定县去告我丈夫。我希望委员了解这事体的真相,主张公道。'她又拿了她丫头的一个尾巴帽送给我,说做我研究的材料。

六个月以后我从人迤东回到昆明,遇见前署武定县的张县长。他告诉我李土舍被??告发的案子已经了结了。因为他的太太人很明白,??都很爱戴她。正打着官司的时候,土舍太太出来调解,居然发生了效力。我方才知道昆明念过书的女子,究竟不同。这是后话。

自老太太也是盛装:也是黑罗锅帽,圆领大袖的长衫,下面束着百褶裙子。她似乎猜到媳妇在我面前说了他儿子的坏话。照相一完,她就对我说道:'我的儿子太不知事了。媳妇并没有错处。他偏与她不和。不过委员,你要晓得,我守了二十六年的寡,只有这一个儿子。凡事只好请大家看我老面上,不要十分与他为难!'

我在环州住了两天,于五月十五日起身向元谋。因为听见说苴宁的东面鸡冠山发见了铜矿,就决定先到鸡冠山看看。从环州到鸡冠山路不过十三公里,但是全是山路,牲口不能通行。幸亏土舍衙门的人给我雇了十五个夫子背行李,才能出发。这些夫子不用说都是猡猓。

汉人对于猡猓有许多成见。第一是说他们如何野蛮。第二说他们'登山如履平地'。从武定送我到环州的差役,尤其说得神奇。他说猡猓走山路如飞,因为他们是'铁脚板'。从小的时候就光着脚在铁钉上走,所以脚板极厚,哪知道从环州雇的许多猡猓走山路还不如汉人。将到鸡冠山的时候,要下一个洋铁坡,有的地方路极其窄狭。有一个十七八岁之猡猓,背着东西,竟走不下去。等到人家把东西替他背过去,他空着身子还极其害怕。我在他后面,只看见他的腿发抖,最后竟要人扶他。可见得猡猓的'上山如飞'、'铁脚板'都是神话!

(有删节)

作者简介:

丁文江(1887年4月13日—1936年1月5日),字在君,江苏泰兴人,地质学家、社会活动家。中国地质事业的奠基人之一,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地质机构——中国地质调查所。《独立评论》的创办人之一,其于民国三年到武定进行民俗、体质、地质考察。

1887年,丁文江出生于江苏泰兴一个书香世家。

1902年秋,东渡日本,不过未进正式学校,与反清的留学生多有接触,过着“谈革命,写文章”的生活。

1904年夏,受吴稚晖影响,由日本远渡重洋前往英国。

1906年秋,在剑桥大学学习。

1907-1911年,在格拉斯哥大学攻读动物学及地质学,获双学士。

1911年5月,离英回国,回国后在滇、黔等省调查地质矿产。

丁文江的身上,恰到好处的集合了专门科学家、科学事业的组织者和科学思想的传播者等多重角色。丁文江之精于科学、长于办事,不仅表现在他在我国早年科学事业的组织、管理方面;还表现在他后来的多姿多彩的传奇经历中:他做过北票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约5年、孙传芳治下淞沪商埠督办公署总办约8个月、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在以上经历中丁文江都做出过影响深远。

▍内容来源:摘录于《丁文江自述》作者:丁文江 摘录:商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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