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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道| 王鉴论绘画与梦境的关系

 伯乐书香小屋 2020-03-27
 

樊波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王鉴(16091677,字玄照,江苏太仓人),是清代画坛著名“四王”之一。与王时敏相似,王鉴早年也曾受到董其昌的指教,虽然有的学者将他与王翚并称为虞山画派,但其实王鉴的绘画风格更接近王时敏,更趋清丽秀洁。在绘画的思想倾向上,王鉴也不同于稍后的王翚那样融汇“南北”二宗,而是一再声称要尊崇“南宗正脉”“南宗一派”,贬斥“画院习气”,这与董其昌的绘画主张显然一脉相承。
 
因而王鉴在绘画美学上也没有多少创见,其中不少观点与王时敏大体雷同。但这里我们主要探究一下王鉴一个值得关注的美学见解—“笔端灵气于梦寐中仿佛见之”。
 
[清]王鉴 梦境图轴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元明清以来,很多画家和理论家常常提到“梦见”这一说法。这一说法往往是从否定意义上来讲的,意指绘画境界(或水准)之高致使后学难以达到。如王鉴曾举例元代倪瓒题跋黄公望画作曰“虽未能梦见房山”,明代董其昌曾说“倪云林品格尤超”“非王蒙诸人所梦见也”。王鉴自己亦曾说赵孟頫《鹊华秋色卷》“用笔深厚,设色秀润,非后人所能梦见”,“北苑画变化莫测,思翁所谓画中之龙,信不虚也,此图欲仿其意,愧未能梦见”。这都是从否定意义上来讲“梦见”的。这种讲法既无新意,也没有多少理论价值。
 
但是王鉴还曾从正面肯定意义上来谈论“梦”与绘画学习和创造的关系,这种谈论就很有理论意义和美学价值。王鉴是以学仿古人和绘画创造两个角度来探讨这一问题的。
 
他曾多次谈到学仿古人与梦的关系:
 
乙丑冬十月,余浪游武林,承登子张公祖渡江相访,出其同乡朱相国家所藏元四大家真迹鉴赏,俗眼为之一清,归如渔父出桃源,不复记忆,然笔端灵气于梦寐中仿佛见之,闲窗图此,不识得其万一否?(《四家灵气轴》)
余向在董思翁斋头见赵文敏《鹊华秋色卷》及余家所藏子久《浮岚远岫图》,皆设青绿色,无画院习气,今二画不知流落何处,时形之梦寐,闲窗息纷,追师两家笔法而成此意,虽不敢望古人万一,庶免近时蹊径耳。(《青绿山水》)
余昔年在白下徐六岳上公借观北苑《溪山萧寺图》,笔法遒美,元气灵通,时形梦寐,客窗息纷,漫师其意,不敢求形似也。(《溪山萧寺图立轴》)
余甲午年浪游长安,得纵观收藏家法书名画,如入武陵桃花源,归而似梦初醒,挂一漏万。闲坐无聊,偶记其一二……(《仿古山水册》)
元季四大家推黄子久为第一,《陡壑密林图》乃其生平之得意之作,向为太原奉常公所藏,今已经归之山左友人,不可复见矣。余时形梦寐,晴窗闲适,追思其法成此帧,愧不能仿佛万一,掷笔为之惘然。(《仿子久陡壁密林图轴》)
 
对此王鉴还有不少类似记述,这里就不一一赘引。他在以上题跋谈论学仿古人时反复提及“梦”这一心理现象。应当说,王鉴所说的“梦”(“梦寐”)在这里还不是实指真正意义上的“梦”之状态,而是多为比喻性说法,是一种与“梦”相似的追忆心境,所谓“梦寐中仿佛见之”“时形梦寐”“似梦初醒”,往往是与“追师”“追思”的记忆心理相伴生成的。这种追忆心境虽与“梦”不能直接等同,但又常有“梦”之心理现象的重要特征。这一特征就在于与现实对象既有关联又有间距,既有相似又有区别,从而既保留着对象某些形貌痕迹,又渗透了“梦”者的主观因素,王鉴“时形梦寐”中的古人作品对象就属于情况。对于王鉴而言,对于古人“真迹鉴赏”,从而得以“借观”“纵观”,但又“不可复见”“不知流落何处”,这就与古人作品构成了既有关联又生间距的关系,由此在梦寐的追忆(追师,追思)中对于古人的把握只能“识得万一”“仿佛万一”“挂一漏万”“偶记其一”,进而又“漫师其意”,遂使学仿古人的过程渗透了画家的主观因素,并敞开了一个自由发挥和创造的空间。这十分类似董其昌论书法学中“意仿”或“背临”的状态。应当说,这种“时形梦寐”的状态对于学仿古人虽然有所失缺(“漏万”),但却具有一种积极的作用,即不仅能够有所发挥和自由创造,而且更能够超越古人“形似”拘限,从而达到与之“元气灵通”的更高境界。王鉴所说的“笔端灵气于梦寐中仿佛见之”,正是对这一境界的很好描述和说明,也是对“时形梦寐”学仿古人审美意义的揭示和概括。
 
王鉴进而从绘画创造的角度探讨了与“梦”的关系。这里的“梦”,不再是某种心理状态的比喻和形容,而正是实指“梦”的心理现象—绘画创造不是外师造化,而是内师梦境。所以王鉴将按此方式创造出来的作品称为“梦境图”,他对此曾有翔实的记述:
 
今六月避暑半塘,无聊昼寝,忽梦入山水间,中有书屋一区,背山面湖,回廊曲室,琴书潇洒,花竹扶疏,宛似辋川。轩外卷帘,清波浩渺,中流一叟,乘棹垂纶,旷然自得。予趺坐中堂,观左壁画,乃思翁笔,幽微淡远,不觉抚掌赞叹。遂尔惊醒,鼻端拂拂犹作异香,令人有天际真人之想。嗟余焉能真有此境,便当老是乡矣。然余年已四十八,颠毛种种,纵至七十,亦不过二十年一梦耳,况未能必,又安知此梦非真境耶?起而涤砚伸纸,记境成图,不爽毫发,悬之座右,以当望梅止渴而已,掷笔惘然。(《梦境图》)
 
在这一记述中,王鉴明确指出“梦境图”乃是“记境成图”,绘画创造是根据“梦境”绘制而成,梦境为画家的审美创造提供了鲜明而生动的意象材料,“其中既有山水”,又有“书屋”,更有“背水面湖”“回廊曲室”,还有“琴书潇洒”“老叟秉禅”等具体物象。根据弗洛伊德的梦的理论,梦具有“压缩”“移置”“表现手段”和“二次加工”等功能和方式。从以上记述来看,王鉴“记境成图”的过程大约是以“压缩”和“二次加工”这两种方式实现的。记述中提到的“辋川”乃指唐代王维的《辋川图》,而“观左壁画,乃思翁笔”,则是董其昌的作品,而王鉴自己则“趺坐中堂”,这些梦中意象以时空交错的方式组合起来,体现了“梦”的“压缩”和“二次加工”的功能,也展示了“梦”对于绘画创造的特殊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的梦的中心内涵是以“性本能”为其底蕴,而王鉴的“梦境”则是以古人传统为依托。他在这一记述上半段一再提到王维的《辋川图》、卢鸿的《草堂图》和王蒙的《南村草堂图》,这些古人作品正是他“时形梦寐”的对象,也是构成和促发他产生“梦境”的内在动因。然而这里不再是单纯的学仿古人,而是以“梦”的方式所展开新的审美创造,古人的传统已然内化为一种潜在意识,进而升华为一种“令人有天际真人之想”的迷离的审美“梦境”。
 
[清]王鉴 北固山图 纸本墨笔 广东省博物馆藏

西方20世纪超现实主义画派,就曾受到弗洛伊德梦的理论影响。而王鉴以上所论乃是从绘画实践中体悟出来的审美见解。其实中国不少古典文学作品也都谈到了“梦”这一心理现象,如“临川四梦”(即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红楼梦》等等。这表明梦不仅构成了人之意识的重要内涵,而且还会对文艺创造产生某种影响作用,其中的审美心理机制和奥秘值得人们进一步深究。
【详见《中国书画》2020年2期】

责任编辑:刘光   新媒体编辑:崔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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