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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初军功阶层的真相:为什么韩信必须死? | 刘三解

 浮生偷闲 2020-03-28


上期文章,三解讲述了韩信的出身和在项氏集团中的起步,并未受到项羽的“薄待”,以及他叛楚投汉的真正的原因,本期文章,则将以韩信的经历入手,勾勒汉初军功阶层的轮廓,剖析它的组成结构,权力关系和势力格局。





韩信人生的转折点是在一个“法场”上。


《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记载: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適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翻译过来就是,刘邦被封为汉王,入蜀地就国的路上,韩信逃离了楚军,投奔了汉军,但仍旧没有“知于王”,担任了“连敖”职位。没想到因为犯法“连坐”给送上了法场,一群人13个都被砍了,就剩下韩信,韩信仰视看到了夏侯婴,说:


汉王不想得天下吗?为什么要斩杀壮士?


夏侯婴是对他的话惊奇,又对他的相貌胆色很欣赏,就释放了他,和他聊了聊,非常高兴,推荐给了刘邦,刘邦就任命他为“治粟都尉”,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特殊的奇才。


这个法场识别英才的故事很有戏剧性,在汉军中竟然还出现过两次,见《史记·张丞相列传》:


及沛公略地过阳武,苍以客从攻南阳。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


张苍这个前秦朝的“柱下史”作为当时重要的知识分子,身材高大,又胖又白,在砧板上显得无比奇怪,所以才被王陵“怪其美士”,也就是觉得这人长得漂亮,赦免了。

但是别想歪了,之所以“美”和“士”联系在一起,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营养”,要知道,在秦汉的饮食条件下,只有“贵族之家”才有可能大量“食肉粱”,以至于“肥白”,普通的黔首,农耕之民只能是营养不良的黑瘦本色,反倒是那些通过“渔猎”、“畜牧”能够获取额外蛋白质摄入的“边地”,才出产“劲兵”,无论是“北地”、“陇西”、“上郡”的“骑士”、“猎人”,还是“吴楚之间”的轻锐之兵,都是如此。

也就是说,在编户齐民的“农耕地域”,出现“肥白”、“美士”,只能是养尊处优的“贵族”、“豪吏”,所以,张苍实际上是通过特殊的方式,从“死囚”中识别出来。

同样,韩信其实也是在刑场上被“识别”出来,靠的是什么呢?

应该是他说的那句话:


上不欲就天下乎?


此时刘邦刚刚被立为汉王,正带着坛坛罐罐入蜀的途中,“争天下”其实是一个很遥远的事情,而夏侯婴作为刘邦的“亲信”,当然知道刘邦的野心,所以,对于一个“连敖”有这样的“决心”和“远见”,或者说敢于“吹这个牛”还是比较惊奇的,所以放了也就放了。


在之后的对话之后,能够“大说之”,也就是“太喜欢了”、“太兴奋了”,说明非常投契,推荐给刘邦,刘邦却仅仅任命了“治粟都尉”,却没有夏侯婴的“奇”,不是很奇怪吗?


问题就是,“连敖”和“治粟都尉”到底是不是“仅仅”、“区区”?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汉元年四月,加入了刘邦入蜀大队的韩信,在“未得知名”的情况下,被任命为“连敖”,这也是他被押赴刑场之前的职务,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转折之后,被任命为“治粟都尉”,又经历了“萧何追韩信”的插曲之后,被刘邦等坛拜将为“大将”,这也是韩信人生青云之路的第一次“跃进”。


在很多人的印象之中,韩信是从“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大将军”,也是刘邦“识人才”、“重人才”的表现,可以算作千古佳话,这是不是事实呢?


《韩信怎样“选领导”?里,三解已经说明,韩信在项梁麾下曾是“卒”、“持戟”,转到项羽麾下担任“郎中”,完成了由“卒”到“郎宦者”的飞跃,而秦汉制度下,“郎宦者”又是“千石”以上“高官”的候选人,所以,此时的韩信早已不是“无名小卒”。


那么,“连敖”是什么呢?


在《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连敖”条下有几个注释:


《集解》:徐广曰:“典客也。”《索隐》:李奇云:“楚官名。”张晏云:“司马也。


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韩信“入汉”时的官职是:


至咸阳,亡从入汉,为连敖典客。


在《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则是:


至咸阳,亡从入汉,为连敖票客。


前辈学者早有考据,“票客”应为“典客”传抄之误,所以,“连敖”与“典客”的关联性是确定的,而“典客”的官职,在《汉书·百官公卿表》里有记载:


典客,秦官,掌诸归义蛮夷,有丞。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鸿胪。


也就是说,掌管内附效忠的“蛮夷”,也见于《二年律令·秩律》中的“二千石”级:


御史大夫,廷尉,内史,典客,中尉,车骑尉,大仆,长信詹事,少府令,备塞都尉,郡守、尉,*(卫)将军,*(卫)尉,汉中大夫令,汉郎中、奉常。


“典客”作为“诸卿”之一,位列“內史”之后,而我们知道,夏侯婴长期担任“太仆”,为刘邦驾车,总不至于被救的死刑犯位列“二千石”秩级却“无所知名”,救人的“权贵”地位还比他低……


当然没有道理,因为这就是错的。






在唐朝人颜师古为《汉书》作注后的1000多年里,“连敖”一职的解释,一直延续着旧说:


如淳曰:“连敖,楚官。《左传楚有连尹、莫敖,其后合为一官号。”


然而,随着考古发现的持续增加,“连敖”一职在出土文献中反复出现,甚至于“莫敖”连称,可知其并非“连尹”与“莫敖”合一。


已知的“连敖”记录有,“曾侯乙简”中出现2次,“包山楚简”出现14次,“楚燕客铜量”和“楚玺”中也有发现,也写作“连嚣”。


对此,陈颖飞在《连敖小考——楚职官变迁之一例》(《出土文献》,2014年00期)一文中进行了详细的辨析,他提到曾侯乙简中的“连敖”,均为“地名”+“连敖”,并都是驾车的驭者:


(1)邻连敖东臣所驭政车(曾12);


(2)南陵连敖愇驭椯毂(曾73)。


“邻”通陵,和“南陵”都是地名,包山楚简中有9例,也是“地名”+“连敖,其中“东陵连敖子发”,时代与《淮南子》中所见“上蔡令子发”相去不远,应为一人,死前已由“连敖”升任“县令”(县公),凶死后,其兄弟左尹昭佗之父袭封为“蔡公”。


也就是说,楚制下“连敖”职位低于“县公”,但差距不大,这与“楚燕客铜量”的铭文中“连敖”署名仅次于“莫敖”,可以号令“工尹”、“工佐”、“集尹”、“少集尹”、“少工佐”的地位相呼应,也就是说,理论上,“县公”为一县之长,之下为“莫敖”、“连敖”。


不过,陈颖飞在论文中也提到,出土文献中其他的记录,地名之外就掺杂了其他因素,如“新官连敖”,“新官”有“新官师”、“新官令”、“新官娄”、“新官尹”、“新官人”,应为楚国一个权限未知的政府机构,也设有“连敖”。


包山楚简中还有4例,在地名与连敖之间有“列”的字样,为某类“吏”的专称,“连敖”为其长官。


对此,他的解释引用了《周礼·地官》“乡师”中的记录:


大军旅、会同,正治其徒役与其輂辇,戮其犯命者。


郑玄注云:


輂,驾马,辇,人挽行,所以载任器也,止以为蕃营。《司马法》曰:“夏后氏谓辇曰余车,殷曰胡奴车,周曰辎辇。辇有一斧、一斤、一凿、一梩、一锄,周辇加二版、二筑。”又曰:“夏后氏二十人而辇,殷十八人而辇,周十五人而辇。”故书辇作连。郑司农云:“连读为辇。


也就是说“连”的本意为“辇”,也就是人力拉车,在周朝称“辎辇”,而《周礼》正文中则强调解释了“輂”和“辇”的用途和人力来源,即安排“徒役”参与战争和大事的运输与营造,所以在“周辇”之中要带斧子、凿子和锄头,乃至于版筑夯土的用具。


在论文中,陈颖飞对于“连敖”的相关记载的矛盾采取了“存疑”的态度,但也指出了包山楚简中“连敖”承担了名籍登记的职责,乃至于作为官府代表向越异贷款,都与军事职责并无关联,这也就与《史记》、《汉书》所见的汉初功臣的“连敖”职务有所冲突。


不仅如此,在《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九)》中的《邦人不称》一篇中也出现了“连敖”,即“叶公子高”的故事,一件事是他协助楚昭王抗吴复国,另一件事是白公胜之乱中,令尹子西和司马子綦被杀,楚惠王出亡到昭王夫人宫,叶公子高逆势平定叛乱,却不居功,也不受赏,国人不知其功劳。直到惠王长大,才赏给他焚国之田百畛,他的官职也一直是“叶连敖和“蔡乐尹



值得注意的是,叶公子高辞让“令尹”和“司马”职位酬功时的理由是:


以叶之远,不可畜也,焉质为司马?


也就是说,“叶”地距离郢很远,他做不了“司马”,而他的职务为“叶连敖”和“蔡乐尹”,“上蔡”在上文中已经提及,楚国早已设“县”,而“叶”应该是“邑”而非“县”。结合“敖”之字义,见许慜慧《战国时期楚国的“莫敖”考》(《理论界》,2012年第5期)一文梳理,“敖”实为楚国称王前称呼血缘部落酋长的名号,类似于“君”,“莫敖”则初期为楚国王族分支“屈氏”的“世职”。


由此推知,春秋末期仍然处于“封建化”的楚国,“连敖”实际上是“县”之下“邑”的“世职”,这个中原称呼的“邑聚”,在楚国应称为“连”,这个“世职”的职责,实际上是管理“连”内的“野人”,即楚国本族之外的“徒役”,参与各种“辇运”和“营造”,即类似于秦制下的“司空”。


叶公在“世职”之外,尚有楚王任命的“官职”,即“蔡县”的“乐尹”,近似于秦制下的“县内诸官”,这就与“连敖”无关了。


在楚国的“县公”体制下,春秋时期“连敖”位次在略同于中原诸国的“司马”官的“莫敖”之后,因为“莫敖”实际上是本区域的“军政官”,其最早的角色可能是对楚国贵族“国人”的管理和动员,而“连敖”虽也为世袭,却在战争体系中边缘化,所以只能为“县公”驭车。


然而,随着整个政治组织的“集权化”、“吏治化”,“国野合一”的楚国,“连敖”的职责越来越重,包括,号令“工尹”、“集尹”、“工佐”来进行“营造”,以及对“名籍”进行管理和登记,还是对财物进行管理,都与秦制下的“司空”官趋同,但同时,出土的“楚玺”中又有“连嚣(敖)之四”,李家浩在《楚国官印考释(四篇)》(《江汉考古》,1984年第2期)中指出,这一玺制与汉代虎符第一到第五计数类似,所以,“连敖”也应为“军职”。


在“县”或相关机构中,“连敖”的位置可以参见“包山楚简”中“新官”和“县”的排序:


新官师——新官令——新官娄——新官连敖(另有新官尹、新官人不知排序)。


县令——莫敖——连敖——大工尹、集尹。


那么,在“秦制”之中,与“连敖”的排序、职能最相近的职务是谁呢?


只能是兼掌“司空”的“县尉(见《一篇文章看尽“暴秦”的兴与亡》


在此职责基础上,“楚制”的集权官制进行了一系列的发散,就像“秦制”的集权官制随着版图的扩张和政府职能的复杂化,“邦尉”、“县尉”繁衍出了无数个“尉”一样。(见《忘记商鞅的秦始皇》只不过,“连敖”的后续发展细节并不为人所知,所以,在汉初出现的“楚制”官职才显得突兀,不过其详情仍旧可以通过考证得知。






汉初的“连敖”位次,可以通过排比记载得知,见《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


(1)以“连敖从起”,也就是以“连敖”职位跟随起兵的有:“柳丘侯”戎赐“从起薛”、“河陵侯”郭亭“从起单父”,“煮枣侯”革朱“以‘越连敖’从起薛”,共3人;


(2)以“连敖入汉”,也就是以“连敖”的职位跟随进入汉中的有:“广严侯”召欧、“隆虑侯”周灶、“朝阳侯”华寄、“俞侯”吕它之父吕婴,加上“淮阴侯”韩信,就是“入汉”之时,5人;


(3)日后升迁“连敖”职位的有:“祁侯”缯贺,“以连敖击项籍”,他归附汉军较晚,到“汉三年”才在“晋阳”以“执盾”职位加入,1人。


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


(1)以“连敖从起”的有:“柳丘侯”“从起薛”、“阿陵侯”“从起单父”、“煮枣侯”“以‘越连敖’从起丰”,共3人,与《汉书》人物一致,细节略不同


(2)以“连敖入汉”的有:“广严侯”、“隆虑侯”、“淮阴侯”、“朝阳侯”,共4人,缺“俞侯”;


(3)日后升迁“连敖”的有:“祁侯”,共1人,与《汉书》记载一致。


要排列高低,我们可以排列这些人的前后职务:


“柳丘侯”:连敖(起薛)——三队将(《史记》作“二队”,入汉)——都尉(破项)


“河陵侯:连敖(起单父)——都尉(破项)


“煮枣侯”:越连敖(起薛,《史记》作起丰)——越将(入汉)——都尉(击诸侯)


“广严侯”:中涓(起沛)——连敖(入汉)——骑将(定燕、赵)


“隆虑侯”:卒(起砀)——连敖(入汉)——长鉟都尉(“鉟通“铍,击项)


“朝阳侯”:舍人(起薛)——连敖(入汉)——都尉(击项)


“俞侯”:连敖(入汉)——都尉(定诸侯,功比“朝阳侯”)。


“祁侯”:执盾(起晋阳)——连敖(击项)——将军(爵执圭,荥阳突围后)


从低到高的级别关系是:


中涓、舍人、执盾、卒——连敖——二队将、越将——都尉、长鉟都尉——将军、骑将


道理很简单,一群最终封侯的功臣,职位当然是越升越高,尤其是中间间隔几年的情况下,但是,这些职务仍旧杂乱无章,无从下手,这就需要对其进行分类和编排。


现在我们能够确定的,就是“连敖”远低于“都尉”,更低于“将军”,反倒是“二队将”、“越将”,完全可能是“平调”,但也意味着,搞清楚“二队将”和“越将”的级别,也就大体能够确认“连敖”的级别。


当然,历史学者周聘曾有一篇名为《略论汉定天下过程中的吕氏武装》的文章广为流传,称“连敖”与“二队将”及“司马”均为悼武王吕泽在“佐高祖定天下”过程中独立统帅军队的“特有官职”,尤其是“二队”,更是与刘邦亲自统领的“一队”或称“上队”相对。


其实,这种说法是对秦汉兵制的不了解导致的。



三解在过往文章早已考证过秦军“军制”(见《秦军到底有多强大?


“大将(或上将军)统“将军”,“将军”之下为几个序列:


(1)屯兵:尉、司马、二五百主(候)、五百主、百将、屯长、什长、伍长;


(2)轻车:尉、轻车司马、卒长、仆射;


(3)骑士:尉、骑司马、骑千人。


西汉中后期“军制”则为(见《秦军到底有多强大?引《大通汉简》)


“大将军”统“将军,“将军”之下为几个序列:


(1)步兵:校尉(也称“军尉,编制称“校)、司马(编制称“部”)、候(也称“千人”,编制称“曲”)、五百将(也称“五百”、“卒长”,编制称“官”)、未知(编制称“队”)、什长、伍长;


(2)骑兵:左骑都尉、右骑都尉(平级编制),司马、千人


“秦制”与“汉制”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多为“二五编制”,后者除了“五部一校”和“五什一队”之外,均为“二二编制”,而其间的人数细节差别,可参考《通典》卷一百四十八《兵一》的记载以“补缺”:


一说:“凡立军,一人曰独,二人曰比,三人曰参,比参曰伍,五人为烈,<烈有头>。二烈为火,<十人,有长,立火子>。五火为队,<五十人,有头>。二队为官,<百人,立长>。二官为曲,<二百人,立候>。二曲为部,<四百人,立司马>。二部为校,<八百人,立尉>。二校为裨,<千六百人,立将军>。二裨为军。”<三千二百人,有将军、副将军也。>


也就是:大将军(编制为“军”)、裨将(也称“将军”,编制为“裨”)、校尉(编制为“校”)、司马(编制为“部”)、候(编制为“曲”)、官长(编制为“官”)、队头(编制为“队”)、火子(编制为“火”)、列头(编制为“列”)。

参照项氏初起兵时的“军制

项梁自任“会稽郡守”,即“郡将”,以项羽为“裨将”,之下为校尉、候、司马。

注意四个制度记载的“重合部分”:

(1)尉、司马、候(千人、二五百主)

(2)什长(火子)、伍长(列头)

“不重合部分”则在其“连接处”的“官”:

五百主(卒长、五百将、五百)——百将(官长——屯长(仆射、队头)

追根溯源,就在于,“官”这个编制,究竟是500人,还是100人,更进一步说,就是一个“军”到底多大规模的问题。

“秦制”的“军尉”统辖一个独立作战单位,以1/10的“短兵”比例看,必为“万人之军”,“将军”的“短兵”为4000人,则总兵力为40000人。

“汉制”的“军”,已经不再是以“尉”为统帅,一个独立作战单位以“将军”统帅,总兵力为3200人,如果计入“裨将”,则1600人即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同样的出兵规模,“汉制”下的“将军”要比秦朝多得多,更直白地说,西汉的“将军远不如秦朝的“将军值钱。(注意这个结论,后面要细讲)





制度的变化一定有一个过程,新制度往往会有旧制度的残留,比如,“官名”,在《大通汉简》之中,我们可以明确了解到,“五百将”或称“五百”,其所统辖的单位,应为“官”,“官”下又分“前后队”,而“队”的人数不确知,但无论是50人一队,还是100人一队,此时的“五百将”都没能统帅500人。

而《商君书·境内》的“五百主”可以确定统兵数为500人,也就是说,这个官职名虽然在“汉承秦制”中保留了下来,其“内容”已经“有所损益”了,正如《汉书·爰盎晁错传》中收录的晁错策论中提到的: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十长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十连一邑,邑有假候。


这个是不是“古制”无法确定,但“连”的长官为“假五百”,而以1家出1兵来算,1连的兵数应为200人,而非500人,1邑的兵数为2000人,设一“假候”。

也就是说,“候”下为“五百”,属于汉文帝时人的“常制”,而“五百”也未必就必须统帅500人,就像“候”未必要统帅“千人”一样,那只是“秦制”名称的残留物。

反过来再来看“二队将”,在名称上有直接承继关系的就是“百将”,称“将”的,除去正式的“将军”,恰恰就在“百将”、“五百将”这两个混一为“官”的职务上,其下的“队、什、伍”称“长”,其上的“二五百主”也称“千人”,当然更普遍称“曲候”,变化都不大,也无“将”之称呼。

再进一步区分,就要看“秦制”与“汉制”变迁的细节原因,也就是“五二编制”到“二二编制”的核心动因——“步、车合一”。

“车兵之制”参见曹操《孙子略解·作战篇》: 

陈车之法:五车为队,仆射一人;十车为官,卒长一人;车满十乘,将吏二人。 


也就是说,打车战,5乘战车即为1队,“队”的长官叫“仆射”,2“队则为1“官,“官的长官叫“卒长”,至10乘战车则设2个“将吏”,也就是“士吏”,此处,仍旧称“将”。

“官”的编制,“卒长”对应“五百将”,在《大通汉简》中仍有记载,而“队”的编制,“仆射”对应“屯长”,在“秦律”中早有记录,不存在的,恰是“百将”设置,而在人数上,《大通汉简》则明确提到“十人一车”,也就是说,《通典》中记录的50人为“队”,100人为“官”,恰恰是这个变化的结果,“五百将”,虽然名为“五百”,真实统兵应为100人。

但是,《大通汉简》和《通典》记录的,应为西汉中晚期乃至于东汉的制度,而并非汉初制度,当时车战仍然是战场的“标配”,所以,车、步的兵种名称处于并行之中,而骑兵制度更是史书缺载,只能通过相关史料进行排比。

见《六韬·犬韬》:

置骑之吏数,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


《六韬》公认是战国末期作品,正好可以参考史籍缺载的“骑兵编制”,即“十骑”可称“队”,“百骑”可称“屯”,“车五”、“车十”正好印证了上引“车战之法”的编组,而“曲”一级的主官是确定的“骑千人”,则对应如下:

骑都尉(《大通汉简》有“左、右骑都尉”,级别应同“军”、“校”,2000骑)——骑司马(编制为“部”,400骑)——骑将(或称候骑、千人,编制为“曲”,200骑)——骑率(“骑队率”,见《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都昌侯”,100骑)——骑吏(10骑)——骑长(编制同“伍”,5骑)

这里有个问题,就是编制“太大”,《大通汉简》中有“左右骑都尉”与“五部”合成为军阵,而“五部”的兵力应为2000人,“左、右骑都尉”加起来有4000骑,这已经不是步骑协同了,近似于“全骑兵军团”,并无可能性。

另见《汉官》记载:

屯骑校尉员吏百二十八人,领士七百人。

越骑校尉员吏百二十七人,领士七百人。

步兵校尉员吏七十三人,领士七百人。

长水校尉员吏百五十七人,乌桓胡骑七百三十六人。

射声校尉员吏百二十九人,领士七百人。


屯骑、越骑、长水校尉为“东汉北军”的骑兵编制,吏士总数略有区别,骑兵编制为828、827、893人,步兵校尉为步兵,射声校尉为“材官射士”,吏士总数为773、829人。

也就是说,到东汉时,“校”的定员已经基本确定,区分兵种,也在800人上下,这和《通典》中的“校”的编制人数基本吻合,即“二二编制”的完全体,也就是结果。

返回到汉朝初年,情况完全不同:

已知的郎中骑兵(也就是楚骑),编制上只有左右二校尉,以一部五曲来计算,最宽裕的是1万骑,以一部二曲计算,则只有4000骑,也就是两种可能性,从《大通汉简》来看,骑兵应该是“二二编制”,也就是4000骑的可能性大。 


另一个旁证是兵马俑中的步、骑比例,刘邦在平城之战中出动大军32万人,参考兵马俑中的骑、步比例,约为1.16%,则32万人,骑兵总数约为3712人,略等于“一部二曲”编制的郎中骑兵数目。

刘三解,公众号:刘三解freestyle解答:如果韩信不死,刘邦可以避免白登之围吗? | 刘三解

整个汉皇帝直属的“郎中骑”,也就是4000人左右,当然,由于汉军在楚汉战争期间,实际上分为多个“将军”所部,也就是“独立兵团”,各部都有配属的骑兵部队,所以,4000人并不是汉军骑兵的总数,但是,总兵力也不可能过多。

所以,无论是步兵、车兵,还是骑兵,“将”都不等于“将军”,比如骑兵的“曲”已经可以被称为“千人将”,而步兵的“五百”已经可以称为“五百将”,车兵的“卒长”也一样是“将”。




“车兵”、“步兵”文献的旁证另见《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

博阳严侯陈濞:以刺客将入汉,以都尉击项羽荥阳。(“刺客将”——“都尉”)

阳夏侯陈豨:以特将将卒五百人前元年从起宛朐,至霸上,为游击将军。(“特将”——“游击将军”)

阳都敬侯丁复:以越将从起薛,至霸上,以楼烦将入汉……为大司马……为将军。(“越将”——“楼烦将”——“大司马”——“将军”)

东武贞侯郭蒙:入汉,为城将,定三秦,以都尉坚守敖仓,为将军破项籍。(“城将”——“都尉”——“将军”)

貰齐合侯傅胡害:以越户将从破秦,入汉,定三秦,以都尉击项籍。(“越户将”——“都尉”)

海阳齐信侯摇母余:以越队将从破秦,入汉,定三秦,以都尉击项籍。(“越队将”——“都尉”)

曲成圉侯虫达:以西城户将三十七人从起碭,至霸上,为执金吾,五年,为二队将……以都尉破项籍陈下。(“西城户将”——“执金吾”——“二队将”——“都尉”)

河阳严侯陈涓:以二队将入汉,击项籍。(“二队将”)

柳丘齐侯戎赐:三队将入汉,定三秦,以都尉破项籍军,为将军。(《史记》作“二队将”——“都尉”——“将军”)

终陵齐侯华毋害:以越将从起留。(“越将”)

厌次侯爰类:以慎将元年从起留,入汉,以都尉守广武,功侯。(“慎将”——“都尉”)

清简侯室中同:以弩将初起,从入汉,以都尉击项羽、代。(“弩将”——“都尉”)

彭简侯秦同:以弩将入汉,以都尉击项羽、代。(“弩将”——“都尉”)

祝阿孝侯高色:以上队将入汉,以将军击魏太原、井陉。(《史记》作“十队将”——“将军”)

煮枣端侯革朱:以越连敖从起薛,别以越将入汉,击诸侯,以都尉侯。(“越连敖”——“越将”——“都尉”)

整理一下,包括:

(1)兵种:“刺客将”“弩将”“城将”;

(2)编制:“二队将”、“十队将”、“特将”(500人);

(3)民族:“越将”、“慎将”、“楼烦将”;

(4)特殊:“越户将”、“越队将”、“西城户将”(37人)。

共同点就是,都低于“都尉”,更低于“将军”,却分别出如此多的“类别”,都说明刘邦集团的军事编制中,上述之“将”,虽然冠以“将”之名,却并非“将军”级的人物,而是低于“二千石”秩级“都尉”的“军吏”。

具体来说,“二队将”应是“车兵”的“卒长”,统“二队”、10车,而称“二队将”;“十队将”应是“屯兵”的“五百将”,统“十队”、500步兵,而称“十队将”;“特将”则为独立部队的“五百将”,也就是并不统属于汉军大部队的“游击军”。

而与此略同的,还有“弩将”、“刺客将”、“城将”、“越将”、“慎将”和“楼烦将”,也就是区分不同兵种的“将”,也就是“曲”、“官”级别编制的统领,如“弩将”、“刺客将”、“城将”,统领人数为100人或500人,而“越”为族名,有“越骑”知名,“慎”、“楼烦”均为族名,“楼烦将”以能骑善射知名,编制人数应与“骑将”略同

而“西城户将”、“越户将”,所谓“户将”,实为统领“户卫”,也就是把守门户的户卫的统领,应为“队”一级,即“仆射”,所以曲成侯虫达才以“西城户将”的职务率37人在砀郡随刘邦起兵,到了霸上担任“执金吾”(不是日后“中尉”改成的九卿官),应为“执戟”、“执盾”、“执矛”、“执铍”这些近侍同列或首领,才转任“二队将”,也就是到了“一线部队”。

也就是说,“户将”、“越队将”应该都是“队”一级编制,称“将”,是因为他们起家的“来源”特殊,属于相对特例。

与之相对的,是曲周景侯郦商、棘蒲刚侯陈武这样领兵4000人、2500人投靠的人物,他们的职务都是真“将军”,也才是真正的领军“将领”。

综上所述,以“秩级”回溯,“越将”、“慎将”、“弩将”、“楼烦将”、“二队将”、“十队将”、“特将”、“城将”等,应均为“卒长”同级,按照《二年律令·秩律》中的记录,即“五百石”官。

“连敖”位在此下,放在今天,也就是“县处级”(“县令”为千石、六百石)以下。


另外还有一个序列则是“骑兵”编组,见《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

信武肃侯靳歙:以中涓从起宛朐,入汉,以骑都尉定三秦,击项籍,别定江汉。(“中涓”——“骑都尉”)

清河定侯王吸:以中涓从起丰,至霸上,为骑郎将,入汉,以将军击项籍。(“中涓”——“骑郎将”——“将军”)

阳陵景侯傅宽:以舍人从起横阳,至霸上,为骑将,入汉,定三秦,属淮阴,定齐,为齐丞相。(“舍人”——“骑将”——“齐丞相”)

广严侯召欧:以中涓从起沛,至霸上,为连敖,入汉,以骑将定燕、赵。(“中涓”——“连敖”——“骑将”)

武疆严侯严不职:以舍人从起沛,至霸上,以骑将入汉,还击项籍,属丞相宁,功侯。用将军击黥布。(“舍人”——“骑将”——“将军”)

肥如敬侯蔡寅:以魏太仆汉王三年初从,以车骑将军破龙且及彭城。(“魏太仆”——“车骑将军”)

魏其严侯周止:以舍人从起沛,以郎中入汉,为周信侯,定三秦,以为骑郎将,破项籍东城。(“舍人”——“郎中”——“骑郎将”)

昌武靖信侯单究:初以舍人从,以郎入汉,定三秦,以郎骑将军击诸侯。(“舍人”——“郎”——“郎骑将军”)

宣曲齐侯丁义:以卒从起留,以骑将入汉,定三秦,破籍军荥阳,为郎骑将,破钟离眛军固陵。(“卒”——“骑将”——“郎骑将”)

阳河齐侯其石:以中谒者从入汉,以郎中骑从定诸侯。(“中谒者”——“郎中骑”)

中水严侯吕马童:以郎骑将汉元年从好畤,以司马击龙且,复共斩项籍。(“郎骑将”——“司马”)

杜衍严侯王翥:以中郎骑汉王二年从起下邳,属淮阴侯,从灌婴共斩项羽。(“中郎骑”)

赤泉严侯杨喜:以郎中骑汉王二年从起杜,属淮阴,后从灌婴共斩项籍。(“郎中骑”)

涅阳严侯吕腾:以骑士汉三年从出关,以郎中共击斩项羽。(“骑士”——“郎中”)

吴房严侯杨武:以郎中骑将汉元年从起下邽,击阳夏,以骑都尉斩项籍。(“郎中骑将”——“骑都尉”)

汾阳严侯靳彊:以郎中骑千人前三年从起栎阳,击项羽,以中尉破钟离眛军。(“郎中骑千人”——“中尉”)

高陵圉侯王虞人:以骑司马汉王元年从起废丘,以都尉破田横、龙且,追籍至东城,以将军击布。(“骑司马”——“都尉”——“将军”)

戚圉侯季必:以骑都尉汉二年初起栎阳,攻破废丘,因击项籍,属韩信,破齐,攻臧荼,为将军,击韩信。(“骑都尉”——“将军”)

纪信匡侯陈仓:以中涓从起丰,以骑将入汉,以将军击项籍。(“中涓”——“骑将”——“将军”)

张节侯毛释之:以中涓从起丰,以郎骑入汉,还从击诸侯。(“中涓”——“郎骑”)

平定敬侯齐受:以卒从起留,以家车吏入汉,以骁骑都尉击项籍。(“卒”——“家车吏”——“骁骑都尉”)

乐成节侯丁礼:以中涓骑从起碭,为骑将入汉,定三秦,为正奉侯,以都尉击籍。(“中涓骑”——“骑将”——“都尉”)

任侯张越:以骑都尉汉五年从起东垣,击燕、代,属雍齿,有功,为车骑将军。(“骑都尉”——“车骑将军”)


从低到高的级别关系是:


卒、骑士、中涓、中谒者、舍人——(家车吏)——郎、郎中、郎骑、郎中骑、中郎骑——(连敖)——郎中骑千人、骑将——骑司马——郎骑将、骑郎将、郎骑将军——都尉(骑都尉、骁骑都尉、大将之“司马)——将军(车骑将军)、齐丞相


由此可见,与“步兵”、“车兵”类似,汉初的“骑兵”中冠以“将”之名的一样不等于“将军”,尤其是在“入汉”之时,“骑都尉”仅1人、骑郎将1人、“骑将”有5人,这些都说明,汉军中的“骑将”与“二队将”、“十队将”、“越将”、“慎将”、“楼烦将”类似,都是“小编制”。

其实在《汉书》的注释里,汉代人早已注意到这个问题,注释“千人将”时写作:

如淳曰:“骑将率号为千人。《汉仪注》:边郡置部都尉、千人、司马、候也。

具体来说,由于汉军在入关中前已收“军中马骑”,非常重视“车骑”,但是还没有获得“秦骑士”和“楚骑士”的加入,也就没有大编制的“郎中骑兵”,而有5个“骑将”,位在“二千石”的“骑都尉”之下,则,每个“骑将”的兵力规模,应该就是“骑千人”的水平,也就是200骑。

但是,必须考虑的是,汉军中的骑兵编制体系的扩大,前期“从起”和“入汉”时的“骑将”,实则直属于“骑都尉”为“五部”,地位远远高于日后扩编后的“骑司马”和“骑千人”,而应该与“郎骑将”持平。




在确认了“步骑车兵”的贬值之后,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理解,韩信由“连敖”到“都尉”的跨越,实际上是由“中低级干部”到“高级干部”的跨越,不恰当的比喻,就是由不到“县处级”跳跃到了“省部级”,盖因“都尉”为“二千石”官,在秦汉之际还没有“中二千石”、“真二千石”和“万石”秩级的情况下,是“有秩吏”的顶点,所以任命用“拜”字。


那么,韩信被“拜”为“治粟都尉”,为什么说刘邦“未之奇也”?韩信又为什么逃亡而去呢?


根本原因就在于“连敖”的本职,在上文中已经提到了,是负责各种“名籍”、财物和辎重输运、营造的“军职”,按照现代的说法,属于“后勤系统”,而在“滕公”夏侯婴鼎力推荐之后,刘邦仍只是将韩信提拔到“治粟都尉”的军职上,秩级固然大幅提升,本质上仍是将他视作“后勤专业干部”,而不是真正的统兵“军将”,更不存在独当一面的可能性。


所以,《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的记载是: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


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


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注意这段记载,汉军到“南郑”,也就是汉中的都城时,“诸将”在路上已经跑了“数十人”,可以肯定的是,萧、曹、樊、绛、灌之流都没有跑,而“秦制”中,“将军”地位贵重,位在“卿”上,“前后左右”也就四人而已,怎么会有“数十人”之多?

从两人的对话中可知,韩信作为“治粟都尉”,也在“诸将”之列。

史料中的信息并不止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诸将行道亡者”,也就是在“入汉中”的路上,已经有数十名“将领”逃亡,而我们知道,能够“熬”到底的汉军军吏才有资格封侯,也就是说,在“功臣表”之外,竟然还有数十名“诸将”逃亡。

这个数目,实则可以作为上文中诸多考证的注脚。

据《汉书·高帝纪》中记载:


夏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羽使卒三万人从汉王,楚子、诸侯人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


也就是说,随从刘邦入蜀就国的,总共是“卒”三万人加上“慕从者”数万人,所谓“数万”即不满三万,总数不超过六万人。

如全数为军人,则以60000人上限计算,唯有以100人、200人、500的“步”、“骑”、“车”兵数”计算“将”,才有120—600人的规模。


反过来看高级军官,明确记载“入汉”时的“将军”,只有四人:

(曹参)从至汉中,迁为将军。……参自汉中为将军中尉,从击诸侯。(《汉书·萧何曹参传》)

(周勃)从入汉中,拜为将军。(《汉书·张陈王周传》)

(卢绾)入汉为将军,常侍中。(《汉书·韩彭英卢吴传》)

(郦商)沛公为汉王,赐商爵信成君,以将军为陇西都尉。(《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


其中,郦商早已为“将军”,在刘邦入关中时,即别入“旬关”攻汉中、巴蜀,实际上并没有“从入汉中”,属于别队,则“从入汉中”的“将军”只有三人。


再看《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的记载,以“都尉”官“从入汉的,只有成敬侯董渫一人,而在“击项籍”时,则“都尉”比比皆是,也就是说,此时的汉军“诸将”,只能是“二队将”、“越将”、“慎将”、“骑将”之类的角色,“都尉”、“将军”都是“贵重物品”,还没有“贬值”。

说得直白点,就是刚刚“入汉”的刘邦集团是以“五百将”、“卒长”、“骑千人”为界线,划分“诸将”的门槛,但又不能真的“类比”,因为“十队将”、“二队将”、“骑将”之上,并无后期汉制的复杂的组织形态——“将、裨、校、部等。

参见记载,只有1名骑都尉、1名都尉、3名左司马,1名车司马, 对照下“楚制”:

高层:

大司马(将军、中尉、都尉——(亚将——左司马、右司马

中层:

(司马,《功臣表》“入汉”时未见)——(候,《功臣表》“入汉”时未见——十队将(五百将、五百)

车司马——二队将(卒长

(骑司马,《功臣表》“入汉”时未见——骑将(千人将,《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见傅宽为“右骑将”,可知分“左、右”)

基层:

队率(也称“队帅,见《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乐平简侯卫毋择”、“台定侯戴野、“博阳节侯周聚”、“都昌严侯朱轸”,车兵或称“仆射”,未见

骑队率(《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都昌侯”条下

简单解释一下,除了刘邦本人的“郎宦”团队之外,汉军的整体组织架构应该即以上述“秦楚制度杂糅”的方式进行建构,但“三将军”是否等同于分“三军”,却并不一定,因为上文中的三位将军,实际上是“从入汉中”之后的“拜”、“迁”,在“入汉”时,也就意味着,没有“将军”,再考虑到“佐高祖定天下”的“周吕侯吕泽”的特殊地位,“将军”之号,也未必对应分统“三军”。

恰恰相反,刘邦所部在霸上——汉中这一段时间中,应该是由沛公、砀郡长的“一军”体系,变成汉王的“三军”体制,这是有一个变化过程的。

那么,最有可能的是上述三位“左司马”,实际上是刘邦亲统三个“都尉(骑都尉)”的“车”、“步”、“骑”三军的下属,“都尉”也就是将军属下的“部”的概念。

当然,“都尉部”之外,还有两个组织序列:

(1)刘邦本人的“郎”、“家吏”系统,包括“郎骑”、“郎中”、“谒者”、“中涓”、“舍人”、“家车吏”、“门尉”、“执盾”(另有“执盾队史”)、“执矛”、“执铍”、“执金吾”、“职志”等;

(2)刘邦集团的“客”系统。

这两个组织序列其实是相互依存,且独立于上述军队组织的一套“独特”的组织体系,唯有搞清楚他们的性质,才能理解楚汉之争之间的一系列“谜团”。





据《史记》、《汉书》 的功臣表,知乎网友“二十六年蝉”做了如下统计,照录如下:

【以客从(十二人,有误,实为十一人,王陵为后加入)】

沛丰:吕泽;吕释之;萧何;周苛;卢绾;任敖;冷耳
阳武:张苍
亢父:林挚
蘖桑:高邑
陈留:郦食其

【中涓(十一人)】
沛:曹参;召欧;周勃;孙赤
丰:王吸;纪信;毛泽
砀:灌婴;丁礼
宛朐:靳歙
单父:张平

【舍人(二十三人)】
沛:樊哙;朱轸;周定;奚涓;审食其;周緤;徐厉;
丰:薛欧;唐厉;陈遬
横阳:傅宽
砀:陈濞;陈贺;刘钊;戴野;魏选;
薛:华寄
新城:董渫
陈留:吕臣(非陈胜部将和西楚大将)
地名无考:庄不识;沛嘉;单甯;丙倩 

【谒者(三人)】

地名无考:武虎;尹恢;亓石

【 职志(一人)】


沛:周昌


【基层军官(六人)】


丰:(越连敖)赤

薛:(连敖)戎赐

砀:(门尉)耏跖;(执盾队史)襄;

单父:(连敖)郭亭

昌邑:(骈怜)许温


【卒(十七人)】


沛:彭祖;单父圣;卫无择

丰:周聚;朱濞

砀:周灶;陈涓;孔聚

薛:陈胥;秦同;郭蒙

陈留:丁义;齐受

杠里:陈夫乞

胡陵:杜得臣

霸上:陈署

地名无考:阎泽赤;冯谿


这里,最早的封侯、封君的有:


【封列侯者(十二人)】


长安侯:卢绾(疑似汉元年所封)——客

建成侯:曹参——中涓

威武侯:周勃——中涓

临武侯:樊哙——舍人

昭平侯:夏侯婴——令史

建武侯:靳歙——中涓

惠侯:孙赤——中涓

周信侯:周定——舍人

高梁侯:郦食其——客

名号无考:吕泽——客

名号无考:陈狶——特将

成信侯:张良(大概就是在汉元年末到汉二年初所封)——厩将


【封执珪者(五人)】


信成君:郦商——将军

昌文君:灌婴——中涓

共德君:傅宽——舍人

武定君:侯昭——未知

(名号无考):奚涓——舍人


将军、特将封侯因团队功,无异议,那么,剩下的“侯”其实就是刘邦身边的“客”、“中涓”、“舍人”。


先说“中涓”、“舍人”,到底是什么呢?


“中涓”,颜师古注:“涓,絜也,言其在内主知絜清洒埽之事,盖亲近左右也。”


翻译过来就是,在家中负责打扫卫生的人,属于亲近的身边人。


“舍人”,颜师古注:“舍人,私府吏员也。”


翻译过来就是,府中的吏员,家吏、家臣。


两者对照,“中涓”比“舍人”亲近,而且地位要高,比如同在沛县起家的“曹参、召欧、周勃、孙赤”当然地位要高于“樊哙、朱轸、周定、奚涓、审食其、周緤、徐厉”等人,“入汉”之后的两个“将军”,都出自“中涓”。


简言之,就是以“主”为基点,“中涓”的距离更近,类似于院内,而“舍人”的距离远一些,类似于府内,空间距离的远近,决定了地位高低。



而这个结构,见于《墨子·号令》:


吏卒侍大门中者,曹无过二人。勇敢为前行,伍坐,令各知其左右前后。擅离署,戮。门尉昼三阅之,莫,鼓击门闭一阅,守时令人参之,上逋者名。铺食皆于署,不得外食。守必谨微察视谒者、执盾、中涓及妇人侍前者志意、颜色、使令、言语之请。及上饮食,必令人尝,皆非请也,击而请故。


守卫守城主将官署大门的头目和士兵,每班岗不要多于两人,卫兵中勇敢的在前行,根据队、伍排列,让他们知道各自的左右前后是谁。擅自离开官署的人,杀掉。门尉每天白天点名三次,晚上击鼓关门后再点名一次,守将随时派人检查巡察,记上擅自离开岗位人的姓名。早晚两餐都在官署吃饭,不许在外面吃饭。守将一定要谨慎、细致地暗中观察侍从中的谒者、执盾、中涓以及料理日常生活的妇人等人的思想、心理、脸色、动作和言语的情况。每次端上饮食,一定要先叫人尝一尝再吃。若有异常情况,就立即抓起来予以盘问。


《墨子·号令》基本上一个“县”城池守卫的“操作手册”,全盘引用段落篇幅过长,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在这一篇中,县令、丞、尉的部署很清晰,一县的守城兵力为“五百人”,每个城门“一百人”,编制可见:


守城之法,敌去邑百里以上,城将如今尽召五官及百长,以富人重室之亲,舍之官府,谨令信人守卫之,谨密为故。


注意其中的职位,“五官”、“百长”,案城卒为“五百人”,对应“五官”,门卒为“一百人”,对应“百长”,而“五百”实为“官”级别编制的主官“五百主”、“五百将”之省称,可知,“五官”等同于“五百”。


推而广之,可知《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记部分职务之发展:


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中郎有五官、左、右三将,秩皆比二千石。

郎中有车、户、骑三将,秩皆比千石。

谒者掌宾赞受事,员七十人,秩比六百石。


颜师古注“车骑户”三将:


如淳曰:“主车曰车郎,主户卫曰户郎。《汉仪注》:郎中令主郎中,左右车将主左右车郎,左右户将主左右户郎也。


综合以上信息可知,刘邦在沛公、砀郡长时代到汉王时代,一直有一个“亲侍团队”,这个“团队”参照《墨子·号令》中的记载,实际上是以“县邑”为单位构建的,由其扩大,即称王后的“宫廷”内的“郎宦者”团体。


也就是说,参照“宫廷”的“郎宦者”团体编制“倒推”,即是“县廷”之“亲侍”,左为“县廷”,右为“宫廷”:


中涓(中涓骑)——中郎(郎骑)


舍人——郎中


谒者——谒者(中谒者)


五百——五官(五官中郎将)


骑将——骑郎将(郎骑将)


户将——户将


户卫——户郎


执盾(另有执盾队史)、执矛、执铍、执金吾——执盾、执戟、武士


家车吏——驺


门尉(县所独有,见《墨子·号令》)、城将(县所独有,见《墨子·号令》)、五官(县有,见《墨子·号令》,通“五百主”)、百人(县有,见《墨子·号令》,通“百将”)


也就是说,何炳棣先生对于《墨子》为墨家在秦献公时代入秦后,对秦国基层制度进行改造的成果,并由此编写了详细的“城守”操作手册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刘邦和他“丰沛集团”核心人物,作为秦朝的“县吏,最熟悉的组织体系,就是“县政”,所以,刘邦的“亲侍团队”构建之初,是以“秦制”的“县制”作为基础和蓝本,而在进行“张楚”政权治下的“楚军”制度构造时,则施行“楚爵”和“楚军制”,这种“秦”、“楚”双轨制,在现实中并行到“入汉”,也就是“汉王国”建立,“宫廷”仍旧为“秦制”扩张,如“郎中骑”的建立。


“朝廷”则为“秦楚并行”,将军、都尉、亚将、大司马、左司马、右司马,这是典型的“楚制”序列,但同时,汉军又有“秦制”丞相及诸卿领兵也称“将军”,如左丞相、右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中尉、內史等,其下分置都尉。






总结上述“县廷”——“宫廷”的发展,或可称为“县之主”和“宫之主”的变化过程,在“主”所辖的“自己人”之外的“独立人”或“独立团队”,都是“客”,也就是战国时代的“客卿”、“邦客”,虽然都是以“客”为名,却要看和“主”的关系远近。


所以,既有上面表格中,吕泽、萧何、周苛这样“高标准”的“客”,立国之后即“封侯”、“拜相”,也有张苍这样的“客”,会坐法当伏斧质,张苍这种“客”,就类似于“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中提及的“邦客”,也就是“远来至‘我邦’的非‘蛮夷’‘外邦人’”。


在《墨子·号令》里也有类似的角色:


客卒守主人,及以为守卫,主人亦守客卒。


“客卒”,就是外地来帮助防守的士兵,在参与守卫的同时,主人还要防备他们。


也就是说,在刘邦的起家团队之中有两种“客”,类似于《战国策》中记载的“孟尝君”养客,也分为“上中下”,既有为主爪牙的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出有车,食有肉的“上客”,而考察刘邦团队中的“上客”和“中涓”、“舍人”的最大区别,应该就是“身份”和“团队”两条。


比如萧何和曹参,同为“县令史”,前者“举族”相从,待到论功行赏时,家族有食邑者数以十计,而曹参等人,都是只身相投,以至于刘邦都将这个作为“评功”的理由,就说明,“上客”与“中涓”的亲近程度相同,地位却因条件有差,类似的还有吕泽、郦食其等,背后都有强悍的团队支持。


“上客”自然有刘邦亲自招待和管理,“下客”呢?


此时,“连敖”就该出场了,也就是《史记·集解》中提及的:


徐广曰:“典客也。”


“秦制”之中有“属邦”之名,为重要的中央官署,而汉代无“属邦”,却有“典客”,绝非偶然,盖因“秦制”下多有“归义蛮夷”,却不存在西汉初年数以十计的诸侯王国,“邦客”是一个社会管理问题,而不是政治、礼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在刘邦团队的建立之初就已经存在。


新投效的“客”,以张苍、韩信为例,都属于“士”的阶层,却并无家门、宗族势力,只能作为“下客”备用,对他们的管理,不可能用军事编制配置,比如张苍这样的“秦柱下史”,在文牍事务无从安置的条件下,由专门的“连敖”来安置从事“书写名籍”、“辎重管理”和“徒役分派”的工作,完全有可能。


文献中也有旁证,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


“坐法当斩”,很可能是因为犯法“连坐”,而“十三人”,也就说明韩信的“相关人”至少在10人以上,也就意味着,韩信的“连敖”职位的责任关系人至少在10人以上,结合上文中的考证,则“连敖”应该属于“队率”级别,再往上就是“诸将”,不可能“未知名”,也就是管理50人左右的“下客”、“邦客”的后勤军官。


正因为如此,刘邦在夏侯婴的推荐下,任命他为“治粟都尉”,属于典型的“未之奇”,因为刘邦至南郑后,对军事组织进行了重足,由“沛公”——“都尉”——“司马”——“诸将”体系,变成了“汉王”——“将军”——“都尉”——“司马”——“诸将”体系,“治粟都尉”虽有“都尉”之名,实际上已经由“主”之“直属队”变成了“将军”的“部属”,秩级或有上升,工作性质并无变化,仍旧是后勤、辎重官,照样没有自己的“部属”。


更进一步说,这个“下客”是哪部分人呢?


在《史记·高祖本纪》中交代了细节:


四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去辄烧绝栈道,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


也就是说,当年4月到8月间,就是上述事件发生的时间,也就是顶多4个月,汉军已经打回了“关中”。


这个效率,已经算是神速了,为什么仍旧有恐慌式的逃亡和思乡呢?


“楚与诸侯之慕从者”这就算是“军官”和“志愿兵”了,3、4个月时间就“日夜思乡”有点奇怪,唯有可能的就是“客卒”,也就是项羽派出跟随刘邦的3万卒。


称“卒”,也就不是“士”,而韩王信曾劝说刘邦:


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


也就是说,这3万人和其他“数万”人一样,都是“山东之人”,而非“秦卒”,且为项羽所派,则于刘邦的汉国而言,当然属于“客卒”。


刘邦自己也说,诸将逃亡数十,这总不至于是“慕从者”,只能是这3万人的“诸将”,大胆猜测一下,韩信作为“连敖”险些“坐法当死”,很可能就是因为属下、同僚的“逃亡”,也就是说,还没到“汉中”,这支3万人的“客军”已经濒临瓦解。


所以,本质上,这3万人是以“客军”的姿态,为汉军的“本部士大夫”担当“徒役”,其中的“连敖”自然也就是在“考察期”的“预备干部”,根本进不了汉军的“信任圈子”,所以,当韩信大喊“上不欲就天下乎”的时候,实际上是“效忠”的“投名状”尝试,所以夏侯婴接下了招。


焚烧栈道,向项羽表示不想东归。按照张良的《世家》中记载,这是张良的“计策”,本质上是对外也对内。


到了南郑,汉国建立,等于是“考察期”结束,而这部分“客卒”的处理,也就成为新问题,如何消化他们纳入系统,需要一系列的手段,所以,萧何才会主动去与韩信接触,多次谈话,一方面是“发现人才,另一方面也是“树立标杆”。

所以,萧何才力劝刘邦“拜”韩信为“大将”,连“拜”将军都不行,而且还要形式感十足,要“等坛”,这与其说是对韩信本人的尊重,更是对新纳入麾下的“客卒”的一种激励,与日后刘邦先封旧仇雍齿为列侯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上是不是过度解读呢?


这就涉及到历史上的另一个谜团,那就是在韩信在汉元年“拜”为“大将军”之后,他的记载消失了,在“平定三秦”、“略定韩魏”、“兵出南阳”、“兵发砀郡”和“彭城之战”的汉军第一次“大扩张”中,韩信毫无建树,直到魏王豹叛汉附楚,韩信才以“左丞相”(另有记载为“将军”)的身份东渡黄河,讨伐魏豹,此时,已经是汉二年八月。


汉元年到汉二年底,“大将军”在做什么?韩信到底是不是汉军的统帅呢?


答案很简单,不是。


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并非正式的官职名称——“大将军,而是“诸将”之中的“大”者,具体可见《史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对楚使所说的: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


也就是说,韩信此时被“拜”的职位,应为“上将军”,更给予了他“数万众”,而并非“最高武职”概念下的汉军兵马尽属,换句话说,他这个“上将军”只是“诸将之首”,而非“诸将之长”。


如果韩信的语言表述一如《史记》的惯例的话,“数万”也就是不足“三万”,恰恰是“客卒”逃亡之后的规模,当然要随从汉王行动;而如果是“概数”,也就是汉军“尽属”,则之后汉王“自将”大军出故道攻章邯之后,他的“上将军”的领军权力,实际上也被剥夺。


参见《汉书·萧何曹参传》中的记载,曹参出三秦,独立领方面军则为“将军”,从属于汉王本部则称“中尉”,卢绾情况类似,先为“将军”,后以“太尉”常从汉王,另见郦商为“将军取陇西郡,至于其他的“将军”也往往是为方面军统帅,从属于他将(如左丞相、右丞相)则称“都尉”。


也就是说,在淮阴侯韩信没有独统方面军的两年时间里,他应该就在汉王的身边,以“朝官”的身份为“参谋”,而且韩信提及有“上将军印”,上文中提及汉军为“秦楚制度杂糅”,那么楚制的“上将军”应该是“大司马”的别称,如此,则可补汉初官制之缺。


值得注意的是,在《史记》中记录的汉初“朝官”之中,萧何在汉中为“丞相”,未言“左、右”,而卢绾为“太尉”,则明言为“东攻项籍”之时,在汉中时仅为“将军”,而御史大夫为周苛,曹参为中尉,周昌为內史,主要“角色”配置齐全,在汉中时,汉国“朝官”已经将相卿齐备,从时间上看,卢绾的“太尉”应该接自淮阴侯韩信。


而汉军日后仍有“大司马”之职,根本原因应该是刘邦以韩信为“左丞相”独立领兵之后,以韩信的“大司马”权重,改称“太尉”,用亲信卢绾掌握,并约束于身边,而将“大司马”之职降低,以致“阳都敬侯丁复能由“楼烦将”升任,再升迁为“将军”,可见楚汉之争后期的“大司马”已经没有“最高武职”的尊贵了。


这种情况,在楚官制中的“莫敖”上早有演绎,其作为最高武职,被“大司马”代替,日后地位反降低到“大司马、左司马、右司马”之后,原因就在于楚王厌恶其“权重”。


也就是说,在汉二年八月韩信被“拜为左丞相”、“为将军”别击“魏豹”之前,其职位应该就是“大司马”或称“上将军”,也就是俗称的“大将”,这也说明,汉武帝日后改制官名,其实多有汉初故事所本,如中尉改“执金吾,太尉改“大司马”,且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均加“大司马”,也就意味着,“大司马”为日常实职名,而“某某将军”只是加号。


正因为如此,韩信才对照了在楚汉之间的“言听计用”,实际上,史书上明确记为韩信献计的,只有他“拜将”后对刘邦详述的项羽为人,以及“出故道”攻章邯,从行文看,二者实际上是连贯的,所以才有《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的“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问题在于,《史记·高祖本纪》和《史记·韩信卢绾列传》对照,韩王信也向刘邦分析了类似的话,两个“韩信”属于英雄所见略同,但是这两个“韩信”在此之前,从未有“显赫”的军功作为地位的加持,也没有成功经验可以作为佐证,那么,“汉王大喜”的“喜”从何来呢?


结合上文中对于汉军组织体系的描述,一个“尴尬”的结论呼之欲出。



汉军的组织结构实际上是以刘邦个人为核心构成“县廷”和“家吏”的组织,形成“亲侍”为战斗力中坚的“武力细胞”,再以“个人关系”和“个人威望”笼络拥有亲信部属的“诸将”,而这些“将”的统属也不超过“县守”的500人,更专业一些的车、骑,也就是200骑、10车的规模,这些“诸将”也就是更多的“细胞”,依靠刘邦本人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的“车骑突击”,统领这些“细胞组合”在灭秦战争中得以“分一杯羹”,最终立国。


原因就是,刘邦集团限于“出身”的特性,依赖秦帝国县级基层组织的“成文化”管理,以及其组织结构的“一都多县”的“细胞分裂”特质,以治“一县”的组织经验,可以拉起一支数以万计的大军,但其组织能力又仅限于“一县”。


当面临真正的“国战”时,刘邦集团的一群“县吏”们,根本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知识”来为“汉王国”进行正规化改造,通俗地说,就是一个“营长”带着一群“营长”,拉出了一个“集团军”,却发现自己并不会训练、管理和指挥一个“集团军”。


他们不会。


而唯一具有一定相关视野和经验的张良,又在“汉国建立之时离去,使得刘邦彻底退化成了一个“县吏”,淮阴侯韩信和韩王信的建议并没有什么超乎时代的跨越性,只是他们的存在,让原本只会抱着秦律照本宣科的“县吏”们看到了“知识”的力量,也就是进行组织改造的可能性。


但是,对于这样一群“底层官僚”出身的“丰沛集团”而言,“知识”永远只是工具,真正让韩信代掌汉军完成“取天下”大业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所以,刘邦宁可在2年左右的时间里,让韩信为自己出谋划策,而他“言听计用、解衣推食”,为他构建“汉国”的军事“正规化”进程。


直到“彭城惨败”之后,刘邦尴尬的发现,面对黄河南北双方面的军事压力,自己部下根本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方面军”统帅,所以可能抱着“你行你上”的心态,命令韩信以左丞相进攻魏国,在这个过程中,又不停地“收其精兵”来补充自家的主力。


这种心态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所体现:


(曹参)以将军入汉,以左丞相出征齐、魏,以右丞相为平阳侯。


(韩信)萧何言为大将军,别定魏、齐,为王。


《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或许觉得太不要脸,改写作:


(曹参)以将军入汉,以假左丞相定魏、齐,以右丞相,侯。


萧何言(韩)信为大将军,别定魏、赵,为齐王。


曹参要是“左丞相定魏、齐”,韩信干嘛去了?所以,《汉书》加了个“假”字,既可理解为“代理”,也可理解“借”,算是圆了圆面子,其实,曹参属韩信,并非什么秘密,但史书中仍有所讳言,应该不是司马迁的手笔,而是之前史官早已下手,“为尊者讳”。


日后韩信的命运悲剧,其实也和这群“丰沛小吏”的“自卑感”有关,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绛、灌虽然并称,绛侯周勃却是“从入汉”的三“将军之一,灌婴为后起,而韩信“羞”与其同列,也可见他在初入汉中时,对于刘邦君臣的态度,应该和看傻B差不多,而他到樊哙家拜访,樊哙竟然在刘邦对韩信已经废黜王位的情况下,“跪拜迎送”,口称“大王”,这是何等的尊重甚至是“恐惧”?


所以,当刘邦面对自己曾经“从游”的张耳,曾经的王者要“立王”时,他没话说,靠他当上“韩王”的韩王信要封王时,他也没话说,偏偏就是韩信要个“假齐王”的时候,要知道,韩信等于是拿了刘邦几万“弱卒的“天使投资”,还给他一个魏国、一个赵国、一个齐国、一个燕国,加起来占天下的一半,最后只要一个齐国,还是“假王”,也就是“代理王”,刘邦就舍不得了。


为什么?


熟悉职场的朋友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心态,那就是,越是“底层逆袭”的“体制内成功者”,越对高于自己的“专业知识”感到敬畏、自卑,而如果能够操纵这种“专业人士”时,其心态往往伴随着刘邦对韩信的“畏恶”,也就是“害怕”夹杂着“厌恶”,尤其是当对方希望以一种“平等交易”的姿态衡量付出与所得时,他们更是不满。


说得直白点,这类人的世界视野里,只有“向上看的屁股”和“向下看的笑脸”,“平等”和“交易”都是让人厌恶的存在,所以,刘邦可以接受张耳,可以接受英布,也可以接受韩王信、臧荼,对于韩信和彭越,那是绝对除之而后快的。


但是,当“专业人士”真的“钳口”、“臣服”之后,他又会不知所措,因为他的知识储备不足以应对复杂的状况,所以,越发的“随意”、“任性”,以至于在临死之前,派出陈平、周勃带着一纸诏书就想收斩“连襟”樊哙,面对重臣的反对仍想更立太子,直到碰了壁,才能醒悟。


所以,刘邦才在得到韩信的死讯时:


且喜且怜之。


这种心态,其实他只是起始,所以,西汉帝国才自建立之初就处于“斗”的过程中,先和“异姓王”斗,再和“吕氏后族”斗,再和“功臣列侯”斗,再和“同姓诸侯”斗,再和“豪强大族”斗,再和“豪商巨贾”斗,斗到汉武帝的时代,甚至发展到和“货币经济”斗,和“全国市场”斗,和“诸子百家”斗,和“四夷八荒”斗,和“天下百姓”斗,甚至和“皇后太子”斗,直到元成之后,斗不动了,进入下一个“治乱循环”。


原因很简单:


汉家绝不接受任何平等关系,无论是“合作”,还是“交易”,都没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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