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文章,三解讲述了韩信的出身和在项氏集团中的起步,并未受到项羽的“薄待”,以及他叛楚投汉的真正的原因,本期文章,则将以韩信的经历入手,勾勒汉初军功阶层的轮廓,剖析它的组成结构,权力关系和势力格局。 一 韩信人生的转折点是在一个“法场”上。 《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记载:
翻译过来就是,刘邦被封为汉王,入蜀地就国的路上,韩信逃离了楚军,投奔了汉军,但仍旧没有“知于王”,担任了“连敖”职位。没想到因为犯法“连坐”给送上了法场,一群人13个都被砍了,就剩下韩信,韩信仰视看到了夏侯婴,说: 汉王不想得天下吗?为什么要斩杀壮士? 夏侯婴是对他的话惊奇,又对他的相貌胆色很欣赏,就释放了他,和他聊了聊,非常高兴,推荐给了刘邦,刘邦就任命他为“治粟都尉”,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特殊的奇才。 这个法场识别英才的故事很有戏剧性,在汉军中竟然还出现过两次,见《史记·张丞相列传》:
此时刘邦刚刚被立为汉王,正带着坛坛罐罐入蜀的途中,“争天下”其实是一个很遥远的事情,而夏侯婴作为刘邦的“亲信”,当然知道刘邦的野心,所以,对于一个“连敖”有这样的“决心”和“远见”,或者说敢于“吹这个牛”还是比较惊奇的,所以放了也就放了。 在之后的对话之后,能够“大说之”,也就是“太喜欢了”、“太兴奋了”,说明非常投契,推荐给刘邦,刘邦却仅仅任命了“治粟都尉”,却没有夏侯婴的“奇”,不是很奇怪吗? 问题就是,“连敖”和“治粟都尉”到底是不是“仅仅”、“区区”?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汉元年四月,加入了刘邦入蜀大队的韩信,在“未得知名”的情况下,被任命为“连敖”,这也是他被押赴刑场之前的职务,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转折之后,被任命为“治粟都尉”,又经历了“萧何追韩信”的插曲之后,被刘邦等坛拜将为“大将”,这也是韩信人生青云之路的第一次“跃进”。 在很多人的印象之中,韩信是从“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大将军”,也是刘邦“识人才”、“重人才”的表现,可以算作千古佳话,这是不是事实呢? 在《韩信怎样“选领导”?》里,三解已经说明,韩信在项梁麾下曾是“卒”、“持戟”,转到项羽麾下担任“郎中”,完成了由“卒”到“郎宦者”的飞跃,而秦汉制度下,“郎宦者”又是“千石”以上“高官”的候选人,所以,此时的韩信早已不是“无名小卒”。 那么,“连敖”是什么呢? 在《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连敖”条下有几个注释:
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韩信“入汉”时的官职是:
在《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则是:
前辈学者早有考据,“票客”应为“典客”传抄之误,所以,“连敖”与“典客”的关联性是确定的,而“典客”的官职,在《汉书·百官公卿表》里有记载:
也就是说,掌管内附效忠的“蛮夷”,也见于《二年律令·秩律》中的“二千石”级:
“典客”作为“诸卿”之一,位列“內史”之后,而我们知道,夏侯婴长期担任“太仆”,为刘邦驾车,总不至于被救的死刑犯位列“二千石”秩级却“无所知名”,救人的“权贵”地位还比他低…… 当然没有道理,因为这就是错的。 二 在唐朝人颜师古为《汉书》作注后的1000多年里,“连敖”一职的解释,一直延续着旧说:
然而,随着考古发现的持续增加,“连敖”一职在出土文献中反复出现,甚至于“莫敖”连称,可知其并非“连尹”与“莫敖”合一。 已知的“连敖”记录有,“曾侯乙简”中出现2次,“包山楚简”出现14次,“楚燕客铜量”和“楚玺”中也有发现,也写作“连嚣”。 对此,陈颖飞在《连敖小考——楚职官变迁之一例》(《出土文献》,2014年00期)一文中进行了详细的辨析,他提到曾侯乙简中的“连敖”,均为“地名”+“连敖”,并都是驾车的驭者:
“邻”通陵,和“南陵”都是地名,包山楚简中有9例,也是“地名”+“连敖”,其中“东陵连敖子发”,时代与《淮南子》中所见“上蔡令子发”相去不远,应为一人,死前已由“连敖”升任“县令”(县公),凶死后,其兄弟左尹昭佗之父袭封为“蔡公”。 也就是说,楚制下“连敖”职位低于“县公”,但差距不大,这与“楚燕客铜量”的铭文中“连敖”署名仅次于“莫敖”,可以号令“工尹”、“工佐”、“集尹”、“少集尹”、“少工佐”的地位相呼应,也就是说,理论上,“县公”为一县之长,之下为“莫敖”、“连敖”。 不过,陈颖飞在论文中也提到,出土文献中其他的记录,地名之外就掺杂了其他因素,如“新官连敖”,“新官”有“新官师”、“新官令”、“新官娄”、“新官尹”、“新官人”,应为楚国一个权限未知的政府机构,也设有“连敖”。 包山楚简中还有4例,在地名与连敖之间有“列”的字样,为某类“吏”的专称,“连敖”为其长官。 对此,他的解释引用了《周礼·地官》“乡师”中的记录:
郑玄注云:
也就是说“连”的本意为“辇”,也就是人力拉车,在周朝称“辎辇”,而《周礼》正文中则强调解释了“輂”和“辇”的用途和人力来源,即安排“徒役”参与战争和大事的运输与营造,所以在“周辇”之中要带斧子、凿子和锄头,乃至于版筑夯土的用具。 在论文中,陈颖飞对于“连敖”的相关记载的矛盾采取了“存疑”的态度,但也指出了包山楚简中“连敖”承担了名籍登记的职责,乃至于作为官府代表向越异贷款,都与军事职责并无关联,这也就与《史记》、《汉书》所见的汉初功臣的“连敖”职务有所冲突。 不仅如此,在《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九)》中的《邦人不称》一篇中也出现了“连敖”,即“叶公子高”的故事,一件事是他协助楚昭王抗吴复国,另一件事是白公胜之乱中,令尹子西和司马子綦被杀,楚惠王出亡到昭王夫人宫,叶公子高逆势平定叛乱,却不居功,也不受赏,国人不知其功劳。直到惠王长大,才赏给他焚国之田百畛,他的官职也一直是“叶连敖”和“蔡乐尹”。 值得注意的是,叶公子高辞让“令尹”和“司马”职位酬功时的理由是:
也就是说,“叶”地距离郢很远,他做不了“司马”,而他的职务为“叶连敖”和“蔡乐尹”,“上蔡”在上文中已经提及,楚国早已设“县”,而“叶”应该是“邑”而非“县”。结合“敖”之字义,见许慜慧《战国时期楚国的“莫敖”考》(《理论界》,2012年第5期)一文梳理,“敖”实为楚国称王前称呼血缘部落酋长的名号,类似于“君”,“莫敖”则初期为楚国王族分支“屈氏”的“世职”。 由此推知,春秋末期仍然处于“封建化”的楚国,“连敖”实际上是“县”之下“邑聚”的“世职”,这个中原称呼的“邑聚”,在楚国应称为“连”,这个“世职”的职责,实际上是管理“连”内的“野人”,即楚国本族之外的“徒役”,参与各种“辇运”和“营造”,即类似于秦制下的“司空”。 叶公在“世职”之外,尚有楚王任命的“官职”,即“蔡县”的“乐尹”,近似于秦制下的“县内诸官”,这就与“连敖”无关了。 在楚国的“县公”体制下,春秋时期“连敖”位次在略同于中原诸国的“司马”官的“莫敖”之后,因为“莫敖”实际上是本区域的“军政官”,其最早的角色可能是对楚国贵族“国人”的管理和动员,而“连敖”虽也为世袭,却在战争体系中边缘化,所以只能为“县公”驭车。 然而,随着整个政治组织的“集权化”、“吏治化”,“国野合一”的楚国,“连敖”的职责越来越重,包括,号令“工尹”、“集尹”、“工佐”来进行“营造”,以及对“名籍”进行管理和登记,还是对财物进行管理,都与秦制下的“司空”官趋同,但同时,出土的“楚玺”中又有“连嚣(敖)之四”,李家浩在《楚国官印考释(四篇)》(《江汉考古》,1984年第2期)中指出,这一玺制与汉代虎符第一到第五计数类似,所以,“连敖”也应为“军职”。 在“县”或相关机构中,“连敖”的位置可以参见“包山楚简”中“新官”和“县”的排序: 新官师——新官令——新官娄——新官连敖(另有新官尹、新官人不知排序)。 县令——莫敖——连敖——大工尹、集尹。 那么,在“秦制”之中,与“连敖”的排序、职能最相近的职务是谁呢? 只能是兼掌“司空”的“县尉”(见《一篇文章看尽“暴秦”的兴与亡》)。 在此职责基础上,“楚制”的集权官制进行了一系列的发散,就像“秦制”的集权官制随着版图的扩张和政府职能的复杂化,“邦尉”、“县尉”繁衍出了无数个“尉”一样。(见《忘记商鞅的秦始皇》)只不过,“连敖”的后续发展细节并不为人所知,所以,在汉初出现的“楚制”官职才显得突兀,不过其详情仍旧可以通过考证得知。 三 汉初的“连敖”位次,可以通过排比记载得知,见《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 (1)以“连敖从起”,也就是以“连敖”职位跟随起兵的有:“柳丘侯”戎赐“从起薛”、“河陵侯”郭亭“从起单父”,“煮枣侯”革朱“以‘越连敖’从起薛”,共3人; (2)以“连敖入汉”,也就是以“连敖”的职位跟随进入汉中的有:“广严侯”召欧、“隆虑侯”周灶、“朝阳侯”华寄、“俞侯”吕它之父吕婴,加上“淮阴侯”韩信,就是“入汉”之时,共5人; (3)日后升迁“连敖”职位的有:“祁侯”缯贺,“以连敖击项籍”,他归附汉军较晚,到“汉三年”才在“晋阳”以“执盾”职位加入,共1人。 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 (1)以“连敖从起”的有:“柳丘侯”“从起薛”、“阿陵侯”“从起单父”、“煮枣侯”“以‘越连敖’从起丰”,共3人,与《汉书》人物一致,细节略不同; (2)以“连敖入汉”的有:“广严侯”、“隆虑侯”、“淮阴侯”、“朝阳侯”,共4人,缺“俞侯”; (3)日后升迁“连敖”的有:“祁侯”,共1人,与《汉书》记载一致。 要排列高低,我们可以排列这些人的前后职务: “柳丘侯”:连敖(起薛)——三队将(《史记》作“二队”,入汉)——都尉(破项) “河陵侯”:连敖(起单父)——都尉(破项) “煮枣侯”:越连敖(起薛,《史记》作起丰)——越将(入汉)——都尉(击诸侯) “广严侯”:中涓(起沛)——连敖(入汉)——骑将(定燕、赵) “隆虑侯”:卒(起砀)——连敖(入汉)——长鉟都尉(“鉟”通“铍”,击项) “朝阳侯”:舍人(起薛)——连敖(入汉)——都尉(击项) “俞侯”:连敖(入汉)——都尉(定诸侯,功比“朝阳侯”)。 “祁侯”:执盾(起晋阳)——连敖(击项)——将军(爵执圭,荥阳突围后) 从低到高的级别关系是: 中涓、舍人、执盾、卒——连敖——二队将、越将——都尉、长鉟都尉——将军、骑将 道理很简单,一群最终封侯的功臣,职位当然是越升越高,尤其是中间间隔几年的情况下,但是,这些职务仍旧杂乱无章,无从下手,这就需要对其进行分类和编排。 现在我们能够确定的,就是“连敖”远低于“都尉”,更低于“将军”,反倒是“二队将”、“越将”,完全可能是“平调”,但也意味着,搞清楚“二队将”和“越将”的级别,也就大体能够确认“连敖”的级别。 当然,历史学者周聘曾有一篇名为《略论汉定天下过程中的吕氏武装》的文章广为流传,称“连敖”与“二队将”及“司马”均为悼武王吕泽在“佐高祖定天下”过程中独立统帅军队的“特有官职”,尤其是“二队”,更是与刘邦亲自统领的“一队”或称“上队”相对。 其实,这种说法是对秦汉兵制的不了解导致的。 三解在过往文章早已考证过秦军“军制”(见《秦军到底有多强大?》): “大将”(或上将军)统“将军”,“将军”之下为几个序列: (1)屯兵:尉、司马、二五百主(候)、五百主、百将、屯长、什长、伍长; (2)轻车:尉、轻车司马、卒长、仆射; (3)骑士:尉、骑司马、骑千人。 西汉中后期“军制”则为(见《秦军到底有多强大?》引《大通汉简》): “大将军”统“将军”,“将军”之下为几个序列: (1)步兵:校尉(也称“军尉”,编制称“校”)、司马(编制称“部”)、候(也称“千人”,编制称“曲”)、五百将(也称“五百”、“卒长”,编制称“官”)、未知(编制称“队”)、什长、伍长; (2)骑兵:左骑都尉、右骑都尉(平级编制),司马、千人 “秦制”与“汉制”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多为“二五编制”,后者除了“五部一校”和“五什一队”之外,均为“二二编制”,而其间的人数细节差别,可参考《通典》卷一百四十八《兵一》的记载以“补缺”:
卒、骑士、中涓、中谒者、舍人——(家车吏)——郎、郎中、郎骑、郎中骑、中郎骑——(连敖)——郎中骑千人、骑将——骑司马——郎骑将、骑郎将、郎骑将军——都尉(骑都尉、骁骑都尉、大将之“司马”)——将军(车骑将军)、齐丞相
在确认了“步骑车兵”的贬值之后,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理解,韩信由“连敖”到“都尉”的跨越,实际上是由“中低级干部”到“高级干部”的跨越,不恰当的比喻,就是由不到“县处级”跳跃到了“省部级”,盖因“都尉”为“二千石”官,在秦汉之际还没有“中二千石”、“真二千石”和“万石”秩级的情况下,是“有秩吏”的顶点,所以任命用“拜”字。 那么,韩信被“拜”为“治粟都尉”,为什么说刘邦“未之奇也”?韩信又为什么逃亡而去呢? 根本原因就在于“连敖”的本职,在上文中已经提到了,是负责各种“名籍”、财物和辎重输运、营造的“军职”,按照现代的说法,属于“后勤系统”,而在“滕公”夏侯婴鼎力推荐之后,刘邦仍只是将韩信提拔到“治粟都尉”的军职上,秩级固然大幅提升,本质上仍是将他视作“后勤专业干部”,而不是真正的统兵“军将”,更不存在独当一面的可能性。 所以,《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的记载是:
其中,郦商早已为“将军”,在刘邦入关中时,即别入“旬关”攻汉中、巴蜀,实际上并没有“从入汉中”,属于别队,则“从入汉中”的“将军”只有三人。 【 职志(一人)】沛:周昌 【基层军官(六人)】 丰:(越连敖)赤 薛:(连敖)戎赐 砀:(门尉)耏跖;(执盾队史)襄; 单父:(连敖)郭亭 昌邑:(骈怜)许温 【卒(十七人)】沛:彭祖;单父圣;卫无择 丰:周聚;朱濞 砀:周灶;陈涓;孔聚 薛:陈胥;秦同;郭蒙 陈留:丁义;齐受 杠里:陈夫乞 胡陵:杜得臣 霸上:陈署 地名无考:阎泽赤;冯谿 这里,最早的封侯、封君的有: 【封列侯者(十二人)】长安侯:卢绾(疑似汉元年所封)——客 建成侯:曹参——中涓 威武侯:周勃——中涓 临武侯:樊哙——舍人 昭平侯:夏侯婴——令史 建武侯:靳歙——中涓 惠侯:孙赤——中涓 周信侯:周定——舍人 高梁侯:郦食其——客 名号无考:吕泽——客 名号无考:陈狶——特将 成信侯:张良(大概就是在汉元年末到汉二年初所封)——厩将 【封执珪者(五人)】 信成君:郦商——将军 昌文君:灌婴——中涓 共德君:傅宽——舍人 武定君:侯昭——未知 (名号无考):奚涓——舍人
先说“中涓”、“舍人”,到底是什么呢? “中涓”,颜师古注:“涓,絜也,言其在内主知絜清洒埽之事,盖亲近左右也。” 翻译过来就是,在家中负责打扫卫生的人,属于亲近的身边人。 “舍人”,颜师古注:“舍人,私府吏员也。” 翻译过来就是,府中的吏员,家吏、家臣。 两者对照,“中涓”比“舍人”亲近,而且地位要高,比如同在沛县起家的“曹参、召欧、周勃、孙赤”当然地位要高于“樊哙、朱轸、周定、奚涓、审食其、周緤、徐厉”等人,“入汉”之后的两个“将军”,都出自“中涓”。 简言之,就是以“主”为基点,“中涓”的距离更近,类似于院内,而“舍人”的距离远一些,类似于府内,空间距离的远近,决定了地位高低。 而这个结构,见于《墨子·号令》:
守卫守城主将官署大门的头目和士兵,每班岗不要多于两人,卫兵中勇敢的在前行,根据队、伍排列,让他们知道各自的左右前后是谁。擅自离开官署的人,杀掉。门尉每天白天点名三次,晚上击鼓关门后再点名一次,守将随时派人检查巡察,记上擅自离开岗位人的姓名。早晚两餐都在官署吃饭,不许在外面吃饭。守将一定要谨慎、细致地暗中观察侍从中的谒者、执盾、中涓以及料理日常生活的妇人等人的思想、心理、脸色、动作和言语的情况。每次端上饮食,一定要先叫人尝一尝再吃。若有异常情况,就立即抓起来予以盘问。 《墨子·号令》基本上一个“县”城池守卫的“操作手册”,全盘引用段落篇幅过长,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在这一篇中,县令、丞、尉的部署很清晰,一县的守城兵力为“五百人”,每个城门“一百人”,编制可见:
注意其中的职位,“五官”、“百长”,案城卒为“五百人”,对应“五官”,门卒为“一百人”,对应“百长”,而“五百”实为“官”级别编制的主官“五百主”、“五百将”之省称,可知,“五官”等同于“五百”。 推而广之,可知《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记部分职务之发展:
颜师古注“车骑户”三将:
综合以上信息可知,刘邦在沛公、砀郡长时代到汉王时代,一直有一个“亲侍团队”,这个“团队”参照《墨子·号令》中的记载,实际上是以“县邑”为单位构建的,由其扩大,即称王后的“宫廷”内的“郎宦者”团体。 也就是说,参照“宫廷”的“郎宦者”团体编制“倒推”,即是“县廷”之“亲侍”,左为“县廷”,右为“宫廷”: 中涓(中涓骑)——中郎(郎骑) 舍人——郎中 谒者——谒者(中谒者) 五百——五官(五官中郎将) 骑将——骑郎将(郎骑将) 户将——户将 户卫——户郎 执盾(另有执盾队史)、执矛、执铍、执金吾——执盾、执戟、武士 家车吏——驺 门尉(县所独有,见《墨子·号令》)、城将(县所独有,见《墨子·号令》)、五官(县有,见《墨子·号令》,通“五百主”)、百人(县有,见《墨子·号令》,通“百将”) 也就是说,何炳棣先生对于《墨子》为墨家在秦献公时代入秦后,对秦国基层制度进行改造的成果,并由此编写了详细的“城守”操作手册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刘邦和他“丰沛集团”核心人物,作为秦朝的“县吏,最熟悉的组织体系,就是“县政”,所以,刘邦的“亲侍团队”构建之初,是以“秦制”的“县制”作为基础和蓝本,而在进行“张楚”政权治下的“楚军”制度构造时,则施行“楚爵”和“楚军制”,这种“秦”、“楚”双轨制,在现实中并行到“入汉”,也就是“汉王国”建立,“宫廷”仍旧为“秦制”扩张,如“郎中骑”的建立。 “朝廷”则为“秦楚并行”,将军、都尉、亚将、大司马、左司马、右司马,这是典型的“楚制”序列,但同时,汉军又有“秦制”丞相及诸卿领兵也称“将军”,如左丞相、右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中尉、內史等,其下分置都尉。 八 总结上述“县廷”——“宫廷”的发展,或可称为“县之主”和“宫之主”的变化过程,在“主”所辖的“自己人”之外的“独立人”或“独立团队”,都是“客”,也就是战国时代的“客卿”、“邦客”,虽然都是以“客”为名,却要看和“主”的关系远近。 所以,既有上面表格中,吕泽、萧何、周苛这样“高标准”的“客”,立国之后即“封侯”、“拜相”,也有张苍这样的“客”,会坐法当伏斧质,张苍这种“客”,就类似于“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中提及的“邦客”,也就是“远来至‘我邦’的非‘蛮夷’‘外邦人’”。 在《墨子·号令》里也有类似的角色:
“客卒”,就是外地来帮助防守的士兵,在参与守卫的同时,主人还要防备他们。 也就是说,在刘邦的起家团队之中有两种“客”,类似于《战国策》中记载的“孟尝君”养客,也分为“上中下”,既有为主爪牙的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出有车,食有肉的“上客”,而考察刘邦团队中的“上客”和“中涓”、“舍人”的最大区别,应该就是“身份”和“团队”两条。 比如萧何和曹参,同为“县令史”,前者“举族”相从,待到论功行赏时,家族有食邑者数以十计,而曹参等人,都是只身相投,以至于刘邦都将这个作为“评功”的理由,就说明,“上客”与“中涓”的亲近程度相同,地位却因条件有差,类似的还有吕泽、郦食其等,背后都有强悍的团队支持。 “上客”自然有刘邦亲自招待和管理,“下客”呢? 此时,“连敖”就该出场了,也就是《史记·集解》中提及的:
“秦制”之中有“属邦”之名,为重要的中央官署,而汉代无“属邦”,却有“典客”,绝非偶然,盖因“秦制”下多有“归义蛮夷”,却不存在西汉初年数以十计的诸侯王国,“邦客”是一个社会管理问题,而不是政治、礼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在刘邦团队的建立之初就已经存在。 新投效的“客”,以张苍、韩信为例,都属于“士”的阶层,却并无家门、宗族势力,只能作为“下客”备用,对他们的管理,不可能用军事编制配置,比如张苍这样的“秦柱下史”,在文牍事务无从安置的条件下,由专门的“连敖”来安置从事“书写名籍”、“辎重管理”和“徒役分派”的工作,完全有可能。 文献中也有旁证,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坐法当斩”,很可能是因为犯法“连坐”,而“十三人”,也就说明韩信的“相关人”至少在10人以上,也就意味着,韩信的“连敖”职位的责任关系人至少在10人以上,结合上文中的考证,则“连敖”应该属于“队率”级别,再往上就是“诸将”,不可能“未知名”,也就是管理50人左右的“下客”、“邦客”的后勤军官。 正因为如此,刘邦在夏侯婴的推荐下,任命他为“治粟都尉”,属于典型的“未之奇”,因为刘邦至南郑后,对军事组织进行了重足,由“沛公”——“都尉”——“司马”——“诸将”体系,变成了“汉王”——“将军”——“都尉”——“司马”——“诸将”体系,“治粟都尉”虽有“都尉”之名,实际上已经由“主”之“直属队”变成了“将军”的“部属”,秩级或有上升,工作性质并无变化,仍旧是后勤、辎重官,照样没有自己的“部属”。 更进一步说,这个“下客”是哪部分人呢?
也就是说,当年4月到8月间,就是上述事件发生的时间,也就是顶多4个月,汉军已经打回了“关中”。 这个效率,已经算是神速了,为什么仍旧有恐慌式的逃亡和思乡呢? “楚与诸侯之慕从者”这就算是“军官”和“志愿兵”了,3、4个月时间就“日夜思乡”有点奇怪,唯有可能的就是“客卒”,也就是项羽派出跟随刘邦的3万卒。 称“卒”,也就不是“士”,而韩王信曾劝说刘邦:
也就是说,这3万人和其他“数万”人一样,都是“山东之人”,而非“秦卒”,且为项羽所派,则于刘邦的汉国而言,当然属于“客卒”。 刘邦自己也说,诸将逃亡数十,这总不至于是“慕从者”,只能是这3万人的“诸将”,大胆猜测一下,韩信作为“连敖”险些“坐法当死”,很可能就是因为属下、同僚的“逃亡”,也就是说,还没到“汉中”,这支3万人的“客军”已经濒临瓦解。 所以,本质上,这3万人是以“客军”的姿态,为汉军的“本部士大夫”担当“徒役”,其中的“连敖”自然也就是在“考察期”的“预备干部”,根本进不了汉军的“信任圈子”,所以,当韩信大喊“上不欲就天下乎”的时候,实际上是“效忠”的“投名状”尝试,所以夏侯婴接下了招。 焚烧栈道,向项羽表示不想东归。按照张良的《世家》中记载,这是张良的“计策”,本质上是对外也对内。 到了南郑,汉国建立,等于是“考察期”结束,而这部分“客卒”的处理,也就成为新问题,如何消化他们纳入系统,需要一系列的手段,所以,萧何才会主动去与韩信接触,多次谈话,一方面是“发现人才”,另一方面也是“树立标杆”。 所以,萧何才力劝刘邦“拜”韩信为“大将”,连“拜”将军都不行,而且还要形式感十足,要“等坛”,这与其说是对韩信本人的尊重,更是对新纳入麾下的“客卒”的一种激励,与日后刘邦先封旧仇雍齿为列侯有异曲同工之妙。 九 以上是不是过度解读呢? 这就涉及到历史上的另一个谜团,那就是在韩信在汉元年“拜”为“大将军”之后,他的记载消失了,在“平定三秦”、“略定韩魏”、“兵出南阳”、“兵发砀郡”和“彭城之战”的汉军第一次“大扩张”中,韩信毫无建树,直到魏王豹叛汉附楚,韩信才以“左丞相”(另有记载为“将军”)的身份东渡黄河,讨伐魏豹,此时,已经是汉二年八月。 汉元年到汉二年底,“大将军”在做什么?韩信到底是不是汉军的统帅呢? 答案很简单,不是。 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并非正式的官职名称——“大将军”,而是“诸将”之中的“大”者,具体可见《史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对楚使所说的:
也就是说,韩信此时被“拜”的职位,应为“上将军”,更给予了他“数万众”,而并非“最高武职”概念下的汉军兵马尽属,换句话说,他这个“上将军”只是“诸将之首”,而非“诸将之长”。 如果韩信的语言表述一如《史记》的惯例的话,“数万”也就是不足“三万”,恰恰是“客卒”逃亡之后的规模,当然要随从汉王行动;而如果是“概数”,也就是汉军“尽属”,则之后汉王“自将”大军出故道攻章邯之后,他的“上将军”的领军权力,实际上也被剥夺。 参见《汉书·萧何曹参传》中的记载,曹参出三秦,独立领方面军则为“将军”,从属于汉王本部则称“中尉”,卢绾情况类似,先为“将军”,后以“太尉”常从汉王,另见郦商为“将军”取陇西郡,至于其他的“将军”也往往是为方面军统帅,从属于他将(如左丞相、右丞相)则称“都尉”。 也就是说,在淮阴侯韩信没有独统方面军的两年时间里,他应该就在汉王的身边,以“朝官”的身份为“参谋”,而且韩信提及有“上将军印”,上文中提及汉军为“秦楚制度杂糅”,那么楚制的“上将军”应该是“大司马”的别称,如此,则可补汉初官制之缺。 值得注意的是,在《史记》中记录的汉初“朝官”之中,萧何在汉中为“丞相”,未言“左、右”,而卢绾为“太尉”,则明言为“东攻项籍”之时,在汉中时仅为“将军”,而御史大夫为周苛,曹参为中尉,周昌为內史,主要“角色”配置齐全,在汉中时,汉国“朝官”已经将相卿齐备,从时间上看,卢绾的“太尉”应该接自淮阴侯韩信。 而汉军日后仍有“大司马”之职,根本原因应该是刘邦以韩信为“左丞相”独立领兵之后,以韩信的“大司马”权重,改称“太尉”,用亲信卢绾掌握,并约束于身边,而将“大司马”之职降低,以致“阳都敬侯”丁复能由“楼烦将”升任,再升迁为“将军”,可见楚汉之争后期的“大司马”已经没有“最高武职”的尊贵了。 这种情况,在楚官制中的“莫敖”上早有演绎,其作为最高武职,被“大司马”代替,日后地位反降低到“大司马、左司马、右司马”之后,原因就在于楚王厌恶其“权重”。 也就是说,在汉二年八月韩信被“拜为左丞相”、“为将军”别击“魏豹”之前,其职位应该就是“大司马”或称“上将军”,也就是俗称的“大将”,这也说明,汉武帝日后改制官名,其实多有汉初故事所本,如中尉改“执金吾”,太尉改“大司马”,且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均加“大司马”,也就意味着,“大司马”为日常实职名,而“某某将军”只是加号。 正因为如此,韩信才对照了在楚汉之间的“言听计用”,实际上,史书上明确记为韩信献计的,只有他“拜将”后对刘邦详述的项羽为人,以及“出故道”攻章邯,从行文看,二者实际上是连贯的,所以才有《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的“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问题在于,《史记·高祖本纪》和《史记·韩信卢绾列传》对照,韩王信也向刘邦分析了类似的话,两个“韩信”属于英雄所见略同,但是这两个“韩信”在此之前,从未有“显赫”的军功作为地位的加持,也没有成功经验可以作为佐证,那么,“汉王大喜”的“喜”从何来呢? 结合上文中对于汉军组织体系的描述,一个“尴尬”的结论呼之欲出。 汉军的组织结构实际上是以刘邦个人为核心构成“县廷”和“家吏”的组织,形成“亲侍”为战斗力中坚的“武力细胞”,再以“个人关系”和“个人威望”笼络拥有亲信部属的“诸将”,而这些“将”的统属也不超过“县守”的500人,更专业一些的车、骑,也就是200骑、10车的规模,这些“诸将”也就是更多的“细胞”,依靠刘邦本人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的“车骑突击”,统领这些“细胞组合”在灭秦战争中得以“分一杯羹”,最终立国。 原因就是,刘邦集团限于“出身”的特性,依赖秦帝国县级基层组织的“成文化”管理,以及其组织结构的“一都多县”的“细胞分裂”特质,以治“一县”的组织经验,可以拉起一支数以万计的大军,但其组织能力又仅限于“一县”。 当面临真正的“国战”时,刘邦集团的一群“县吏”们,根本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知识”来为“汉王国”进行正规化改造,通俗地说,就是一个“营长”带着一群“营长”,拉出了一个“集团军”,却发现自己并不会训练、管理和指挥一个“集团军”。 他们不会。 而唯一具有一定相关视野和经验的张良,又在“汉国”建立之时离去,使得刘邦彻底退化成了一个“县吏”,淮阴侯韩信和韩王信的建议并没有什么超乎时代的跨越性,只是他们的存在,让原本只会抱着秦律照本宣科的“县吏”们看到了“知识”的力量,也就是进行组织改造的可能性。 但是,对于这样一群“底层官僚”出身的“丰沛集团”而言,“知识”永远只是工具,真正让韩信代掌汉军完成“取天下”大业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所以,刘邦宁可在2年左右的时间里,让韩信为自己出谋划策,而他“言听计用、解衣推食”,为他构建“汉国”的军事“正规化”进程。 直到“彭城惨败”之后,刘邦尴尬的发现,面对黄河南北双方面的军事压力,自己部下根本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方面军”统帅,所以可能抱着“你行你上”的心态,命令韩信以左丞相进攻魏国,在这个过程中,又不停地“收其精兵”来补充自家的主力。 这种心态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所体现:
《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或许觉得太不要脸,改写作:
曹参要是“左丞相定魏、齐”,韩信干嘛去了?所以,《汉书》加了个“假”字,既可理解为“代理”,也可理解“借”,算是圆了圆面子,其实,曹参属韩信,并非什么秘密,但史书中仍有所讳言,应该不是司马迁的手笔,而是之前史官早已下手,“为尊者讳”。 日后韩信的命运悲剧,其实也和这群“丰沛小吏”的“自卑感”有关,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绛、灌虽然并称,绛侯周勃却是“从入汉”的三“将军”之一,灌婴为后起,而韩信“羞”与其同列,也可见他在初入汉中时,对于刘邦君臣的态度,应该和看傻B差不多,而他到樊哙家拜访,樊哙竟然在刘邦对韩信已经废黜王位的情况下,“跪拜迎送”,口称“大王”,这是何等的尊重甚至是“恐惧”? 所以,当刘邦面对自己曾经“从游”的张耳,曾经的王者要“立王”时,他没话说,靠他当上“韩王”的韩王信要封王时,他也没话说,偏偏就是韩信要个“假齐王”的时候,要知道,韩信等于是拿了刘邦几万“弱卒”的“天使投资”,还给他一个魏国、一个赵国、一个齐国、一个燕国,加起来占天下的一半,最后只要一个齐国,还是“假王”,也就是“代理王”,刘邦就舍不得了。 为什么? 熟悉职场的朋友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心态,那就是,越是“底层逆袭”的“体制内成功者”,越对高于自己的“专业知识”感到敬畏、自卑,而如果能够操纵这种“专业人士”时,其心态往往伴随着刘邦对韩信的“畏恶”,也就是“害怕”夹杂着“厌恶”,尤其是当对方希望以一种“平等交易”的姿态衡量付出与所得时,他们更是不满。 说得直白点,这类人的世界视野里,只有“向上看的屁股”和“向下看的笑脸”,“平等”和“交易”都是让人厌恶的存在,所以,刘邦可以接受张耳,可以接受英布,也可以接受韩王信、臧荼,对于韩信和彭越,那是绝对除之而后快的。 但是,当“专业人士”真的“钳口”、“臣服”之后,他又会不知所措,因为他的知识储备不足以应对复杂的状况,所以,越发的“随意”、“任性”,以至于在临死之前,派出陈平、周勃带着一纸诏书就想收斩“连襟”樊哙,面对重臣的反对仍想更立太子,直到碰了壁,才能醒悟。 所以,刘邦才在得到韩信的死讯时:
这种心态,其实他只是起始,所以,西汉帝国才自建立之初就处于“斗”的过程中,先和“异姓王”斗,再和“吕氏后族”斗,再和“功臣列侯”斗,再和“同姓诸侯”斗,再和“豪强大族”斗,再和“豪商巨贾”斗,斗到汉武帝的时代,甚至发展到和“货币经济”斗,和“全国市场”斗,和“诸子百家”斗,和“四夷八荒”斗,和“天下百姓”斗,甚至和“皇后太子”斗,直到元成之后,斗不动了,进入下一个“治乱循环”。 原因很简单: 汉家绝不接受任何平等关系,无论是“合作”,还是“交易”,都没门儿。 - E N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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