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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源:文明与自然是对立

 老工匠心随天地 2020-03-31

因为这场灾难,很多人的生命被永远地改变,甚至失去了它,我们依然很难平静下来,于是决定换一种方式,邀请老朋友们谈谈他们这段时间的阅读和感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文学和知识界也应该开启自己的反思,重读这个世界。

在这次疫情中,作家的发声,及其所造成的影响,这些行为本身已经制造出广泛剧烈的讨论。在今天的文章中,作家陆源带来了他在疫情中的观察与思考。在他看来,文明与自然如何平衡的问题,是疫情带给我们的最需要重视的问题。

小说家言,或 COVID-19 阴影下的文明观

撰文:陆源

我们正在经历的这场全球性疫情据说将改变世界格局,而我同时还想知道它是否会改变人类文明的运行轨迹。当然,无论哪种预测,最终唯有事实才可以检验。从经验论的立场,我不大信任未来学,并始终感觉先见之明跟长生不老一样,同属于凡人的美梦和幻想,即使我们仍在不断逼近这些美梦和幻想。

请允许我暂且抛开这场大疫所引发的国家间的龃龉、不同制度间的比较和争辩,而将视角转移到文明与自然这对关系上来。为了给接下来的妄谈铺设一段台阶,笔者不得不先声明,大国的角逐、制度的竞争并非不重要,甚至更为直接地影响你我的生活,但是,正因它们时时刻刻笼罩着生活,关于国家和制度的讨论有可能遮蔽此次疫病大流行的某些特殊维度,使之一般化,甚至空泛化。我的意思,不同于战争、动乱、经济危机,也不同于地震海啸,疫病大流行毋宁是一次文明与自然的碰撞、博弈,或者更准确一点,是这些碰撞、博弈的阶段性产物。

西班牙一间养老院,工作人员正在清扫房间。图片来自路透社

作为一个理性悲观主义者,我不认为文明与自然,亦即人与自然,终能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和谐共生。首先得看看,历史上可曾有过哪怕一天,文明与自然处于类似关系之中?我国上古先民将黄土高原的树木砍伐殆尽,无论农耕、筑城、冶炼,这三种核心事业无不在毁灭森林的基础上蓬勃发展。第一次工业革命以降,全球碳排放量成倍数增长,对此本无须赘言,然而诡异之处在于,即便人类意识到环境破坏导致的严重后果,即便我们似已有所行动,文明与自然的碰撞竟仍在加剧。下面举两个例子以简略说明。第一个例子是欧洲限排标准之实施。表面上,它制约了欧洲企业的碳排放量,实际上却促使碳排放从欧洲向经济落后地区转移。南美和东南亚国家人民焚烧雨林,大量种植棕榈树,生产棕榈油供应欧洲企业,即为欧洲限排的反作用之一。第二个例子是新能源汽车之推广。制造汽车电池的能耗及其污染,据查比使用传统能源汽车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即是说,电动汽车产业以新经济热点的面目登上文明舞台,很可能完全无助于遏制全球气温的逐年升高。

我们若追问人类究竟有没有过与自然融洽相处的文明形态,答案是或许有过。其中较成规模者,印第安玛雅文明可算一个。但应该考虑到,不乏学者指出,玛雅文明的血祭本质上是一种控制人口的手段,残忍却有效的手段。不妨将此视为文明与自然的一次奇特合谋,而它难免让我们联想到马尔萨斯人口论。毕竟,控制人口数量,防止人口过剩,这大概是处理文明与自然矛盾的最直观、最简单办法。今日主流观点认为,马尔萨斯人口论已经破产,理由是科技进步使生产力提高,凭此大可以应付人口的几何级数增长带来的挑战。更有甚者,经济学家会告诉你我,不在人类掌控并利用之下的自然资源,根本不能称为自然资源,遵循这一逻辑,他们说人力资源方才是最宝贵的资源,所以灭霸那一个名著的响指打得多么愚昧,多么无知无识,多么不懂经济学:他欲阻止资源枯竭,反倒一手造成了真正的资源枯竭。哦,果真如此吗?从文明的逻辑来看,确乎如此。但问题在于,分析者忘记了,自然不可能那样温顺地、自动地纳入文明的逻辑之中。说得更直白一些,文明与自然之对立,恐怕比我们一厢情愿以为的,比大众媒体上宣传呼吁的,还深刻得多,根本得多。两者的对立如同平面上两条直线要么平行,要么相交那样,不可调和。我斗胆主张,今天的疫病大流行恰恰揭示了这一点。

新型肺炎肆虐,探寻其根源显然是一个重大课题。而身为科技门外汉,身为一名作家,我也在尝试用自己的方法,绘制一幅特殊的全景图,以期提供不同于其他知识领域的视野。如今,大多数科学家认定,是蝙蝠将“人畜共患病”传给了我们。为什么是蝙蝠?它们又如何将冠状病毒传给了人类?据科学工作者研究,蝙蝠,这唯一会飞的哺乳动物,拥有十分独异的生活方式和免疫系统,其体内携带的冠状病毒可多达数千种,它们不断迭代,但迄今为止只有其中的 7 种能入侵人类细胞,SARS 病毒、MERS 病毒和 COVID-19 病毒的破坏尤烈。我们相信,蝙蝠的免疫系统会因为承受压力而变得不稳定。文明的种种袭击,包括针对蝙蝠群落的捕杀,包括开荒行为令它们失去家园,总之人类的活动日复一日影响着蝙蝠的免疫系统。虽然具体细节尚无从得知,却已不难料想,宿主免疫系统的任何变化,都可能诱发冠状病毒的突变。于是乎,某种杀伤力极强的“人畜共患病”现世,随着时间的推移,便越来越成为一个大概率事件。不过,流行病学家提醒我们,仅仅新病毒诞生仍不足以导致疫症大规模爆发,形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还有两个条件不可或缺:一是人口多且密集,二是人群快速流动。

简言之,上述三个因素,无不与文明的日益发展有关。从这层意义上讲,与高血压、糖尿病等“文明病”一样,新冠肺炎也称得上是一种“文明病”,而在置人于死地这项“共同任务”上,我们已经看到,新旧“文明病”可谓合作无间。

3 月 25 日讯,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确诊感染新冠病毒。图片来自天空新闻

至此,笔者的思绪在叙述之力的推动下,势必荡得更远。我以为,从根本上说,将大自然设想成一个意识体,正如将整个人类文明设想成一个意识体,似乎并不妨碍我们研讨相关问题,甚至有助于廓清自然与文明这对关系的某些实质。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写道:“文明之抑制冲动不仅是通过深谋远虑(那是一种加于自我的抑制),而且还通过法律、习惯与宗教。这种抑制力是它从野蛮时代继承来的,但它使这种抑制力具有更少的本能性与更多的组织性。”言下之意,文明通过抑制那自然赋予人类的本能冲动,也就是通过抑制自然本身,而得以延续、进步。既然作用力是相互的,合理推断,自然也无时无刻不抑制着文明。纯粹出于方便的考虑,请允许我偶尔转换一下立场:从文明诞生的那一刻起,为应对它的步步进逼,自然意识体祭出了一系列病毒加以反制。仅以冠状病毒论,科学家逆推其树状谱系,发现它们在大约一万年前拥有共同祖先,而彼时也正是文明曙光初现之际。冠状病毒一直低调地持续演化,直到 2002 年,才第一次对人类实施致命攻击。COVID-19 则是最新一次攻击,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攻击。人类——作为文明意识体的亿万神经元——将不得不一次次承受这些攻击。事实上,我们或可依据博弈理论,去估测疫情的发展,因为自然既称意识体,它未尝没有战略战术、行动路线,未尝不懂得什么是暗渡陈仓,什么是避实击虚,什么是攻其必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比如说,COVID-19 与 SARS 的基因序列有 79.5% 相同,但毒性不及 SARS,而正因为它毒性不及 SARS,感染者初时症状轻微,这一“狡猾”的特性更有利于 COVID-19 大面积传播。

也许笔者不宜让思想的野马奔腾太久,以免给读者留下冷酷的印象,但我们仍不妨这样提问:自然意识的此次反制,想要达成什么目标?如果目标未达成,它接下来还将怎样出手?另一方面,文明意识在多大程度上受到遏阻,有所改变?文明意识将以何种方式,处理它与自然意识的矛盾?

关于最后一个问题,文明意识的回答可能是:当文明晋升至更高层次,行星级自然意识将顺从于文明意识。文明即秩序,按照萨缪尔·亚历山大的观点,文明是宇宙进化史中更接近神性之一环。又或者,文明即反熵,更高层次的文明,将在更大范围内造成反熵现象。然而,从终极意义上说,矛盾并未得到解决,我坚持认为文明是熵增定律的一个变数。《创世记》里,亚当吃下智慧之树结出的果子,人类便背负了原罪。这原罪不是道德之原罪,不是信仰之原罪,而是文明之原罪。文明由以从自然中分离。

随着疫情的全球化,我们也再次发出邀请,邀请身处世界各地的朋友们,加入这次征文,观察、记录你所见证的危机与转变,它将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一次历史性的转折。

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Launched in 2009 by an independent bookstore in Beijing, One-Way Street is a quarterly journal that publishes essays, fiction, poetry, art, and criticism by emerging writers and artists from around the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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