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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 读懂鼎公,太难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0-03-31


——评王鼎钧自选集《江河旋律》

成蹊

王鼎钧(网络图)

你绝不会想到,这部并不“沉重”的《江河旋律》竟是95岁高龄的王鼎钧从个人几十部著作中精挑出来的“自选集”,书中没有长篇序跋,只有开头的两行短句:

“大江东去,淘尽多少锦心绣口,

我临江打捞,这些,希望能为您留下。”

王鼎钧,人称“鼎公”,1925年出生于山东兰陵,抗日战争爆发,他在老家跟着父亲打游击;1942年,他穿过日占区,到达安徽阜阳就读国立二十二中学;抗战末期,他成为国民党宪兵,历经徐州、南京、上海、葫芦岛、沈阳,洞悉国民党真实面目;1949年,他在天津被解放军俘虏,穿着解放军服跋山涉水逃到台湾,乱中景象尽收眼底;1950年代,他进入台湾中国广播电台做编审组长、节目制作组长、专门委员,先后主编台北《扫荡报》副刊,台北《公论报》副刊,担任《中国时报》主笔和“人间”副刊主编,幼狮公司期刊部总编辑,阅尽台湾文化界内部和各色人物的苦辛与沉浮。1978年移居美国,终生从事写作。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把作者的简历“照抄”,不外乎提醒读者,这位在过去若干年并不被大陆读者熟悉,甚至被文学科班学生“遗落”的作家,在其洋洋洒洒的文字背后,隐藏的是国家苦难的历史和人生跌宕的起伏。而这一切经历,都是当下大多数读者从未有过的。

这部集子收文章54篇,选自鼎公18种不同的作品集(如果没记错的话),分“美文选”、“变体选”、“杂文选”三辑。仅从各辑题名,喜好散文的读者恐怕会联想起周氏兄弟。没错,正是二弟周作人首先在一百年前率先将“美文”的概念引入现代中国,至今无人能出其右。而大哥鲁迅(周树人)则将“杂文”从美文的范畴中区隔开来并发扬光大,后人只能望其项背。鼎公的文章被划分为美文与杂文,不知是编辑的主意还是本人意愿。但既然敢于叫出来,恐怕就不得不面对读者依据周氏兄弟的“标准”进行一番比较了。还好,鼎公是“不信邪”的。

鼎公自己说其写作气质与沈从文最相契合。那么沈从文具有什么气质呢?夏志清评价“具有玲珑剔透牧歌式的文体,里面的山水人物呼之欲出,这是沈从文最拿手的文体,而《边城》是最完善的代表作。”沈从文自己说:“我实在是个乡下人……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人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王鼎钧与沈从文一样,读书不多,同有在军队中服役的经历,都亲睹从乡下到大城市生活的巨大反差。在鼎公的文章里,我们不难体会到其少年流离失所的逃亡生活、中年受到政治压力的苦闷写作、晚年远离故土漂洋过海的艰辛执着,以及因此带给读者的“五味杂陈”、“黑暗圣经”与丰富想象。

郁达夫说,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郁达夫:《现代散文导论》)这“人”在鼎公的笔下,是在世贸中心的“上班族”,是饰演《武家坡》的“资深演员”,是邂逅在餐厅的“漂亮女孩”,是与“我”一起躲避敌机扫射的“红头绳”……他们不仅鲜活地存在于作者的身边,也是有心的读者目光所及的一员。人的命运挑动过作者的心弦,而他们又何尝不左右着你我的情感。鼎公无愧为受五四文学精神影响的一代。

王鼎钧自选集《江河旋律》

“你生病的时候,医生爱你。你礼拜的时候,牧师爱你。你上学的时候,老师爱你。你吸毒的时候,赌博的时候,谁爱你?谁爱你?”(王鼎钧《百感交集》)“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我们还能希求什么呢?只要‘不道德’能为道德服务,也就算是盛世了。怕只怕‘道德’总是为‘不道德’服务。”(王鼎钧《道德的傧相》)“女儿决定去做修女,母亲阻挡不住,哭得像个泪人儿。丈夫安慰她:‘你不是希望女儿学好吗?修女是世界上顶好的人。’母亲说:‘但是我不希望她好到那种程度啊!’”(王鼎钧《灵感速记》)

鼎公出于对人生疾苦的洞察,或呐喊,或劝说,有时显得痛心疾首,有时又润物无声。这种对于不同语言风格的把握和“无缝对接”让年轻的读者常有“醍醐灌顶”之快,甚至“相见恨晚”之感。说实在话,讲实在道理,做实在的“人”,是我对鼎公“肺腑之言”最深切的体会。这印象似乎与钱理群对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比作“无比淳朴、自由、洋溢着生命力的王国”(钱理群等编《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有些类似。

沈从文是“寂寞”的,他前后半生的经历也是对其坚守的文学追求所作的注脚。而鼎公在整个华语文坛的认知怕是难免不被人授之以“寂寞”二字,就连努力促成本书在大陆出版的杨传珍回忆自己三十年前听到“王鼎钧”名字时也不住摇头说:“惭愧,我真的不知道。”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付如初博士在其文章《王鼎钧:给历史一份证词》中说,作为作家,他无法劝谏大人物在操弄历史的时候不要总是“目中无人”,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把小人物曾经的悲辛难耐放上历史的祭坛。鼎公的难能可贵莫若将视角放在匍匐的土地上,他将自己对人的所见、所闻、所感写成文学作品,“打捞痛苦,焚烧自己”,做你我的“代言人”。

相信读者会用自己的经验解读鼎公隐藏在或明或暗底色上的人生哲理,但能读懂多少就不一定了。沈从文自己说:“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都欣赏我的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所以我想说,读懂鼎公,太难。

2020年3月30日作

附记:本文系应“人文社书评圈”之邀撰写的,同步刊发于“豆瓣读书”栏目,网页地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245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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