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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陈寅恪论著简体化之我见

 浮生偷闲 2020-03-31

背景介绍:2020年,陈寅恪逝世已过50周年,其作品著作权权利保护期终止,进入了公有领域。近期,译林出版社推出国内第一部简体横排版陈寅恪文集,共计九种十册,分为“史集”和“别集”两套。“史集”包括《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金明馆丛稿初编》《金明馆丛稿二编》《讲义集》六种五册,别集包括《柳如是别传(上中下)》《寒柳堂集》《诗存》三种五册。

文 | 胡文辉,现供职于羊城晚报

众所周知,陈寅恪生前要求其论著采用繁体竖排格式。六十年代初,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曾有意刊行《金明馆丛稿初编》及《钱柳因缘诗释证》(后改《柳如是别传》)两著,陈先生1962年去函,针对论著格式有言:“又两稿皆系文言,故不欲用简体字。”1965年去函仍强调:“请不要用简体字。”陈先生后人亦始终坚执此一要求。


陈先生论著能否采用简体字?在我看来,这本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迄今陈先生逝世已及五十年,著作版权期已满期限,译林出版社即推出简体字版《陈寅恪合集》,颇引发一些反对的声音。不成问题的问题,竟成了问题,那么我就姑且谈一谈此问题。

但要谈我对陈著能否用简体字的看法,实际上也是要谈我对简体字的看法。因之,请先从谈我自己开始。

我生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际,属于“红旗下的蛋”,不必说,是在简体横排的文字世界里长大的。照我的记忆,我最早“大规模”地阅读繁体竖排的书,应是高中时偶尔借到的《倚天屠龙记》(仅得第一册)。到如今,对繁体字,我在阅读上自然毫无困难,但却有一个极大盲点:我只能写简体字,写不出繁体字。易言之,我只能说完全掌握了简体字,对于繁体字的掌握是不完备的。但我敢说,我的这种经验一定是普遍性的。容我大胆臆测,除了爱好书法的朋友,大多数人阅读繁体字的能力应该比不上我,那么,他们书写繁体字的能力,恐怕也不会更胜于我吧。

我不懂任何一门外文。汉字是我唯一可以辩认可以书写的文字——而简体字又是我唯一可以书写的文字。

让我再说句大话:在对古籍的理解上,我想我可以打败99%的电脑了。而以我的经验来看,有一个明显不过的事实:在一般情形下,古籍采用简体字不会有任何问题。繁体是汉字,简体也是汉字。简体字足以传达繁体字所传达的内涵,通过简体字,一样可以呈现那个古典的世界,正如弗兰克的大提琴协奏曲,也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来。(举个例子:最早以繁体竖排刊行《陈寅恪文集》的上海古籍出版社,有个“国学典藏”系列,即以简体横排格式处理古籍,版式疏朗,字迹清明,颇便检读,我就买了好多种,以便于外出在车上看。)

在此插播一下,我不反对古籍的简体化,却坚决反对古籍的白话翻译。翻译成白话的古文还是古文吗?翻译成白话的诗词还是诗词吗?古籍翻译完全破坏了文本的本来面目。相比之下,古籍简体并没有真正破坏文本的本来面目。简体字仍然有效地——更有效地——承载着古籍的意义世界。

古籍既可简体化,陈先生的论著简体化,又有何不可呢?

反对陈著简体化唯一可以成立的理由,只有陈先生的遗愿这一条而已。

在传统文化雨打风吹去的年代,在“招魂难返楚兰芳”的年代,陈先生将繁体字视为传统的象征之一,抱持之,守护之,捍卫之,我当然深有了解之同情。但世事日新,在简体字已成主流的语境里,陈先生一时的意愿,不必成为绝对的教条。更何况,陈先生之所是,未必即是,我们对于陈先生见解的态度,也应取陈先生对于王国维见解的态度,“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学说有无错误,这是可以商量的,我对于王国维即是如此。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对陈先生之说,需要大处坚持,小处修正,若只知亦步亦趋,依样画瓢,则有负陈先生遗说之大旨矣。


还是再说回我个人的经验。我的《陈寅恪诗笺释》,2008年的初版原是以简体横排处理的。陈美延女士得见,并不介意版权方面的问题,只是要求再版时要使用繁体字。其后2013年的增订版,即改以繁体横排方式处理了。对于陈女士当日的谅解,我是很感谢的。如今从法规立场,似已不必再遵守必使用繁体字的要求,但只要出版条件许可,我仍拟尊重他们的意愿。尽管如此,我并不认为将陈著简体化是僭越之举。我相信,陈著的繁体字本固然不会被取代,但简体字本的流通也终是无可阻挡的。

我以为,对于陈先生,对于陈先生的学说,首要的事是传播的最大化。不论以何方式(繁体或简体),不论有何动机(膜拜或赢利),只要能不失原义地传播其学说,我们都应乐见其成。(从网上介绍来看,译林版《合集》为陈著所引文献加书名号,即值得称许。)

在简体字问题上,我还想另外多说几句。

五十年代以来,传统文化是深受摧残的,应该说,所有文化都是深受摧残的。但也不能说,在文化上,就毫无可取之处,没有任何积极的遗产。这样的遗产,我想到有特别重要的两项:一是无神论,一即简体字。在文化问题上,我以为不应该“逢中必反”。简体字的通用,是一个既成事实,我们不应拒绝,也无从拒绝。我们正是坐在简化字这根树枝上,我们不该愚蠢到要砍掉这根树枝吧!

最后,且让我抄两段书。

苏东坡有一则题跋《书瑯玡篆后》说:

夫秦虽无道,然所立有绝人者。文字之工,世亦莫及,皆不可废。


唐德刚的《胡适杂忆》有段回忆:

“胡先生,汉字要不要改革?”我在五十年代的初期问他。

“一定要简化!一定要简化!”

那时大陆上“批胡运动”和“文字改革运动”双管齐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中。而文字改革家的副业便是“骂胡适”。胡适这个“买办学者”、“洋奴大班”,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每次一张“简字表”一出,胡先生却立刻叫我送给他。每张他都细细看过。认真评阅之后,总是称赞不置。心平气和,言出由衷。那种为学术而学术,为文化而文化的崇高风范,真令我万般心折!


世之君子,当有取于眉山绩溪之意。

(本文转载自“钱锺书研究”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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