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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影萍踪(下卷){雪岸 著}】(长篇小说连载014)

 雪岸飞鸿 2020-04-01


浪影萍踪(下卷)

第十四章

摆在韩江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椅子被挪动了,办公桌上书籍、暖瓶、茶杯甚至墨水瓶摆错了位,抽屉没有关严,床上的被子、枕头也似乎被人动过。回头再看柜子和柜上的衣箱也被人动过,到处是乱糟糟的。不用说,是有人来搜查过了。

韩江回头看了跟在后面进屋来的区委副书记徐大江一眼,说强盗来过我的房了?徐大江说可不瞎说啊,他们是奉命清理。韩江说是清理还是抄家?徐大江说反正是那么回事吧。区委电话交待过,你回来后专心写检查,其他事不要过问,要离开区委机关必须请假。韩江说是不是要隔离啊?徐大江说是什么我不知道。要好自为之啊。

徐大江走后,韩江才感觉到自己头发湿了,怪冰人的。他的头发不是雨水打湿的,是被没抖落的雪花融化后打湿的。和小冯回区的路上天空便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雪越下越大,车到望江岭时大地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下车回区的路虽然不远,他和小冯头上、衣服上却积满了雪花。进门时他和小冯互相掸了掸才上楼。看到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想到夏玉洁和她的家人。离城路过邮电局时他要小冯给夏玉洁打个电话,说他有事回区不能回家。小冯爽快地答应了一声进了邮局,过了一会儿出来说打通了。如果小冯的电话打通了,夏玉洁及其一家肯定为他突然离去而忧心。如果没打通,他们此时肯定会翘首等他归去呢。小冯应该不会说谎。

韩江打开书桌的抽屉,打开柜子和衣箱,行李衣物一件没有少,只是不见一些书籍和两本笔记本。韩江庆幸地是早把自己的那些日记拿到夏玉洁家里。不然让他们看了那些记有他和女青年的交往和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的日记,罪名可就多了。黑纸白字,否定得了吗?但愿夏玉洁会把他的那些日记藏好,可不能被他们拿走了。韩江心里暗暗地祈祷。他想扔掉手中的笔,并决定今后决不想它,不摸它,不用它。他又想可能吗?肯定不行!他眼下还要用它书写辨护词呢。

韩江烧了一盆炭火,坐在火盆边开始了他的思考。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共产党人不是要为群众谋幸福吗?他做的那些被定为是错误的事,除了与女人勾勾搭搭那一件,其它哪一件不是为了群众?哪一件不是群众高兴的事?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被认定为错误呢?难道跟风跑,置群众的利益于不顾,叫群众长期受穷就正确?

韩江拿出材料纸,刚写了不到一行,就觉得不满意,随手撕下来,揉成一团,摔在地上。撕了写,写了撕,再写再撕,如此重复。半天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他面前摆放的还是没有一字的白纸。

新的一天来了,屋外的风雪没有停,天井边的屋檐上堆集了一尺深的积雪,黑瓦边沿一排排地挂着尺余长的冰柱。韩江不时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朝云岭河和河对面的群山远眺。他什么也没有看到,看到的只是雪雾蒙蒙的一片。他想到自己的前程,如同眼前雪雾中的河流和群山一样,似有似无。天井里的回风不时吹进屋里,带来阵阵寒意。他把熄灭了的炭火再次烧起来。他不知道烧了多少次。他想起远在县城的夏玉洁和她的爸妈,他们也许正在为他担忧呢。他看了看地上,地上铺满了纸团,像农家被弄翻箩筐撒了一地的黄豆,毫无规则地懒洋洋地躺在那里。

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一结束,云岭区参加会议的干部回到区里。听他们说,送他们的客车到望江岭就不能前行,客车返回县城,他们硬是顶风冒雪走完了余下一半的路程。

马卫东未到宿舍便借口找韩江问问有关社队企业未尽事宜,来到韩江的房间。他告诉韩江,别怕,有人在为你说话呢。他还告诉韩江一个消息,说昨天上午花红大队的郑支书在大会经验交流中多次说到你。郑支书说你如何帮助他们大队大搞农业学大寨,科技种田,造肥积肥,围堤造田,兴办电站和发展花红以及如何同群众打成一片深得群众爱戴。郑支书还说这样好的干部,群众至今还在想念他呢。主持大会的县委副书记几次要打断郑支书的发言,郑支书说不是要我交流经验吗?不说这些,我哪里还有什么好经验?郑支书发言的时候,坐在台上的紫霞区委书记程为民、青山区委吴书记不断地点头,熟悉你的人更乐了。更多的人感到莫名其妙,不可理解,私下里叽叽咕咕起来:怎么昨天被领导点名批评的人突然间变成了好典型?

韩江听了心中暗喜。但他不能表露出来,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拍了一下大腿说:“糟了,全弄糟了,那个郑一龙哦,是帮倒忙,好心没能办成好事。你以为他在大会上那么一说,那些想整人的人能放过我么?只怕激怒了他们,实得其反,不仅是我,而且郑一龙自己也不好过关呢。”

“你这么一说,我想多少有些道理。怪不得原定在大会作典型发言的人,这段时间到各区轮流交流。昨天晚上,突然通知郑支书,要他不参加。夏长安为此恼火呢。”

“夏长安怎能不会恼火?一个区有一个全县的红旗大队不容易,出一个全县的反面典型也不容易。这下可好了,好坏两个典型搞到一起了。这不是出他的洋相是什么?马主任,你还有事,走吧,这段时间不要到我这儿来。搞不好别人会说你立场不稳,我只担心关心我的同志有什么闪失。”

“我才不怕呢。”

韩江还是把马卫东推出了房间。

晚上十一时,焦向阳主任开完会后来到韩江房里。韩江对他不摸底,打过招呼后等他讲,看他说些什么。焦向阳坐下后,叹了口气问:“交待材料写了吗?”

“写不下去,半个字也没留到纸上。”

“写还是要写,区委等着看呢。”

说完焦向阳起身走了,走时回头朝他坐的凳子斜了一眼。凳子边上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句话:花红大队工作上的几件事由老郑担当,其它的看着办。附言:看后烧掉。韩江心里明白了,焦向阳在关心他。怪不得那天下午谈话时他一句话也没讲,他对此事有自己的看法。

与马卫东的一席谈话,看了焦向阳的那张纸条,韩江来了精神。晚上他伏案疾书,说是交待检查也好,说是自我辨护也行,把所谓的八大问题从头到尾写到纸上,该详细的详,该省略的略,写了万言有余。当他封笔的时候,天已亮了。

三天以后,风停了,雪也停了,太阳出来了。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群山上的白云和银白色的积雪几乎融为一体,只是由于它的缓慢地移动才使人分清了那些是山头的积雪,那些是缠绕山峰的白云。

安静了好几天的云岭镇街道,行人开始多了起来。街上的积雪被人清扫过了,留下黄色的雪泥和形状不规则的冰凌。脚踏在上面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几户农家的小孩来区委门前清扫堆积的雪堆上,用红彤彤的小手垒雪人,垒好雪人后又打雪仗。

房屋上刚刚在熔化的雪水顺着天井上方盖瓦边沿垂吊着的冰柱一滴滴地落到天井的青石条上。水滴石穿哟!这栋房子不过几百年,无情的滴水造就了石条上数不清的石窝。

这一天的上午,韩江被叫到临江楼第二个院子天井边的小会议室。坐在那儿的是夏长安、焦向阳、刘日东和孟小堂等几个区委领导。

又是刘日东开头:“你的材料几位领导都看了,总的印象是三个字,不满意。问题没有交待清楚,避实就虚,避重就轻,有些还干脆不认账,更谈不上认识。像这样肯定过不了关。几位领导的意见是重写。韩江同志,你说怎么办吧?你说了,夏书记,焦主任,还要作指示。孟委员也有意见要说。”

刘日东最会来就是这一套,对比他官大一点的开口闭口就是要领导作指示,极尽奉承吹捧之能事。对与他平级的,说是一个意见就不知看了谁的多大面子。对下他一级的轻则训斥重则漫骂。韩江和他是平级,但韩江是被审查对象,称呼他同志很不错了。何况夏长安、焦向阳也是这么称呼韩江的。

“我认为我写的这个材料……”韩江一句话没讲完,郭主任匆匆进屋,径直走向夏长安,对着夏长安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韩江只好停下不说。

郭主任说完站在夏长安的身后。夏长安转身对焦向阳说:“焦主任,还有刘组委孟宣委我们到那边去一下,有点事要办。”

夏长安接着说:“韩江同志,你就在这儿,我们过一会儿就来。小郭,区里有谁在家?”

郭主任说:“马主任在屋里。”

夏长安说:“叫他到这儿来。”

说完,夏长安几个人鱼贯而出。

马卫东紧接着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夏书记要我和你到楼上方助理房里坐坐。”

被审查的人,像一头被人牵着就要进屠宰场的羊,说到哪儿就得到哪儿,是没有价钱可讲的。韩江不愿给马卫东这样难得的朋友为难,什么也不问跟着他上了楼。年前方向东将房子搬到这边院子的楼上。虽然隔了一栋院子,韩江还是听到从区委会议室那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方向东在房里写着什么,看到马卫东和韩江来了,起身让了坐,说:“哎,暖瓶里的开水没有了,你们坐,我下去提瓶开水来。”

方向东走后马卫东说:“知道为什么要你上楼吗?”

“不为难你,你认为可说就说,不说我不问。”

“花红大队的大小队干部都来了,说要保你。他们到处找你,要你到花红去。”

“真见鬼!老郑那个人怎么总爱添乱。他们这么一闹,对我对他们未必就是好事。”

“我的看法不一样,你的八个问题关系到花红有六个,花红干群不承认,他们不好办。”

“你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但毕竟要下级服从上级,几个虱子顶不起被子。”

“老郑是见过风雨的,能量大着呢。”

“只望他们能掌握分寸就好。”

方向东手提暖水瓶回来,进门就说:“韩主任,花红大队来了一群人,正在会议室和夏书记争论着什么。有几个人到处找,说是非要见你。”

韩江说:“没说我在你这儿吧?”

方向东说:“我知道夏长安要你到楼上来的用意。要是说了你在这儿,岂不是自找麻烦?你和马主任都是正派人,要是别人我才不说呢。”

咚咚咚,有人上楼了。韩江赶紧说:“方助理,把门闩上,别讲话,别让人知道我在这儿。”

方向东刚迈出两步,门外传来郭主任的声音:“方助理,开门!”

方向东打开房门,郭主任站在门外说:“韩主任,夏书记要你去。花红大队的干部说不见到你不走,夏书记他们也没法……”

郭主任说到嘴边停下不说了。是他说到这里才发觉把那个法字说出来不好,有损领导的形象。办公室工作人员要的就是口紧。他对韩江说过他过去说话随意搞惯了,到办公室两年来改了一些,有时偏偏就忘了,为此还挨过好几次批评呢。

到这个时候要韩江去不是要把他送到火炉上去烧烤么?既然有本事整人,难道就对付不了花红大队的一群干部?

韩江说:“我不想见花红的干部,就对夏长安说我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好,说的不好又犯错误,何必呢?你去说一声,说我在想如何检讨呢。”

郭主任下楼了。马卫东和方向东相视而笑。郭主任一会又上来说:“夏书记说要你去。”

韩江说:“书记再次发话,不能不去,走!”

“韩主任,到哪儿去了?让我们好找!”花红大队几个干部见到韩江走到会议室门口齐声说。

韩江说:“有几个问题,区委的几位同志要我想一想。我没想到你们会来,要是知道你们会来,我能不出来接待你们吗?”

蒋会计说:“我们听说有人整你,不放心来看看。你在我们花红干的那么好,花红的干部群众感激不尽,想着你呢。说什么你在花红有上十条罪状,完全是屁话!”

萧玉芳接过话说:“还有人硬逼着我说跟你有不正当关系,你在我们队清清白白,我和你也是清清白白,他们不是明摆要栽赃于你,也栽赃于我?”

韩江压根儿没有想到萧玉芳在这个大雪天里跟着来了,更没有想到刘日东他们无孔不入,还要萧玉芳承认与自己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韩江庆幸自己当时把握得好。韩江更感谢萧玉芳为他直言。

这大概是刘日东的杰作吧!韩江不能不借此机会敲敲刘日东了,说:“阿芳,你别急,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正如你说的,我和你从来就是驻队干部和队干部之间的关系,不仅我和你清清白白,和队里的几个女知青也是清清白白,和花红三队以及花红大队的所有女同志都是清清白白的,要说关系嘛,是阶级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我从来不象有些人爱拈花惹草,寻花问柳,刘组委,你的家在花红,还时时回家,应该知道吧,至少听说过吧。是不是这样?”

韩江话里的拈花惹草寻花问柳就是针对刘日东说的。他要提醒刘日东,我有证据在手,别太张狂了,要知道韩江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刘日东听韩江这么一说,自然知道是针对他说的,他能说些什么呢?但在这种时候,要是不说点什么,便会失去了一个堂堂的区委组织委员的面子。他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没谁说你有这事。”

萧玉芳气愤地说:“你说没有这事,那派到花红去调查的人怎么说是你安排的?”

刘日东说:“是,是,是他们自己要去的。”

坐在一旁的夏长安十分尴尬。焦向阳却不动声色。孟小堂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花红三队的刘正水说:“还有评大寨工,割资本主义尾巴,韩主任都是按原则办的。要说我们对他有什么意见,就怪他太原则。”

郑一龙说:“我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发言时都说了,全县的干部都知道了。有些人总爱无中生有,不知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韩江想该见好就收了,于是说:“是嘛,天地良心,有你们作证。有没有举报的那些事?群众心中有数,不是个别人说了就算的。我感谢花红大队的干部群众对我的关心。我希望你们体谅夏书记、焦主任,既然有人举报了,就该把问题弄清楚,给干部一个交待,给群众一交待,给我一个交待,也给你们今天在座的各位一个交待。这几天,我就体会到,夏书记、焦主任还有孟小堂委员的干部政策观念很强,群众观念很强。还是毛主席说得好,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我们还要相信夏书记相信焦主任,相信孟小堂委员。哟,我把刘组委说掉了,这里补上。我和刘组委很熟,他在云岭公社当革委会主任的时候,我在花红大队当工作组组长,打过不少交道。我们花红大队的防汛总结会他就参加过。我对他和他的家人、他的儿子和他的儿媳都很熟,可以说我俩之间是了如指掌哦。”

韩江说的这些话特别是后面那一段话时,一屋人像是雾中看花,连夏长安、焦向阳也是一脸茫然。

韩江接着说:“我相信刘组委。郑支书,你们都回去吧。再不回去,就是给难我为了,也是给难夏书记、焦主任为了。夏书记,我没说错吧?”

夏长安说:“怎么样,同志们,韩江同志刚才说了,区委对他是很好的。当然罗,有人举报,我们总得调查调查,把问题搞清楚了,什么都好了。那个女同志刚才说的什么男女作风问题就说清楚了,没有就没有嘛!刘组委,跟那几个搞调查的人说一下,要严肃批评他们。人家没有那个事非逼着人家承认,不是要搞冤案是什么,是何居心?瞒着我这个区委书记,太不象话了。我看要叫他们下乡,就叫他们到花红大队去接受再教育。刘组委,你过会把那几个人的名单给我。”

韩江佩服夏长安抓住一个次要问题大做文章,故作姿态,表现自己,取悦群众,化解难题的手腕。

夏长安说:“这件事过了,我还安排韩江同志到你们那儿驻队。那时可不能不欢迎韩江同志罗。”

花红大队主任蒋有法接过话说:“我们怎会不欢迎?要是不欢迎我们怎会到这里来接他。夏书记,你答应了,让韩主任现在跟我们走。”

韩江说:“蒋主任,夏书记说的是以后,以后只要夏书记安排了,我一定到花红来。还要主动申请到花红来。还是听夏书记说吧。”

夏长安说:“好吧,大家回去吧。”

韩江说:“都回去。路上积雪多,早点回去好。”

郑一龙支书带着花红的干部说笑着走了。走时他们对韩江说要经常来看他,要韩江去看看他们的电站,看看他们新造的农田和新植的花红园。

区里来看热闹的干部相继回各自房间。

又一个星期在连续晴好天气中过去了。

那个下午花红大队的干部走后,夏长安和刘日东没有再找韩江。韩江知道他们一直在为那事恼火呢。他们不叫,韩江也不问。只是在进出食堂,到河边冼衣和上厕所时分别和他们几个人碰到过几次,相互点点头就分开了。韩江乐得有了难得的自在,每天吃饭、烤火、上厕所和看书、思考、睡大觉,周而复始,成了必备的功课。韩江知道事情还没有完。既来之,则安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着急是没有丝毫用处的。这个星期内,隔不了一天,花红大队就有干部甚至社员到区里来看韩江,也没、人阻挡,他们直接来到韩江的房里,坐坐说说就走。萧玉芳也来过一次。她紧紧地握住韩江的手,把韩江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韩江说这样看叫人怪不好意思的。萧玉芳说,早知道他们这样对待我俩,你当时就不该拒绝我的。现在倒好,羊肉吃到,惹得一身膻。韩江说我倒没什么,他们不该把你扯进来的,你丈夫没说什么吧?萧玉芳说他能有什么?大不了和他一刀两断。韩江说那可不行,你们毕竟是夫妻,又有小孩,要为小孩想啊。萧玉芳说我的事不要你担心。韩江说不担心就好。只是不知道阿洁和她爸妈现在怎样?萧玉芳说,郑支书在你回来的第三天去过一次县城,对夏医生、方老师和阿洁说过你的事,要他们别担心。萧玉芳说,郑支书说他们一家人都想见你,特别是阿洁眼睛都哭肿了,说什么也要来看你。郑支书说来了反而不好,有我在云岭,涉及到花红大队的事,什么问题都可以说清。郑支书要阿洁一定放心。萧玉芳还说,阿洁虽然答应郑支书说不来,但口气不肯定,说不定过几天要来呢。韩江说她来能起什么作用呢?他们不会让我俩见面的。萧玉芳说我知道,这段时间除了花红大队的人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许见你。也许是害怕我们再闹。韩江说,你要想法叫阿洁千万别来,这事拜托你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的第二天,刚吃罢早饭,刘日东、孟小堂找到韩江说,走,去太阳山林场!他偿还说,这是夏书记决定的,那里安静,好把你的问题彻底弄清。韩江问要带些什么东西?他们说那里有吃有住,什么也不要带。韩江就这样跟着他们跋山涉水到了七十公里外的太阳山林场。太阳山是云岭的主峰。十几年前的一场山火把山上的林木全部烧光。加上本来就光秃秃的顶峰,整个山峰少了生气。五年前区里派人在山腰办了个林场,计划以油茶为主兼植松杉,把太阳山林场办成二万亩油茶和一万亩松杉林基地。先后组织二千劳力上山挖山抪茶籽,后又组织了二十人专班上山建场。三年下来,油茶长了二尺多高,松杉不过一米,使太阳山披上了绿装。当然这儿没有一户民房。果然是个偏远僻静之地,有的只呼啸的山风,潺潺的流水和不时飞过的雄鹰。

来到林场的当晚,刘日东、孟小堂和韩江摊牌了。其实也没什么多的牌可摊,说来说去无非是那八个问题。第八个问题那天被萧玉芳当面搅和了,他们自知理亏,不再提了。剩下七个问题中,关于在青山区下队时不留公积金的问题,韩江说你们派人到青山区去调查吧。也许是真的调查了,提了一次也不再提。涉及到花红大队的另外两个问题,即评大寨工和割资本主义尾巴问题,韩江不承认,花红大队干部群众不拿材料,在面对面的审查中纠缠了多次,不了了之。固体酱油加工厂的原料——黑豆来源,县里拨了一万斤指标,其余是和买酱油的农户换来的,一清二楚,当然弄不出什么名堂。最后只剩下三个问题了。就是面对千家万户收购茅杆,听任社员搞小自由,发展了资本主义问题;以副伤农,影响农田水利建设和农业学大寨问题以及那个因地制宜发展多种经营的方案违背了以粮为纲的方针问题。韩江认为那是提交区委讨论并形成了决定的,组织原则是符合的,说有错误首先错在区委和区革委会,韩江说他个人的错误就在于一是认识不高,不该提交区委讨论,二是在落实过程中把握得不够好,承担实施上的部分错误责任。

太阳山林场坐落在主峰下的一个山凹里。饭后韩江常常到场侧边的山头上走走看看。他担任区革委会副主任以后来过这儿三次,每次都是住一晚便下山。当时他计划今冬组织林场和附近的社员上山再抪五千亩茶籽,使油茶面积增加到一万亩,同时对己种植的油茶进行一次垦复,把林场建成真正的林业生产基地。看来他的计划要落空了,只有等待后来者了。

韩江站在山头向远望去。远方是连绵不断的群山,直到白云遮盖的天际。紫霞山在太阳山的背面,他看不到它,更看不到他日夜想去的飞云崖。他并不因眼前的困境而忘记前去寻找夏明珠的决心。他想看看远处的长山县城,那里有他心爱的姑娘和姑娘的爸妈,群山掩盖了县城,他看不到。他最担心的是夏玉洁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不知该多么痛苦。早知今日,他何必认她为妹与她恋爱呢?他又何必认下她的父母走进她的家庭呢?他想早一天下山早一刻见到夏玉洁,但他害怕见到夏玉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泪眼。

这一住就是十天。十天内刘日东、孟小堂除了得到韩江刚来的那个半天的一番所谓交待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以后的八、九天韩江甚至干脆一言不发。而当韩江和刘日东两个人单独一起时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面对面较量。

“那些举报少不了你刘组委的功劳吧?”

刘日东矢口否认。

“阿芳说你派人到花红去找她调查,要她承认和我的不正当关系,就推不脱了。”

“举报材料提到了,我们不能不查,我没想到调查的人不讲方法,搞出这结果来。”

“有那个结果好,让群众看看有些人的真实面孔好。我俩的君子协定,你没履行完毕,知道吗?”

“知道。去年下半年没有指标下来,我无能为力,今年肯定把阿秀的事办好。”

“你想些什么,我都知道。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屁股一抬,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再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枪了。这次算你有本事,我认了。今后我就是当一个平头老百姓,也有对付你的那一天,除非你改邪归正。”

“这次的确不是我搞的。夏书记安排我,我又不能不办,应该理解我呀。”

“理不理解,怎么理解,我心中有数。”

几次下来,刘日东总是那几句话。韩江想是不是自己怀疑错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人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呢?这一想还真叫他想对了。事后他才知道背后整他材料的人是区委副书记徐大江。徐大江是以造反的老干部身份结合到区革委会担任第一副主任的,后来恢复他原来的职务任了副书记。他不甘心任一个有职少权的管文化宣传的副书记,一心想当区革委会主任。韩江的提拔他开始本不在意,没想到韩江一上任便大刀阔斧干开了,要不了一、二年区革委会主任非韩江莫属。这下他才慌了。他费尽心机搞了韩江的举报材料。韩江是下去了,马卫东和区团委书记小秦上去了,他的愿望成了泡影。二年后被审查撤职,当了个他根本没想到屈居人下的普通干部。当然这是后话。

回到云岭区的第三天,经过区委研究并经县委同意下达了对韩江的处分决定:免去韩江区革委会副主任职务,留党察看一年,留党查看期间下放劳动,一年后由县委组织部另行安排。具体下放到哪里没有明确,夏长安说由县委组织部安排。宣读处分决定后,刘日东退还了从韩江那里抄走的书籍和笔记本。这样的处分原本在韩江的意料之中。韩江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保留个人意见,服从组织决定。

当韩江静下来的时候,有两点使他感到奇怪。第一点是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处分会来得如此之快,不到一个月哟,细算起来只有二十几天时间,快得叫人不可思议。在这个山区对国家干部像打皮绊那样的事从审查到处分一般少不了两到三个月。后来他才知道,到太阳山林场以后花红大队的郑一龙还带了几个干部找到县委县革委会上访,为韩江鸣不平。他们还找了县革委会主任李求实。第二点是像他这样得到这种处分的,事前不是小会就是大会批来斗去,那是司空见惯之事。到他的头上却是例外。夏长安真是办了一件大大的窝囊事,丢尽了面子,真不知道他今后如何在云岭工作下去。

果然在韩江离开云岭不久,夏长安被调到另一个区继续担任区委书记,而且不再兼任县委副书记了,一下子粉碎了他当专职的县委副书记的美梦。刘日东被免去区委组织委员职务,担任区贫下中农协会主席,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大摇大摆目中无人的神态了。当然这也是后话。

未来的一年到哪里去呢?处分决定上写着由县委组织部安排,显然有很大的余地,有个人争取的余地。韩江想到一个在胸中酝酿多久的计划——到飞云崖寻找他的红颜知己夏明珠——时,不禁有些激动起来。他默默地念着:到飞云大队去!到飞云大队去!

县委组织部的金部长接待了韩江。握过手后金部长说:“你的错误是严重的,云岭区委找你谈了话,我就不多说了。党的政策历来是允许犯错误,允许改正错误。在留党察看期间安排你下放劳动一年,目的是考验考验你,给你改正错误的机会。县委对你很关心,考虑到你是大学生,下放的地方嘛,除了县城和附近的几个公社以及云岭区外,可由你选择。基层缺教师,你下去劳动也行,当教师也行。这些是县委副书记县革委会主任李求实的意思。”

韩江在心中感激李求实主任对他关心的同时,想到飞云大队之行的计划就是因为工作忙抽不出时间不能成行。这下好了,有一年的时间,正好可以兼顾。既然领导上让他选择,那就到飞云大队吧。何况他的老领导程为民在紫霞区。再说选择那个最边远的山区大队,不也是向组织说明自己是个不怕吃苦的人吗?只是他与夏玉洁的婚期不能不推迟了。韩江又想经过这一场灾难,不知道夏玉洁和她的爸妈到底是怎么想的。以组织的安排为借口,再对夏玉洁考验一年,何尝不是好事呢?这个计划多少包含着韩江不愿对人说出的私心。

“感谢领导的关怀。”韩江说:“紫霞区的飞云大队是我县最偏远最落后的大队。我听人说过,那个村至今还有人称我们的公社武装部长为国民党时期的保长,不知是不是事实,不管怎样,可见那里消息闭塞,信息不通。我就到那个大队去劳动或教书一年。”

金部长感到惊讶地说:“什么?你想到飞云大队?那儿可是很少有干部去的地方啊。”

“毛主席说过,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我现在至少还是一个国家干部,我去了,而且在那里住一年,今后就没人说我们干部到那里去的少了。让我到那里干一年,一年后请你们检查我的表现。”

“哦,我明白了。怪不得李主任关注你,不知他是怎么认识你的?”

“我在云岭区任副主任时,向他汇报过工作。后来固体酱油厂建成后,我到县里请他去检查了一次。有交道但不多,而且都是工作上的。”

“我说到李主任,不是要你去找他,他很忙。不要把我的意思领会错了。你下放的地方落实后我会把结果告诉李主任的。你的选择很好。是教书还是劳动,下去以后由区里和公社安排。还是那句话,犯错误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我支持你。”

韩江知道当组织部长的人接触干部多,特别是分配来的大学生找他讨价还价的不在少数。韩江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来这里时,就有几个大学生成天围着他转,不愿到乡里去,非要留在县城不可。后来有人说那次叫他伤透了脑筋。韩江这次能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可能出乎他的考虑,有感而发,才说出这番话来。

“说定了。请金部长开介绍信吧。”

“这样吧,不必急着到紫霞去。回区拿了行李在县城玩三天,星期四去报到。今后一年要再来县城就难了。我来安排,这三天就住县招待所。”

“只要批我三天就行,吃住你别管。”

“也好。一年后的工作我安排,就这样。”

“谢谢金部长。”

金部长出去了一会回来,干部科送来韩江的调令,调令上的报到时间写的星期五。韩江和金部长握手道别。金部长还把韩江送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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