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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五)

 晓岸瘦风 2022-01-21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 何应书

15、动 摇

荒郊野外,韩江独自徘徊……

夜,已经悄悄爬上来了。透过开阔的湖面,可以看见对面连绵起伏的群山黛影。黝黑的湖水上面,这儿或那儿不时闪过一星亮光,间或传出一两声如喘息般的拍打声。看着渐渐笼罩四野的苍茫暮色,韩江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沉闷和压抑。

自从何中槐被抓起来送到派出所之后,塆里有人窃窃私语,言下之意有点过分。因为何中槐是塆子西头的人,忽然塆西头有人闹分队,要同韩江所在的塆东头分开,单独成立一个生产队。他们的理由是塆子大,不好经营,800多人一个生产队很少见。而且过去的侧船地,本来就是以塆子中间的一条放水沟为界,划分过两个生产队。这种由恻隐之心而起的闹分裂言行,虽然是少数人的暗地所为,但影响极坏。混淆是非,破坏团结,瓦解斗志,涣散军心,必须坚决打击!

汪书记怎么一天没来呢?他可是亲口对我讲的,今天他一定来参加大会,一定来为我撑腰!而且他说,由他出面联系派出所,由派出所民警把何中槐押回侧船地批斗。狠狠地刹一下歪风邪气!狠狠地抓一下阶级斗争!

这是怎么搞的?一天都没来?害得韩江老等!会场布置好了,标语口号都贴了,声势也造出去了,他的慷慨激昂的发言稿早准备就绪了,就差没有通知全体社员准时到会……

韩江本想直接追到镇上问汪书记:怎么没来?又一想,觉得不妥,他本人不好直接去追问(只好叫汪书记住队房东的小不点细羊儿去打探)。因为过去的许多日子,汪书记不止一次地、连说带笑地、善意提醒他:

“你太认真了,巴不得一口吃个胖子!慢慢来,莫急……

“莫把一辈子的饭,一口都吃完了……

“饭吃到碗底,就不好了……

“你太年轻,见得太少,草鞋无样,边打边像嘛,慌么事……

每当这时,韩江就瞪着惊奇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汪书记……这就是那个从高音喇叭里,传出震耳欲聋、传出摄人心魄的讲话声的汪书记吗?这就是那个在誓师大会上拍着桌子,大讲“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汪书记吗?这就是那个在全市四级干部会议上发言表态,一定要三年建成大寨式公社的汪书记吗?怎么会上和会下的口径不一致呢?怎么台上和台下判若两人呢?

……溽暑熏蒸的正午,烈日当空,白云悠悠。因为参加会议的人多,因为那个长方形的、门楼横楣用水泥拓砌着毛体“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会场太小,大部分代表转移到柳荫匝地的江堤。银灰色的高音大喇叭,就架在高高的、粗壮的、被绿叶遮掩的柳树杈上。

……紧张动员起来,统一认识,统一步伐,苦战三年,完成一项伟大的政治任务,把我八里畈建成大寨式的人民公社!……

汪书记的讲话声,神奇地、放大百倍地在柳林中震荡。几乎是破着嗓子喊,有点声嘶力竭!间歇,茶杯搁在桌上的磕碰声,喝水下咽的咕噜声,粗重地、十分清晰地传到大家的耳畔。啊,这个无限晴朗的夏日!这个声势浩大的战前动员大会!韩江就坐在绿草葳蕤的堤坡上。他热血沸腾!那是多么难忘的时刻!前方不远的江面上,汉九班巨轮长鸣,劈波斩浪,顺流而下。无数白色的江鸥凑热闹似的,翻飞追逐在江轮的上空和四周。好一幅“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画面。韩江仿佛看到野外千军万马的劳动场面,明天、后天或不远的未来,建设中的、或建成后的大寨式的新农村的崭新面貌,就浮现在他的脑海……

可是日子一长,除了开会韩江便什么都没有看见。各级都热衷于开会,大张旗鼓,上行下效,如法炮制。市里开了区里开,区里开了公社开,公社开了大队开……会开完了,就完了!热闹,就热闹在会场上。可谁去落实呢?落实中出现的问题谁解决呢?汪书记名义上是在侧船地蹲点,可他一个月来不了一次,基本是他的被子替他住队。他不在,那两个陪同的干部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向他们请教什么事,也当不了家做不了主。干部蹲点成了聋子的耳朵——摆饰。韩江有时冒出这个想法:“也难怪,人家过日子,既不靠你侧船地分粮,又不靠你侧船地分油,做客似的心态,在所难免……

最让韩江烦心的还有生产队的这个干部班子。几个主要干部,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生产队长韩克双最让他头痛。这个人干什么都一窍不通。但糟就糟在他没有一丝自知之明,总还以为自己有两下子,不接受领导,不学习新东西,闹独立性,固执己见到一条胡同走到黑。动不动把他那一套可笑的、小农观念的、出不了侧船大门的东西,拿出来当经典炫耀,以示自己厚实丰赡。韩江一看到他那张脸,那张因为下颌骨突出而形成的井子形四方脸,就厌恶。

会计韩开喜,老好人,四平八稳,慢慢吞吞,说话细声细气,三天打不出一个屁,从不与人争高低,争输赢。天塌下来,他还坐在那儿摸他的账本。看到他总有灰尘的、丝纹不动的后背,韩江觉得他有点像木雕泥塑之人,似乎心如止水,任凭你风吹雨打花开花落,他不会有反应,不会有激情,不会有好奇心。

财经队长韩国和虽然血气方刚,有一股干劲,但只限于胜利时干劲冲天,失败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败涂地,再也爬不起来了。怎么唯一同自己年龄相仿的班子成员也这样脆弱呢?看到美男子国和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蛋,一副气馁到没精打采的样子,韩江就想,男人也许不能英俊了,英俊男人就干不成事业。

贫农组长韩德银虽然大块头,却徒有其表。怕出力,不出力,干什么事都马马虎虎得过且过。韩江从他身上窥见了一具伟岸身躯同一颗庸惰心胸的巨大反差。但他的好在于,你训他几句,他受得了,不顶嘴,不气馁,不撂挑子。

韩江走在前面,韩江冲韩江闯,韩江得罪人,而他们这班人则丝纹不动。这班人不像学生,不像韩江造反时学校战斗队的那帮学生,生龙活虎地、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地围在韩江身边。韩江冲上去打头阵,他们紧随其后,维护韩江,帮助韩江,效法韩江。遇到对手难缠时,一窝蜂地包抄上去围剿、对峙。或者有意把对手引开去,让韩江有时间得以喘息。

这班人不折不扣的农民,麻木迟滞,遇事躲得远远地,毫不相干地缩头观望着。有的还抿嘴偷偷冷笑,似乎这种不利于韩江的局面的出现,帮了他的忙,出了他的气,解了他的恨。更多时候,黄鹤楼上看翻船(帆船),隔老远,偷觑着事情的发生发展,等事情临近结束时,等韩江陷入尴尬或落花流水时,才面带微笑地、幸灾乐祸地走出来,说几句不关痛痒的安慰话。生产队,从来没有开一个圆满的干部会议,从没有在会上顺利解决什么问题。要么,你韩江讲你的一套,他们低头打瞌睡,仿佛睡着了;要么,韩江提出的问题被卡壳,无形之中形成的小团伙,互相掣肘,互相吵架,最后不欢而散。严重内耗,让韩江唱独角戏的时候多——那是戴碓臼唱戏——吃了亏还不好看。或者说,韩江累得吐血,别人说是吐的苋菜水。

在韩江看来,什么事都不难,唯有摆弄人才是最难的。出工的钟敲了几遍,就是不见人影出来。慢慢吞吞,磨磨蹭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次,是闻钟声而动的。你敲你的钟,他干他的私事,好像出工的钟声与他无关。实在拖不下去了,临出门还要从家里带点私活出来干:挑一担尿、或是用锄柄撬一筐草木灰到自留地去——私事办妥了,然后才到集体上工。

站在塆东头的那棵大柚树下,叉着双手,看着上工的人群,韩江就生气。说说笑笑,拖拖拉拉,慢慢吞吞,生怕踩死了蚂蚁。这哪里是学大寨?这哪里是战天斗地?这哪里是冲锋陷阵?这哪里是干革命?你急,他不急。韩江气急败坏——没有哪一天不气急败坏——连催带吼:

快点快点!你们搞什么名堂你们?耳朵用破絮塞住了是吧?没听见是吧?战天斗地,你们知道不知道,啊?革命加拼命,你们知道不知道,啊?大干快上,你们知道不知道,啊?农业学大寨,你们知道不知道,啊?……

韩江破着嗓子喊,韩江简直要上前去推搡,去揪打,去驱赶!这帮混命的散漫的懒汉,这帮对革命对集体漠不关心的自私的小农,你要他出工,简直比劝细姑出阁还难。可是收工哩,你队长口一开,他丢下活儿就跑,一分钟也不愿多呆。回家的路上——他可不空闲,见到一把柴火也要弯腰捡回家,见到一堆猪粪牛屎,哪怕用锄头钩,也要钩回自家茅厕。

更让韩江气愤的是,出工不出力,敷衍了事,应付差事,大家混,普遍混,混到天黑拿到工分就完事。生怕出力,生怕出汗,生怕累着了。好像出力出汗累一点,就会蚀本,就会短寿,就会死人。劳动时间男人拉屎拉尿、女人给孩子喂奶成为普遍现象。男人拉屎拉尿一律走得远远的,有屙屎奔高山之说。庄稼地里,枞树林里,蒿草丛里,非要把蹲下来的身子掩藏住不可。而且拉尿也要同拉屎一样蹲下来。站在高处,久久停留,难免惹人注意。而藏在遮蔽物中,像蒸发了一样,久了会让人把他遗忘。所以许多男人把拉屎拉尿当作休息的好机会,而不管肚里是否有排泄物,也不管是否屙得出来,每天几次,照屙不误,雷打不动。女人给孩子喂奶一定是从田畈走回家,喂完后再从家里走到田畈,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这个女人一天的劳动时间几乎耽误了一半。青年人劳动时说笑打闹,站着说,停下手里的活儿拄着锄头说,边说,边情不自禁地把脚绕到锄把上——多轻松多自在,把集体劳动当儿戏。好像这集体的农活与他的生存无关,与他的衣食无关,与他的利益无关,可干可不干,而所以干,是没有办法而为之。韩江所见,都是令他气恼、令他头痛的无数慢镜头式画面:

……锄头举过头顶,半天不能落下去,落下去几乎没有一点力量。……镰刀弯过谷蔸,看不见把稻禾割倒,反而割了自己的脚。……犁田打瞌睡,前面的老牛停下来不走只顾吃草,而后面的主人还不知道。……五更天扯秧不起床,怕蚊子,怕耽误睡眠,以为天黑,点不清人数;韩江上门拍打门板追查,他扯客观原因:没听见钟声。……脱粒怕熬夜。一边是脱粒机在稻场上轰响,夜壶做的柴油灯在高空燃烧,一边是他们躲在草堆底下呼呼大睡。……双抢怕热,一眨眼人就溜了,溜到树荫下乘凉,溜到远处解手,溜到井边喝水。……插秧怕弯腰(腰弯久了当然又酸又痛),站在田埂老不下去;下去一会又跳上岸来捉蚂蝗,娇滴滴地像大城市从没看见蚂蝗的下乡知青。……秧苗不插到泥里,懒懒散散地贴在泥面上,灌水以后秧苗就漂起来了,结果大面积缺苗。……薅草怕手酸怕起泡,寅时一锄,卯时一锄,草没挖掉,反把苗挖掉了。……挑担子怕累怕肩痛,专找轻的挑,专找小的挑,专找浅的挑,专找少的挑,而且在返回一面挑空担子时,慢慢挨,慢慢磨,挨个够,磨个够……

同是这些社员,同是这些贫下中农,一干起私活来,一进自留地,就精神抖擞,干劲冲天,热情似火,甩开膀子干,脱了衣服干,干得满头大汗,干得忘了吃饭,忘了天黑,忘了睡觉。哪块地里庄稼长得茂盛,哪块地里庄稼绿得发黑,哪块地里一棵杂草也没有,——那块地,就一定是私人的自留地。

没人把集体当成自己的家,没人热爱集体,维护集体。牛吃秧苗,没有人上前把牛牵走栓好。鸡鸭啄庄稼,没有人把鸡鸭轰走。夏天晌午下阵雨,东南方变天翻起乌云,阵雨来得又急又快,可没人赶到稻场去抢收集体的晒粮。天旱好不容易下场大雨,没人主动堵住塘塿蓄水。大雨淹没了禾苗,没人挖开大田的缺口放水救苗。麦穗稻穗撒在地下,没人捡起来交公。小孩下湖摘莲踩藕,没人阻拦。集体的果树每年果子还未成熟就有人顺手牵羊,而看见的人没有一个挺身而出。腊月临近春节,车干湖水捉鱼挖藕,人们分鱼分藕回家过年,而水车却留在烂泥里一冬一春,没有一个人提议把水车洗干净了抬回仓库休整。粪不交给集体,一定施在自留地,听说队里明天要到各家收粪,今天晚上不睡觉也要挑走;剩下的掺水,满满一厕没有粪臭味的水,让你来收——反正以担记工分,多挑多记。

鸡鸭猪羊都跑出来沾公家的光。靠近塆子边的稻田麦地成了私人牲畜的饲料基地,从青苗出土时啄起啃起,到抽穗成熟季节庄稼就成了瘌痢头,集体莫想全收。韩江多次开会决定圈养笼养,每次大家都做样子让韩江看。检查团一过,干部一走,又开笼开圈,巴不得他的鸡鸭猪羊天天到集体大田把肚子胀得鼓鼓的。——饲料不出,可以捡蛋卖钱,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于是,在村子外面建一道围墙把村子团团围住——以此拦鸡拦猪——人民公社时代村村建围墙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可围墙毕竟是用土砖或者石头砌成的,就有那么一些人,过去踹一脚,过来踹一脚,到处制造豁口,给鸡猪开路。更有一些人挖空心思损害集体,让韩江欲哭无泪:他们在五更时分用笼子装着鸡鸭越过围墙,然后在大田边开笼放鸡鸭出来啄吃集体的稻谷。或者,他们在晚上把围墙下放水沟的竹箅子拆开,把猪从那里赶出墙外偷吃庄稼……

不是不能整他们,对他们不是不能动刀子,理由很充分:你——为公还是为私?你姓无还是资?你搞马列主义还是搞修正主义?你自私自利,你损公肥私,你挖集体墙脚,你偷懒,你消极怠工,你对集体漠不关心,你对革命麻木不仁,我韩江就可以批斗你!批斗会上,大庭广众之下,我韩江点名道姓让你站出来亮相(出丑)!你不服么,我让民兵摁你的头,架你的双臂——坐飞机!你反抗么,民兵排长他们就要捆你、打你、吊你,直到你服服帖帖为止。你逃跑么,你想趁着黑夜远走他乡么,请问,你逃到哪儿去?天涯还是海角?你吃不吃饭?你睡不睡觉?你落不落脚?吃饭凭粮票,你有粮票吗?粮票只有国家公职人员和城市居民才有,每月领取28斤。你是农业户口,你农民一个,你到哪儿弄粮票?没有粮票,你吃什么?谁把你吃?住宿要凭介绍信。你有介绍信吗?你有公社、大队、和小队三级共同签字的、盖着几个红色公章的介绍信吗?没有介绍信证明你的身份,睡到半夜,来查房的联防队员就会逮住你。一盘查,一审问,你就成了流窜犯。最后的结果还是由公安人员押送你回原籍。如果你态度不好,性质就起变化,等待你的就是监狱。我韩江还可以把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请来助威,把派出所的公安人员请来压阵。锃亮的长枪,明晃晃的刺刀,穿着制服的昂首挺胸的公安战士,给会场带来凌厉的火药味。广播喇叭震天动地,大批判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谁敢以身试法?谁敢以卵击石?灿烂阳光下的田头批斗会,一派肃然,噤若寒蝉,足见杀一儆百的效果。

问题是,——韩江苦恼地思索过多少次了:你组织一两次批斗会可以,你批斗几拨人也可以,但是,你能天天组织批斗会吗?你能把所有的社员都拉上台去批斗吗?因为,几乎所有的社员都疲沓,都消极,都冷漠,都出工不出力,都不爱集体,都不愿参加集体劳动,都对人民公社说风凉话,都说社会主义吃不饱,都怀疑社会主义,都对社会主义大集体失去信心。你想通过批斗会堵住大家的嘴,你想叫停这曲到处弥漫的怀疑社会主义大集体的大合唱,你想通过批斗会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要他们干劲冲天,要他们无私奉献,要他们步调一致,要他们视集体为自己的生命,实在是太难太难啦!

在韩江的意识里,外部环境也不乐观。木鱼山大队有14个生产小队。每次召开政治队长会议,韩江就像刚入群的红冠小公鸡,总要遭到老公鸡们的一顿围啄。也难怪,韩江不知道在公开场合收敛一下,满口新名词,从“两报一刊”到时事政治,从马列“六本书”到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理论……天上知一半,地下全通晓,不像是搞生产的农村小队长,倒像是党校教员,或者是报社记者。这正合了“政治队长”这个称呼——他是搞政治的,而其他队长是不称职于“政治”的,只能算是搞生产。

韩江以一种不同于大家的面貌,突然出现在大家之中,让大家感到另类而威胁。韩江当队长的侧船地,粮食创高产,亩产超《纲要》,总产超规划,卖给国家的公、余粮最多!“……其他的生产队为什么不能?同一块天,同一块地,同一个年成,同一个大队,这又该作何解释?还扯自然灾害,还扯土地差异,能站住脚吗?能不脸红吗?”这是脸上有许多小坑坑的麻脸大队书记,在韩江当队长冒尖后,经常在队长会上训斥众位小队长的话。

那年月,瞒产私分粮食,是普遍现象。没有不瞒产私分的生产队。不瞒产私分粮食,仅靠30斤稻谷的指标口粮,是无论如何也吃不饱饭的,吃稀饭也不够。农村体力活,不是挑就是驮,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体力消耗太大。而饮食一点油水也没有,肚子越吃越大。瞒产私分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问题是你生产队有多少粮食可以拿出来私分给社员?所以,那些在位多年的老队长,都是老滑头,不轻易把自己生产队的粮食产量如实上报。他们都要留一手,隐瞒产量,对上级哭穷,扯歪理由,什么自然灾害(风灾、虫灾、旱灾、水灾、雪灾……),什么土地贫瘠,减产了,歉收了,要求上级照顾,要求减免公、余粮数额。韩江不仅没有私分,反而把秕谷拿出来计算产量。

这样,韩江就成为队长们的众矢之的。开会见面总少不了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焦点是粮食产量:你韩江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单产呢?侧船地又不是新掉下来的一块地方?过去多年种水稻,亩产多少?总产多少?有个基数,有个谱在那儿。怎么可能一轮到韩江当队长,粮食增长幅度就如此之大?如此之快?骗三岁小孩,骗学生娃娃可以,怎么可能骗倒我们这些长年累月在田里打滚的人呢?

  “韩江,你们引进了什么高产新品种?单产这么高?”

  “韩江,你们施的是什么肥料?获得这么好的收成?”

  “韩江,你不能独自闷声大发财啊,要把我们这些后进队带一把啊。有什么秘诀,有什么经验,介绍一下,让我们也学一学。”

  “韩江,听说你们稻谷脱粒后没有一粒秕谷,那真是好品种啊。”

  “种水稻哪能没秕谷呢?韩江他们收成好,秕谷不当回事,都喂牛了。是不是呀,韩江?”

  ……

最难缠的,还有那些各家各户舀米弄饭的婆婆妈妈。她们信息灵通,三姑六姨,盘根错节,延伸到全大队塆村。哪个生产队私分了粮食,私分了多少,按人头分,还是按月平均基数分,什么时候分的,她们弄得一清二楚,传话飞快,要不了几天,侧船地全塆人都知道。还时不时在韩江在场的时候,打哑谜,旁敲侧击,拐弯抹角,给韩江点醒、施压……人家吃饱饭,人家坛满瓮满,干集体的活儿才有劲,才愿意干,才干得欢。上级的任务要完成,但群众不能不吃饭呀。种田人风吹雨打日头晒,一年到头在泥巴里打滚,总要图个肚儿圆吧。有甜头,有盼头,有回报,有米下锅,哪个吃饭的人不好好干?要是韩江不理会,迟迟还没有动作,看不到私分的迹象,她们就故意放狠话:捆着肚子怎么干活?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有本事,哪个能一天不吃饭,饿一下试试看?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妇人情绪影响到男将,吃饭问题漫延到全塆,慢慢地,韩江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逼视着自己。

这时,就在这时,淤积在心的火喷薄而出。众社员好像把韩江当队长的用心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么狂热,他那么忠于上级,他置社员的死活而不顾,完全出自私利,无非是为了自己入党、提干、向上爬……你韩江凭什么踩着乡亲们往上爬?你韩江凭什么不顾乡亲们的死活?你韩江从小父母双亡,你能长大,你能读书,难道不是多亏了这些种粮食给你吃的乡亲们?难道你就是这样报答乡亲们?……从此,韩江同社员变成了仇人。算你韩江狠!他们怕你,恨你,躲你,远你,避你,不见你。你到他们面前,他们马上停止说话,然后像避瘟疫一样,低着头,赶紧各自走开。开会,韩江让他们发言,他们说,听你的、听你的,一言不发。挑草头,韩江催他们走快点,他们说,好好好,就是不加速。插秧,韩江喊他多插几棵,他们点头答应,嗯嗯嗯,一棵也不多插。挖藕,韩江让他们把藕坑挖大些,他们说,我在挖大、我在挖大,半天过去了,还不见他们挖大。韩江说什么,他们都点头。韩江训他们,他们默不作声。韩江批他们一百个不是,他们绝不争辩。韩江跺脚骂娘,他们不理睬。你威风凛凛,你吼声震天,你压倒一切,你最高指示,你一句顶一万句,他始终是鸭子背上泼瓢水,他永远是蔫巴巴的小农一个。你怎么办?你能怎么办?把他们都杀了?把他们都发配冲军?或者停他们的口粮,把他们都饿死?

这天,韩江一个人站在野外,刚下小雨,人们都跑光了,准备在晚稻田里栽种的油菜苗撒了一地。看到蔫萎的油菜苗,看到田里纷乱的脚印,看到寂静冷落的田畈,韩江百感交集:带着这些人搞社会主义吗?带着这些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吗?我的铁流一般的、勇往直前的、命令如山倒的队伍在哪里?我的如火如风的、嘶鸣趵蹄的战马在哪里?我的嘹亮的、催人冲锋陷阵的号角声在哪里?我的红旗在哪里?我的美丽如花的、散布在景秀田园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在哪里?……啊,侧船地的——这些散漫的、自私的、狡诈的、瞻前顾后的、疲疲沓沓的、不求上进的、随遇而安的、可恶的农民!韩江真想哭出来,他气得浑身哆嗦,恨不得大声呐喊:……天啦,人类的全部弱点,民族所有的重负,文化上的所有积弊,怎么让我一个人,在这侧船地全碰到了呢?

到了冬天,农活稍稍清闲一点,韩江本想大搞基本建设(要搞的建设太多啦),可大批强壮劳力被调去参加“三线建设”大会战。修铁路,筑江堤,挖河道,开干渠。国家调,省里调,市里调,公社也调,一调再调,一抽再抽,生产队只剩下老小病残,冬日灰暗荒凉的塆村,悄无声息,鬼可以打死人。

调人会战没有一分钱报酬,是名副其实的无偿劳动、义务劳动。而且所有参加会战的社员,吃的由生产队送粮,烧的由生产队送柴,生产队还负担给每人每天补助几毛钱生活费。一冬一春,四五个月时间,生产队送的粮食成堆,送的柴禾成山。大会战的日子,生产队冷冷清清,而路上不断生产队送粮送柴的手扶拖拉机。嗵嗵嗵嗵……手扶拖拉机冒着上坡超负荷带来的黑烟,不断发出刺耳的爆炸似的响声。粮用蛇皮袋装着,袋口扎着细麻绳,柴堆成小山,颠簸摇晃,随时都可能同螳螂式的手扶拖拉机一起倾翻。更有惊人的场面:高悬在天的柴禾顶上,还坐着几个灰扑扑的浑身沾满草屑的民工,吊在外面的脚上穿着沾满泥巴的黄色力士鞋……

调人会战对韩江的压力和打击太大啦(冲断了他的建设新农村计划)。一个冬春韩江耿耿于怀,怎么也想不通。你国家不仅不帮助最贫穷最落后的农村,反而挖农、坑农、榨农。这农村生产队土里刨食,靠天吃饭,瓜菜杂粮时当主食,肚子常常吃不饱,能有多大一口水供你抽啊!

如果不搞大会战,如果大会战不由生产队出人出钱出粮出柴,如果大会战搞有赏服务,每年这几万个劳动日,几万斤柴,几千斤大米,都用于生产队的农田改造、兴修水利、拓宽道路,广泛积肥……该要干多少事情,该要出多少成果啊!

每年春天,在市委召开的四级干部会上,韩江是红人。预报产量,接受指标,都能让领导满意,都在去年的基础上翻番,最起码是超过去年。大会表扬,小会表扬,见了面,领导就给他一个笑脸,肩膀一拍:小韩,好样的!一年一大步!有气派,有胆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嘛。连想都不敢想,还谈什么马列主义。毛主席说过,青年人最少保守思想,青年人就是要敢想敢干。我支持你!

上面一头是顾着了,可下面一头很难顾上。几百张嘴巴要吃饭,那个用杂木盖起来的、下雨常常要用尼龙遮盖粮囤的仓库,动不动罄空,露出光溜溜的带有一层层土砖印记的墙壁,像一个瘦骨嶙峋的半裸老人,沮丧地同他对视。

有时,韩江痴呆呆地望着水田。冷清清的、白花花的、清水漾着烂泥的水田。这水田怎么不产金子呢?这水田怎么不产堆积成山的粮食呢?充其量不过亩产几担稻谷啊!——收获的粮食总是少于滴落的汗珠。而且时间跨度又长,投入功夫又那么多:浸种催芽,平畴育秧,扯秧插田,灌溉施肥,除草翻松,收割搬运,脱粒扬筛,晒干辗轧……一年忙到头,手上的扬叉扫帚一放下,粮食就没了。稻场空荡荡的,仓库空荡荡的。

有时,韩江围着侧船地转悠,脚步有些发沉,心里不免暗淡:这山,是石头山。这地,是红土地。这田,是烂泥田。这湖,是季节湖。春夏洪水泛滥,沿湖农田一片汪洋。秋冬干涸,湖滩杂草丛生,满眼都是荒凉。丘陵山地,山洼薄田,土层贫瘠,种什么庄稼都瘦矮低产,收割起来,捆不了几担禾。 半月不下雨就要抗旱,三天连下大雨就要排涝。为了开伙烧柴,各家出动,刨光了草皮,座座山包几乎没有植被,长年干旱焦渴……侧船地——贫穷,地域性的贫穷!还是千年一贯制的老模式:老牛耕田,连枷脱粒,水车灌溉,弯腰插田,镰刀收割,肩挑背驮,石臼舂米,筛子簸箕,咸菜稀饭……还有那与之相适应的——不求进取的、随遇而安的、思想观念和精神状态……

……好一阵子了,在这如石沉大海般死寂的野外徘徊,韩江深感孤独,偶尔回头,竟没有发现一个追随者。等汪书记来开大会,汪书记一天没来。派去打听消息的细羊儿(平时非常灵光的小子),也一天没回。他坐下来,坐在一块靠湖边的嶙峋的乱石上,可心里仍然翻腾不已。难以逾越的困难,背负不起的重担,无穷无尽的纠葛,解决不了的死结,方方面面的制约, 挥之不去的情结,排遣不掉的忧郁……一股脑儿地横亘在他的面前,他深感无能为力。

他需要撑腰打气。如果汪书记坚决支持他,鼓励他,怂恿他,他还是能重整旗鼓,继续大干的。可汪书记是一位沉湎于家庭的事务书记。他有一个比他小十岁的白皙丰腴娇小的夫人,在供销社工作。他对夫人溺爱专注到一天不见不行。见面含情脉脉,说话细声细语,像初恋情人般缠绵悱恻。一次韩江陪他回家,刚进门,这位在革命工作中烛幽探微的书记,就发现夫人大腿裤子上沾了个小小(类似飞絮)的异物,上前,一把蹲下,贴在夫人的胯下,用手指轻轻去绷弹……汪书记有个衣控的女儿,小学毕业就待在家里,工作挑三拣四,只喜欢时髦,疯狂购衣,三五天跑一次市百货公司。汪书记的心思只放在夫人和女儿身上。工作随大流,做样子,装门面,非常圆熟融通,决不偏执冒进。韩江同他结识几年了,不抱希望。

忽然,这时有人喊韩江的名字,他站起来瞭望。远方,一个模糊的黑影朝这边跑来。矮矮的,圆脸,大眼睛,见人一脸笑……“细羊儿!这家伙,出去一整天,到镇上见汪书记,有这难吗?天黑了才回来,带回什么好消息?……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 何应书: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四)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寒江的原创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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