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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躲藏在我家的超生母女

 竹林122 2020-04-02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1136个作品

作者:冰雪溪

配图:网络

导言

莫言在《蛙》一书中说:大陆的计划生育政策实行三十年来,的确减缓了人口增长的速度,但在执行这“基本国策”的过程中,确也发生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事件。

读到这句我感慨万千,我们这些生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人,亲历过计划生育的浪涛,身边发生过不少惊心动魄的故事,甚至许多人的命运因此被改写。

1

国庆前夕,听说村里要拆迁了,我准备趁假期回去住几天,跟年过半百的老屋道个别。

我们村坐落在山脚下,地势低洼不平。那里没有成熟的排水系统、供暖系统,所以并不存在自来水、淋浴、马桶、暖气,只有一些因地制宜的山寨设施。

何况我家已经空了近二十年,生活水平还停留在本世纪初。

别人家像模像样装上了马桶,我家厕所还是在化粪池上担几块石板,留个不大不小的孔。在刺鼻的沼气上蹲大号,出来连皮带肉都会被熏透,臭气深入肺腑。

别人家的天井都加了塑料顶棚,遮风挡雨又防蚊蝇,我家还是露天的。

我哥发消息劝我:回去看看就行了,别发神经在那儿住。

是啊,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正犹豫,收到田静发来的消息:姐,群里说你们那边要拆迁了,这个假期你能不能陪我过去住几天?

哈,我暗自庆幸发神经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她。

我提醒她:老家条件可很差。

总不会比小时候更差吧?她附了个吐舌头的表情。

那倒不会。我回了个微笑。

我知道,我家对她也有特殊意义,就没再多问。

2

田静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血缘关系和地理位置都远得八竿子打不着,如果不是计划生育那件事,我们可能终生不会有交集。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1991年,我12岁,她9岁。

那年初春,一个冰雪消融的午后,两个陌生人突然降临我家。

女人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像是逃荒的,但外表干净利落:瘦高个,背微驼,穿一件暗红色棉袄,脖后低低扎了个马尾,挺拔的鼻梁把瘦长的方脸衬得有棱有角,跟当地人扁平的五官有天壤之别。

她低眉顺眼跟在姥姥身后,手里牵着一个女孩。

姥姥跟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抬起眼,朝我妈怯怯点了点头。姥姥对我妈说:“这就是洪涛媳妇。

我妈寒暄过后,让我喊女人舅妈,姥姥指指女孩说:“这个妹妹叫静静。

女孩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定定出神,像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安上魂魄。

这对母女被安置在东屋,那是一个夹在正屋与厕所之间的杂物间,收拾出来也只能放开一张床和一小节橱柜。

第二天,我父母打包搬去村头的店里住了,姥姥挎着一个包袱搬进我家。我和姥姥、新来的母女俩组成了一个怪异的家庭。

东屋门窗紧闭,只在做饭时有进出的响动。

邻居老太太来找姥姥聊天,偶尔和舅妈照个面,舅妈也从不打招呼。姥姥解释说,外地人怕生。邻居继续打探,姥姥说,她老家翻盖房子没地方住,盖好了就回去。

有天下午我在堂屋写作业,静静先是若无其事在门外游荡,然后试探性地转进来,最后站在桌边,巴巴盯着我的铅笔盒。

“你为什么不上学?”我问她。

她茫然看了看我,低下头用拇指轻轻抠着桌边已经剥落的油漆。

我意识到她听不懂我的话,就用蹩脚的普通话又问了她一遍。

她还是不说话,目光重新落到我的铅笔盒上。

我把塑料铅笔盒摊开,大方推给她。她小心翼翼伸出手,一样一样细细翻看。

从这天开始,我身上仿佛安了磁铁,只要放学一进门,就会把静静吸引过来。我惊奇地发现,语言根本不是孩子之间交流的障碍,因为天性本来相通,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懂。

3

天越来越长,正屋暖风微熏,东屋的窗户会打开一阵,迎接院子里西晒的阳光。我去厕所时经过窗下,经常听到里面簌簌翻纸的声音。

在舅妈默许下,静静每天晚上会跟我们一起看电视,周末跟我上街玩。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但很少说话。我撇着普通话问她什么,她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复杂问题概不回应。

街上一个高年级的女生问我:“这个外来妹为什么来我们这里?”

我学姥姥说:“家里翻盖房子,没地方住。”

女生转向静静,明知故问:“嘿,外来妹,你叫什么名字?”

静静像没听见一样,站在我身后不说话。

自讨没趣后,女生不怀好意地问:“你这个妹妹不会是个哑巴吧?”

“你才是哑巴呢!”静静突然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说,虽然发音仍带些多余的弯儿,但小伙伴们都一下听懂了,纷纷捂嘴弯腰笑成一团。

我惊叹静静的反应速度,也暗自佩服她的聪明,才短短一个多月,她已经听懂本地话了,她们的方言对我来说却仍像天书。

那个女生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从此和静静结了仇,每次看到我身后拖着小尾巴,就故意流露出一脸不屑。

有一天她指指静静,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她的名字是不是应该叫海南岛,吐鲁番,或少林寺?

说着,她夸张地腆起肚子,一手放在身后扶着腰,一手摸着肚子,蹒跚了几步,拖着怪腔说:“拉——倒——吧——”

显然,她在模仿宋丹丹,去年春节晚会上最火爆的小品《超生游击队》。

她瞟了一眼静静,大声说:“原来我们这里就藏着超生游击队!”

静静转身跑开了,我连忙去追她,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4

天越来越暖和,姥姥对舅妈的态度却越来越凉。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姥姥要承担更多日常:平时打扫院子、厕所这些公共区域,还要打理屋后的菜地、赶集采购、隔三差五回自家看看,一天到晚忙得像个陀螺。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按比例把煤粉、黄土和水混在一起,用铁锹不断铲拌均匀,做成煤渣,这样能省下很多煤炭。我起床时,姥姥已经挥汗如雨开始做早饭了。

舅妈依旧深居简出,努力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一天早上,姥姥终于爆发了。

清晨,我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骂声吵醒,为骂声伴奏的,是金属撞击和刮擦石槽发出的噪音,精准模拟了刀光剑影的声效。

姥姥用铁锹愤怒地铲着煤渣,音量节节拔高,我缩在被窝里偷听:

“但凡女人,谁还没怀过孩子,又不是第一个了,都是庄户人家哪来这么娇贵?毛病这么多,洗了头洗腚,连壶热水都懒得烧!土都快埋到脖子的年纪,生生被人当成老妈子了!

我如芒在背,心想姥姥的抱怨里也有我的一份,就起身跑到院子里,想接过她手里的铁锹。

姥姥腾出一只手,没好气地把我抡到一边。四周灰蒙蒙的,紧邻煤槽的东屋窗口黑漆漆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5

姥姥出门赶集后东屋才开门,静静吃完饭无所事事,在旁边摆弄我的纸笔。

我铺开一张信纸开始发愁,老师布置的作业,是给远方的亲友写一封信,要求在信封上写明真实详细的地址。可是上哪儿去找远方亲友?

看到静静我灵光乍现:“静,记得你家门牌吗?”

静静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茫然看着我,我拉着她来到大门口,指着门楣上蓝底白字的金属牌,大声读出来:“小张家胡同15号,你家呢?”

她摇摇头,我一拍脑袋,唉,怎么忘了她还不识字?只好改口说:“好吧,以后老师要是让你写信,记得写这个地址。”

静静点点头,然后满脸惊喜地指着门檐上方,那里有个燕子窝,半圈小燕子正挤挤挨挨探出光秃秃的小脑袋,张大鹅黄的嘴巴吱吱乱叫。

我搬来竹梯,让她扶好,小心爬上去捧下来一只,静静好奇地凑上来。

这时,舅妈突然走过来,朝我呜哩哇啦说了几句话。见我眉头紧皱,她干脆把静静推给我,指指她自己,又指指门外。

我大概明白,她想出门,让我看好静静。

她手脚并用打哑语时,腹部不经意蹭了我一下。我才注意到她明显隆起来的肚子,触感结实饱满,像裹了一层绒布的西瓜。

大肚子、《超生游击队》、姥姥的抱怨,已经拼凑出真相。

舅妈走后,家里只剩我俩了,静静的胆子也大起来。她示意我扶梯子,她负责把小燕子放回去。

她每爬一阶都小心翼翼,我故意轻晃竹梯吓唬她,她惊叫连连,我哈哈大笑。

安全着陆后,她掉头追我想报复一下,我躲进厕所插上门,过了很久才出来,浑身臭不可闻,静静嫌恶地捂着鼻子躲开。

我偏恶作剧凑近她,她笑着跑开。我们像猫捉老鼠,围着院子里的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

静静躲进东屋,我踮起脚尖,把脸压扁在玻璃上往里瞅。看我半天没进去的意思,她反而打开门迎接我。

里面狭小而整齐,所有物品一览无余。

小橱柜码着衣服和简单的生活用品,粉色的床单温馨整洁,地上放着一摞蓝色小塑料盆。这些就是娘俩的全部家当了。

“这么多盆干嘛的?”我数了数,一共4个,外面用白漆草草标了号码。

静静大概为了表示好客,一反常态用夹生的普通话回答了这个“复杂”的问题:“洗脸、洗屁股。

我惊讶,姥姥骂“洗了头洗腚”原来真有其事。门后牵了根绳,挂着4条舒展的毛巾,两大两小,估计是擦脸、擦屁股的吧?我忍住没笑出来。

窗台有本书,封面是牛皮纸糊的,已经毛边。居中用纯蓝色墨水歪歪扭扭写着“民间土方”,泛黄的书页被翻得又厚又烂。

舅妈中午才回来,她手里提着那个蛇皮袋,姥姥已经在准备午饭了。

她在我们面前打开袋子,拿出一件大红色衬衣,示意我穿上试试。又拿出一顶棕红色绒线帽子,递给姥姥。

其实,天一亮姥姥的气就消了,看到这顶帽子反而面露愧色,邀请她一起吃午饭。舅妈没说话,自己去灶房做饭了。

她分明在讨好我们,却没露出一丝笑容,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不卑不亢。

6

一对外地母女来我家躲避计划生育的消息不胫而走。

村干部来过一次,舅妈门窗紧闭没敢露面,姥姥还在坚持着那个过气的谎言,说老家房子盖好人就走,不会妨碍村里。

村委会单独找我爸约谈,要求孩子出生前这个外地人必须离开我们村,否则会给我爸处分。

晚上,父母回来和姥姥、舅妈商量对策,我和静静被支到一边看电视,我侧着一只耳朵偷听大人谈话。

我爸说:“我们村里当初执行计划生育更狠,有的孩子生下来也保不住命,现在政策至少宽松点了,还能交罚款……”

“唉,要是交得起罚款,还用得着跑这么远吗?”姥姥叹了口气。

我妈对舅妈说:“不行你让洪涛再想想办法,看老家那边松缓点了吗?孩子七个月就能活,要不咱再换个地方提前生?”

舅妈一直没说话,我妈下了这个委婉的逐客令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要出门上学,看见舅妈弯着腰,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吃力地把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从东屋里拖出来,静静尾随在蛇皮袋后面。

姥姥忙不迭迎出去,甚至忘了切换成外地口音:“这么急干嘛?月份这么大了,没人接送怎么行?”

姥姥夺过袋子,把娘俩连袋子硬塞回东屋。

等我放学后,东屋门窗大敞,里面空空如也。姥姥说,我爸下午找了辆拖拉机,连人带行李把她们送到了镇上的汽车站。

我失魂落魄地扶着门框,心里跟这间屋子一样空荡荡的,懊恼我和静静连个告别都没有。

东屋又重新堆满了杂物,姥姥也搬走了,生活如常,过去三个月的痕迹很快被抹去了。

不久,风中传来消息,舅妈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

7

再见到静静已经是2012年,我33岁,她30岁。

这年冬天,我妈住进省立医院,准备做肿瘤切除手术。入院第二天上午,一个扎着马尾、身材高挑的女医生走进病房,惊喜又亲切地喊我:燕姐!

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在白大褂的映衬下更清澈了,跟舅妈如出一辙的鼻子挺拔玲珑,圆睁的双眸配上棱角分明的脸型,竟有几分混血的味道。

田静跟我妈打过招呼,就把我拉到走廊里,告诉我她已经听家人说了我妈的病情,会找医院里最可靠的专家为我妈做手术。

“你要是累了,可以去我住的地方休息,或到我办公室去,我休班时过来替你陪床。”她的普通话已是字正腔圆。

她像导游一样,带我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穿梭,先认了一下去餐厅的路,然后去认一下她的办公室。她白衣飘飘,走起路来飒飒生风,散发出医生自带的来苏水味。遇有病人或家属问路,她耐心答复,她身上兼具的职业和亲和感让我肃然起敬。

我问及她的工作,她说她在妇产科做超声检查。“你知道我上学晚,今年夏天才好容易读完博,第一年参加工作不能挑,转眼我都摸了半年大肚子了。”她爽朗笑着自嘲。

“这么年轻的博士,已经很优秀了。

“还年轻?上了半辈子学,一毕业就变成了老姑娘。

她风趣健谈,跟小时判若两人,我不禁感慨:“你比小时候开朗多了。”。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一丝感伤从她脸上滑过。

为转移话题,我指着妇产科走廊上的专家照片问:“咦?我们田博士在哪里,我怎么没找到?

她笑起来:“姐,你别闹了,论资排辈再熬上十年我能爬上去就不错了!

在医院一个月期间,我们的话题一直围绕我妈的病情,关于过去只字未提。

我妈出院那天,我们互相加了微信。

8

2019年,又是七年过去,我40岁,田静37岁。

她身穿一件浅蓝色风衣,长发披肩,看起来知性成熟。虽然并不显老,但面容被岁月微微风干以后,跟舅妈越来越神似。

进门后,我俩站在荒凉的院子里呆立半晌,像遁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开始为它的原始感到庆幸,任外面天翻地覆,这里依旧静静封存着往日的时光。

我提议只要收拾出正屋就可以了,田静却执意要睡在东屋。她说东屋的床还在,她把上面的杂物清理掉就可以。

可是,东屋紧挨厕所的那面墙上已经霉迹斑斑,沼气渗透墙壁,快要把东屋和厕所打通了,环境恶劣到没法住人。可田静不听,兀自收拾。

晚上,我帮她铺好被褥后,她靠在床头,用手拍拍床沿让我坐下,娓娓提起过去:

我小时候,我爸想儿子想疯了,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说自己三代单传,生不出儿子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

我妈不爱说话,对我爸逆来顺受。她初中文化,在村卫生所打扫卫生,很敬畏那里的大夫,她的洁癖也是受大夫影响。

有个姓王的女大夫送给她一本书,她每天晚上临睡前都翻翻,我一有头疼闹热她就拿出来找偏方。来这里后,她天天抱着那本书啃,像高三学生争分夺秒备战高考,想不到后来她竟真的学以致用。

我们回去没多久,村里的计生干部就找上门了,要她去做引产。拖了一个来月,她还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妇女强行拉到了卫生所。那里的人都认识她,王大夫安慰她说打上一针就没事了。

我妈从卫生所回来后,熬了一大锅绿豆汤喝下去,肚子疼了两天。最后又回到卫生所,居然生下一个活着的男婴。

我爸终于有了儿子,却不敢高兴,七个半月的胎儿被打了引产针,体征非常微弱。我奶奶和我爸轮流捂着我弟,谁都不让看,唯恐别人对我弟有威胁,在卫生所呆了两天就匆忙裹着孩子回家了。

回来后,我爸用长杆秤勾起那个小包裹一称,才勉强四斤重,体长跟我爸44码的鞋差不多,头径像罐头瓶口那么点。

我弟弟死里逃生,但村委仍定性为“超生”,要罚款,不然不给上户口。

我妈据理力争,说孩子命大没死,不是她有意超生。王大夫也出来作证,说引产针是她看着护士打的,这种针打下去从来没一个孕妇生过活胎。但村干部不为所动。

弟弟早产,体重超轻,又被打了“必死无疑”针,重重鬼门关一层一层削去了他的生命力。每次,我都不忍直视他蜷曲瘦弱的小身体。

最大的难题是他不会吃奶,完全没有吞咽反射。我奶常心疼地发牢骚:与其让孩子受这么大罪,最后还是得交罚款,还不如躲到足月生下来。

我妈抱着我弟一边掉泪,一边捏着塑料眼药管,一滴一滴吸着挤出来的奶喂他。好容易熬出满月,她想试着让弟弟自己吸她的奶,结果弟弟一口呛住了,小脸和身体都胀成青紫色,很快没了呼吸。

我妈疯了一样,抱着弟弟狂奔到卫生所去找王大夫,王大夫也束手无策。她摇头叹气安慰我妈:“即使这孩子真的命大不死,以后也不排除严重残疾的可能,还是想开点吧。”

我妈想不开,第二天她就在村后埋我弟弟的荒地里,喝下了半瓶敌敌畏。

9

说到这里,田静陷入了沉默。

我一直以为舅妈死于生产,没想到突如其来的真相如此惨烈。空气里弥漫着隔壁厕所渗进来的陈年淤臭,我再次邀请她去正屋睡,她摇摇头,继续说: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再闻闻这股味,再睡睡这张床。还记得那次你姥姥发火吗?

我妈早就醒了,后来我也被吵醒了,刚要翻身,我妈伸手按住我,示意我别动。她把我紧搂进怀里,我大气不敢出。她身上香暖的气息遮蔽了厕所的臭味,我们从没这么亲密过,我那时真希望窗外的骂声永远不要停。

她走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大人都说我被吓呆了,其实是没感觉。后来我又开始鄙视她,觉得她死得愚昧不值。我爸很快又找了个女人,生了个儿子,我在心里一笑而过:呵呵,真简单。

我努力与我妈划清界限:她没文化,我拼命学习;她寡言少语,我刻意练过演讲能力;她宁折不弯,我左右逢源;她想要儿子,我对孩子免疫,甚至连婚都不想结。

这些年我去甘肃支过三次边,回来以后提升很快,还记得我们科室的专家墙吗?我已经爬上去了。同事都觉得我是工作狂,要么有什么病,否则一个妇产科大夫不结婚、不要孩子,这种现象很难解释。

“真没遇到过合适的人吗?”我忍不住问,毕竟她的学习和工作阅历,更容易遇到和她一样优秀的人。

她说:读博时有个同学叫杜明,比我大两岁,跟我同一届,各方面都比较符合我的预期,我也动过结婚的念头,但一见他父亲我就退缩了。

杜明的妈妈已经过世,他爸说杜明是三代单传,老人家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抱上孙子。三代单传、孙子,多么熟悉的字眼,我太怕掉进我妈那个坑了,更怕自己生不出儿子。

一个医生竟担心自己生不出儿子,是不是很荒唐?可我身边这样的荒唐事多了。

我一个女同事姐妹三个,两个姐姐各生了两个女孩。她生产后,两个姐姐急急赶来,一进病房就问孩子性别。女同事的丈夫也是我们院的大夫,他神情沮丧,自废了饱受多年的高等教育,朝两个大姨子苦笑说:你们家的女人还能生出儿子吗?

我跟孕产妇打交道这么多年,不论受教育程度高低,几乎没一个女人不在乎生男生女。即使她自己不在乎,她的丈夫、她的公婆,甚至她的父母也会在乎。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生男生女决定权根本不在女人,但背黑锅的永远是女人的子宫,是不是很可悲?

我一心想避开我妈那条老路,可等我活过了我妈去世的年龄,却觉得跟她越来越像,否则我为什么学医?为什么鬼使神差选择了妇产科?

上次去甘肃支边时,我陪一个儿科同事去了一家孤儿院,看到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我竟然动了领养的念头,而且直觉告诉我最好一次到位领养一个男孩。

头脑冷却下来,我确信以我的成长经历承担不起一个生命的重量,才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这么多年,我好像卡在一条缝里出不来了,总在不断假设以现在的专业可以怎样帮助我妈,虽然明知道那根本不是医学问题。即使时光倒流,能救我妈的也不是医学,而是我的性别。

田静叹了口气。

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一个女人的性别就是原罪。虽然在这个轮回中,田静牢牢抓住了对命运的选择权,却仍难逃对母亲的自责。

初秋的夜晚并不安宁,窸窸窣窣的虫鸣此起彼伏。

尾声

在老屋住了三天,告别时我们惊喜地发现门檐上的燕子窝还在。羽翼初丰的小燕子们站在窝沿上,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对我俩议论个不停。

下面那一小块铝合金门牌饱经风霜洗礼,显得单薄脆弱,蓝底白字也已经褪色虚化。

“小张家胡同15号”,我默念。

“上学后我还真往这里寄过信。”田静突然说。

“我怎么没收到?”我叹服她的记忆力,那时她并不识字。

“哈哈,因为我信封上只写了‘小张家胡同15号’,前面大小辖区都没写,没几天就退回来了。”她开怀大笑,我也笑了,像回到嬉戏的童年。

在火车站互相道别后,她往西,我往东,我们重新消散在风中。

火车上,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过了很久,田静回复:被这句话安慰到了。

车窗外的风景急速飞掠,转瞬已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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