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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魂香

 Mix杨林 2020-04-02

        色香味是食物的三大媚术,其中“香”这一脉,最为低调,却又最先勾人魂魄。

        食物的色与味,有很多方法去记录描绘。现代科技能轻松留下任何影像,文人墨客多妙笔写出味道,只有香,也就是食物的气味,似乎只停留在人们模糊的记忆里,好像它是一个不虚多言的附属品。食物的香味也的确很难描述,它是蛮横的,一股脑儿就一口气冲到鼻子里,然后萦绕不绝。我们并不能像品鉴香水一味,去分辨它的前调中调后调。

        可食物香气的魔力,是强大而即时的。一旦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它神奇的力量便显露无遗,仿佛解开了久远的时间封印,一切关于这种食物的信息素都如抽穗般纷纷复活,在身体的七经八脉中蠢蠢跃动,指引着我们的唇齿去掠夺攫取。

        

        我每天下班后,出了地铁,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秋冬日短,此时往往已经夜色茫茫,我的灵魂却会被一种扑山倒海的香味照亮,它来自麻辣烫。

        一块大塑料布撑起的半个帐篷,花纹永远是蛇皮袋的经典图案;几个人坐在简陋的钢腿圆凳椅上,包围着一个长条状烫菜槽,里面咕嘟咕嘟煮着毛肚,血豆腐,海带,鱼丸,虾饺,土豆,蒿子杆……不知道从哪里引来电线绳挂着一个明亮的灯泡,孤独饥饿地垂在热气腾腾的人和菜上方。但这一切都规规矩矩地呆在它的有限地盘里,你不走近,也看不太清,只有它的味道,不安分地四处乱窜。

        麻辣烫的气味是怎么样的呢?它不是任何一种调料、一种菜的单独味道,它是久煮久炖的大杂烩,八角花椒干辣椒,蒜子桂皮大葱白,麻酱辣酱酱油醋,荤菜素菜一锅煮,最后出来的香味让人欲罢不能,仿佛能安抚你体内对任何一种味道的渴求。尤其是在冬天,它的浓汤热气,只要你吸一口,就能褪去体内三分寒气。

        很多时候,我明明不饿,但一走近它,开始闻到它的香味,肚子就不自觉地咕咕乱叫。如果肚中真有馋虫,气味便是它磨人的诱饵。可是麻辣烫真的那样好吃吗?并不尽然,很多麻辣烫吃起来平平无奇,还比不上自家涮菜,它只是香,书生露宿破庙偶遇狐狸精的那种香,邪气地香。

        

        深夜发吃最教人心痒难忍,特别是红油赤酱一盆大肉,看得人垂涎三尺。但以我的经验,此时的最大杀器却不一定是那些开胃重口菜,蒸笼中几屉蒸着的馒头便能轻松破敌,所谓四两拨千斤。

        大白馒头憨厚得噎人,可它在蒸笼中的时候,慢慢成熟,徐徐散发出的香味,简直是这世上最轻灵的温柔,最慈悲的诱惑。面团在蒸汽的催促下,慢慢膨胀,属于它自己原始的身份象征也随着体形的膨胀四溢开来。无论它是荞麦面,还是玉米面,或者普通的小麦面,属于谷物的香味,被热力催发,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浓郁,钻得满室满屋都是,搞得人心如坠云端雾里,腹中空空如也。那气息十分单一,却醇厚香浓,还带着一丝丝主食的甜味,蒸过馒头的人永远不能忘怀。

        蒸笼中的面食的气味,越单纯越香。如果是包子饺子烧麦,馅料的香味会遮盖住面皮。虽然现在的面粉都经过了细磨精制,可毕竟麦子还是那麦子,玉米还是那玉米,属于主食的原始力量,并没有稍减。我们的身体多少年来与它们相依为命,闻到这种香气,便感受到了温暖的召唤。

        

        虽然土豆被调动工作加入了主食的行列,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估计还是会被当成经典菜肴摆上餐桌。

        我很少见到人不爱吃土豆的,我自己更是视若真爱。哪怕是白水煮土豆呢,我也能吃得喜笑颜开。土豆在全世界有许多种做法,蒸煮炸炒压成泥,千般花样任君挑,可我始终认为,炖肉是对土豆的最高礼遇。

        滚刀或者乱剁的土豆块和牛肉、猪肉、鸡肉随便什么肉,酱油料酒八角随便丢点调料,放火上慢慢炖。天哪,那个香味啊,逐渐绵软的土豆和肌理变松的肉互相渗透,土豆在气息上占了上风,又被改变,变得厚重,变得丰富,变得成熟,变得油光闪闪,又被它自己朴实的淀粉香味中和,闻起来一点也不腻,是清香的肉味,或者说肉味的清香,美妙绝伦。

        单纯的红烧土豆、烤土豆、炸土豆也都很香,单纯的白水煮肉也会有肉香,可将它们放于一个锅里,一起煮,才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了人间无数。

        小时候,我家在农村,吃的鸡都是自家养的,土豆是自家种的,土豆炖鸡是最简单又最丰盛的大餐。当它还在那土灶上的大铁锅里炖着的时候,我就是那热锅边上的蚂蚁,被锅里飘出的香味搞得心神不宁,只待瞅准时机,看四下无人,揭开大锅,扑面而来的香味简直要熏晕了我,赶紧用手捞出一块扔到嘴里,烫得舌头都失去了味觉,可那香气却和烫气一起,一路从喉咙滚落到肚中,渗入了全身毛孔,完美。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气味都与味道表里如一,貌合神离的典型就是臭豆腐。

        说到臭豆腐,不得不说说我妈这位奇女子。作为一个出生农村、文化水平也不算高的小镇女性,在她并不算长的生命里,干过买服装、开小卖店、开饭馆等多种营生,中间因为家里翻修建房没有门店,她还卖过一段时间的炸臭豆腐。

        臭豆腐没炸之前闻起来臭,炸完之后,虽然多了些油香味,以及被高温逼出来的豆腐香,但还是臭。然而我记得,我家的生意十分火爆,让没有吃过这一口的人敢于尝试的是什么?是我妈做的浇汁。

        刚出锅的炸臭豆腐三或四个一串,色泽金黄,外皮脆硬,用勺子舀起浇汁,一遍遍淋在上面,让它变得稍软,吸饱了汁,入了味,就可以吃了。那浇汁里有红的辣椒,绿的小葱,白的蒜籽,配上金黄的臭豆腐,煞是好看。更难得的是,浇汁的气味完全与那臭味互相和解,它并没有像麻辣香锅里的香料味一样完全遮盖了食物的本味,你仍然可以闻到丝丝的臭味,但已经不再刺鼻,不再令人闻而却步,却与浇汁的气味互相成全,成为了一种独一无二、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以至于时隔多年,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满屋的臭豆腐有多臭,却只记住了那个红色小塑料桶里的香葱辣椒汁是有多香。

        这汁是怎么做出来的,成为了我人生中的一大谜题。我那时候太小也很懒,加上我妈都是大半夜就起来开始准备,所以居然从来没有见过它是怎样被制作出为的。只记得那是一种不冲鼻子的香辣味,又带着南方小葱的清新气,并没有放任何成品的酱来调,完全是靠几种原始食料气与味的碰撞重组。后来我问起我爸那个汁的做法,他说得十分简单,无非是原料混一起加热油加水调一下,不算秘方,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出来,这大概就是我妈妙手偶得吧。

        臭豆腐一定是一种很自卑的食品,毕竟在色香味里,它痛失了三分之二。唯一的搭档和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来自于调了味的浇汁。可是,此后多年,我在武汉、长沙、北京等各地吃过的臭豆腐,浇汁往往都只有浓重口味,却少有注意其气味的。只有我妈,体贴地为它制作的这桶浇汁,取长补短,令它改头换面。那些在我妈手底下卖出去的臭豆腐,一定特别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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