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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祛伪录】汉代刻石祛伪两则

 許學仁 2020-04-03
汉代刻石因为在历史、文学、书法等方面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和艺术价值,为历代金石学家、书法家和收藏家所宝爱。然而自清康熙年间褚千峰伪造《李昭碑》、《陈德残碑》,(1)降至清末民初乃至当代,或出于好事,或为贪鄙射利,伪造汉代刻石之风盛行,遂至赝鼎频出。近读汉代刻石相关研究文章,发现有两则伪刻,一则是前贤已有所揭示惜今人未加留意之旧拓本;一则为如王壮弘先生所言“毫无根据杜撰妄写者”之新见石刻。此两则伪刻字体殊不类汉人气息风格,望而知其伪,本不足置辩,然鱼目混珠,易混淆视听,有学者即受此蒙蔽,未加甄别辨正,误以为刻石文字内容系新发现之文献资料,据此进行有关考证,所得之结论自然谬以千里。故有必要祛伪辟谬,在此略加辨析,以正视听。

              一、黄承彦碑

赵地、刘汉屏两位先生《未见著录的汉〈黄承彦碑〉》一文发表于《文物天地》杂志二〇〇〇年第三期,文中称一九七七年在天津旧书店购得汉《黄承彦碑》拓本一册,碑额圭形,篆书“汉故黄君之碑”,碑的下半部已剥蚀,碑文为隶书,共存约一百八十字。考碑主为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碑文中之“四年”为东汉建安二十四年。拓本为剪裱本,文章仅有拓本部分图片,亦未收录碑文全文。又称此碑未见金石书目著录,拓本可能是海内孤本。

其实,此碑尝著录于民国欧阳辅《集古求真续编》。(2)网络搜索尚可找到此碑拓本数种,经与原文所收拓本比对,可确定为同一碑刻。据网络所见此碑整纸本,可知碑文十四行,兹迻录可识之碑文如下:



 汉故黄君之碑
先生讳承彦沔南白水人也□□□其先乃□帝之苗
者当其者□□之时若先生志刚坚
□之禀性纯诚德音洋溢乎朝野天资刚健
纬绩载记于史册有果敢之志无畏葸之心
乃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富贵不淫贫贱不
移威武不屈也庸众不若而清□无
者纯理词穆天□又其倜傥不群健
非碌碌庸众者所可同日语而其倜
于□□四年甲寅朔葬于城西四十□□阳山
当其时士友感德禀性不群乃人称
相□乃作词曰
蔼蔼前哲玉洁光明鞠躬尽瘁遐迩共
克勤克俭既龢且平坚若介石穆如清
人往风微刊石泐铭

图一黄承彦碑拓本(采自网络)

《集古求真续编》收录此碑时即有疑问:“中有‘四年甲寅’四字,考之史汉,惟宣帝元康四年岁在甲寅,其余四年无值甲寅者。若果为元康,又在五凤石刻之前矣。惟‘甲寅’下为‘朔’字,似是月建为甲寅。然‘四年’下无‘正月’二字,亦无空缺,则甲寅又非月建,殊不可解。岂作伪而故为此离奇欤?”最后认为:“余终不敢信为岑鼎”,已有所揭示为伪刻。书中亦未详其出处,来历不明本身就很可疑,再通读碑文,除欧阳辅所举之外,尚有四处不合汉碑体例,补证如下:

(一)东汉墓碑碑额往往标明碑主身份,若为官宦,刊其官职最高者,汉碑中习见,不赘举;若为高蹈不仕之人,则刻其私谥,以期流传百世,如《玄儒娄先生碑》。(3)《黄承彦碑》碑额题云“汉故黄君之碑”,并无碑主身份,显然不合汉碑体例。无独有偶,《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所收录的《黄君墓碑》,碑额亦作“汉故黄君之碑”,(4)已有学者指出碑为伪刻。(5)前面所提及的两则伪刻《李昭碑》与《陈德残碑》,碑额也分别为“汉故李君之碑”“汉故陈君之碑”。汉碑碑额如作“汉故某君之碑”,断为伪刻当大致不谬。(6)此其一疑也。

(二)汉碑碑文叙述碑主名讳通常体例为“君讳某,字某”,必先名而后字,如《张迁碑》:“君讳迁,字公方”;(7)《陈太丘碑》:“先生讳寔,字仲弓”。(8)《黄承彦碑》之碑文首云:“先生讳承彦,沔南白水人也”,“承彦”若为名则无字,若为字则无名,亦未循汉碑体例,此其二疑也。

(三)汉碑载碑主里籍格式一般是“郡国名 县名”,如《刘熊碑》:“广陵海西人也”;(9)《曹全碑》:“敦煌效谷人也”。(10)“广陵”、“敦煌”为郡名,“海西”、“效谷”为县名。《黄承彦碑》称碑主为“沔南白水人也”,两汉无沔南郡,“沔南”指沔水以南的地区,非郡名。则此处与汉碑体例也有抵牾,此其三疑也。


(四)碑文中的“四十”写法在汉代应为“卌”(详见下文论述),此其四疑也。

除了上述四个疑点之外,《黄承彦碑》还有更严重的破绽。清人陆增祥撰著《八琼室金石补正》,曾附录《八琼室金石祛伪》一卷,所录为自秦至唐之伪刻。《黄承彦碑》与其中一方标称为北魏正光二年的伪刻《高植墓志》文辞内容多有雷同。(11)如志云:“君禀性生纯诚,德音洋溢乎朝野,天资刚健,伟绩载记于太常。有果敢慷慨之志,无苟且畏葸之心。乃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又其倜傥不群,非碌碌庸众所与语者……当其时宾僚咸集,士友感德”,碑曰:“□之禀性纯诚,德音洋溢乎朝野,天资刚健……纬绩载记于史册,有果敢之志,无畏葸之心……乃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也……又其倜傥不群……非碌碌庸众者所可同日语……当其时士友感德”。又如后面的颂词,志云:“蔼蔼前哲,秉心克贞。鞠躬尽瘁,遐迩共称。克勤克俭,既和且平。坚若介石,穆如清风”,碑曰:“蔼蔼前哲,玉洁光明。鞠躬尽瘁,遐迩共□。克勤克俭,既龢且平。坚若介石,穆如清□”。文辞雷同之处甚多,显然其中一石必定抄袭另一石而作伪。陆增祥在《八琼室金石祛伪》提及:“丁丑二月儿子继辉录寄此志”,则《高植墓志》最晚在光绪三年即公元一八七七年已经出现。《集古求真续编》虽未记载《黄承彦碑》何时出现,但该书成书于民国二十二年即公元一九三三年,而在其之前的金石书目未见著录此碑,按常理推断,《黄承彦碑》应晚出于《高植墓志》,则前者乃据后者窜改赝造之伪刻,自不待言了。


                  
                 二、滦南刻石

所谓的滦南刻石,是指近年据传出土于河北滦南县一批带有两汉纪年的刻石,以志石为主,志石记载战死或亡故的汉代将士、工匠、刑徒之名讳、年龄、籍贯、卒年等信息,因刻铭在磨刀石上,又称为砺石墓志或磨刀石墓志。据统计,刻石总共有三百四十三块,纪年最早为西汉武帝元鼎二年,最晚为东汉献帝初平四年。张驰先生在二〇一五年《文献》杂志第六期发表了《河北省滦南县新出两汉石刻初探》一文,首次对这批刻石进行了考证,其后张先生在修订原文基础上又撰写了《河北省滦南县新出两汉志石、盟书初探》(以下简称《志石初探》),刊登于《金石研究》第一辑(二〇一七年),文章认为滦南刻石“其所涉内容可与《汉书》《后汉书》等传世文献的记载互为印证,亦可补史之阙、纠史之偏,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可为两汉时期东北地区民族关系史,边疆史地等的研究提供有力的物证。”“这批滦南两汉刻石是继碑刻、简牍、刑徒砖、未央宫骨签之后,数量颇为可观的汉代文献新发现,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滦南刻石甫一公布,其真伪即引起较大争议,持疑者固然不少,但看真者亦大有人在,其中不乏书法篆刻界的名家和金石收藏界的资深人士,皆以之为汉刻不疑,称其为年代最早之墓志铭,对拓本加以题跋、临摹。(12)日本《金石书学》杂志第十九号(二〇一五年)也俨然以为真品收录其中数种。持疑者主要认为书体不符合汉代风格,例如部分志文与楚简相类,还有时间跨度两百多年,但书风又如此雷同,宛如一人所刻,这些都是令人滋疑的地方。目前尚未见有论者从刻辞内容上进行辨伪,恐怕因为这批刻石所涉内容以及官职、地名、年号等信息,似乎与史书所载相吻合,骤眼一看并无多大疑问。但仔细审读铭文内容,其实疑点重重,试以《志石初探》所收部分志石内容为例,辨析在字词和年号使用方面的可疑之处。迻录部分志石内容如下:



(一)以始建国四年春三月,……春秋廿又二(苏甘志石)
(二)始建国四年春三月六日(柴不赤志石)
(三)于建国四年五月乙酉(申虔志石)
(四)建国四年五月(刘去疾志石)
(五)地皇元年八月十四日,击凶奴物故(董孟和志石)
(六)地皇元年八月十四日, 击凶奴物故(苏奉志石)
(七)以始建国三年春三月镇抚辽西,六月廿二日亡身于乱贼,春秋卅又七(陈德志石)
(八)始建国天凤三年初,……齿悳廿又七(是即之志石)
(九)㠯地皇二年九月十七日(刘章志石)

(十)始建国三年秋九月,……春秋廿九(石迁志石)

(十一)以始建国三年春三月镇抚辽西,六月廿二日亡身于乱戝(章明志石)

(十二)始建国天凤三年初,……齿悳廿九(王绍志石)
(十三)延平元年四月廿二日,……春秋三十又四(王永志石)
(十四)元兴元年九月廿七日,……春秋三十又五(刘曼志石)
(十五)于元始二年五月壬子朔丁丑,……春秋三十又四(史易朋志石)
(十六)于元始二年六月辛巳朔壬辰,……春秋三十又五 (杨□志石)
(十七)元凤六年秋,……折䌛三十有九(游范志石)
(十八)惟建武廿一年八月,……春秋四十有二(李伦志石)
(十九)岁建武廿一,……年退沙幕四十有三(楗罕志石)
(二十)地皇元年八月十日,击凶奴物故(李干志石)
(二十一)隹地皇元年八月十一日,击凶奴物故(张千志石)
(二十二)隹地皇元年八月十一日,击凶奴物故(于相志石)
(二十三)元鼎二年,右北平铁官造土垠磨刀石,输夕阳二部,五十枚(游范志石侧面)

汉语字词具有时代性,两汉时期亦然,而两汉之际的新莽一朝字词,因王莽的“托古改制”,其时代特征尤为明显。前人及当代学者根据居延、敦煌等西北汉简中的新莽简牍文字,归纳、总结出新莽时期独有的字词特征及其使用的时间范围,不仅可作为新莽简的断代标准,也为滦南刻石中为数不少的新莽纪年刻石辨伪提供了依据。例如,日本学者森鹿三先生撰有《居延出土的王莽简》(以下简称《王莽简》),最早论述新莽时期的数字特殊写法,其中就归纳出:“把写成,也是王莽时期的一个特点。”(13)其后饶宗颐、李均明两位先生合著《新莽简辑证》(以下简称《辑证》),又指出:“居摄元年至始建国二年间,的写法尚与两汉同,至迟始建国四年时,字已写作。”(14)焦天然先生的《新莽简判断标准补说—以居延新简为中心》(以下简称《补说》)依据西北文书简,进一步得出“亖”的使用时间不晚于始建国二年十一月,使用下限为始建国地皇四年,至更始年间才复用“四”。(15)从目前已公布的简牍资料来看,除了个别简文中的新莽纪年属于新莽之后追记的追述简外,始建国二年十一月以后的新莽时期“四”字均写作“亖”,其中作为年号的“始建国四年”“始建国天凤四年”“始建国地皇四年”,书写形式均为“始建国亖年”、“始建国天凤亖年”、“始建国地皇亖年”。不仅简牍如此,在其它新莽金石文字中也可找到相关例证,如江苏连云港发现的苏马湾刻石;(16)陈介祺旧藏的新中尚方铜钟;(17)收入《新编全本季木藏陶》中的第一一七三、一一七四、一一七六号陶文(18)铭文中的“始建国四年”、“始建国天凤四年”,其写法即为“始建国亖年”、“始建国天凤亖年”。而河南襄城县发现的始建国天凤四年铜钲,文曰:“颍川县司盾发弩令正重亖十亖斤始建国天凤亖年缮”,(19)连用三个“亖”字,更能证明新莽在始建国二年之后“四”字一律是写成“亖”。第一至六志石纪年均为始建国二年之后的新莽时期,志文“四”字均写作“四”而非“亖”,此其一疑也。          

图二刘去疾志石(采自《金石研究》第一辑)

《王莽简》认为:“‘七’字容易和‘十’字混淆,他们的区别,只是七字横画长而竖画短。王莽时期为了避免这种混淆,似乎习惯于把‘七’字写作‘桼’字。”(20)而胡永鹏先生《西北边塞汉简编年》(以下简称《编年》)则指出新莽简“七”写作“桼”的时间不晚于始建国三年七月,在东汉建武初年仍有沿用。(21)《编年》所收录的新莽简,除了个别属于追述简外,始建国三年七月之后的简文“七”字一律写作“桼”。其他新莽金石材料中,前文所引的新中尚方铜钟铭文有“始建国亖年桼月”;宋人洪适《隶续》所载新莽候钲铭文有“重五十桼斤,新始建国地皇上戊二年”;(22)河南南阳发现的冯孺久墓室题记有“始建国天凤五年十月十桼日”,(23)可知新莽时期在始建国三年七月之后“七”字均写作“桼”。另外,西汉时期“七”字为一横一竖交叉之形,横画长而竖画短,如阳朔二年的上林鼎三的“七”字写作。(24)而最早在东汉建武时期,“七”字才开始出现竖画末端右曲,如建武中元二年的东海宫司空槃的“七”写作(25)第八、九志石纪年为始建国三年七月之后的新莽时期,志文“七”字仍写作“七”而非“桼”。第七至九志石纪年均为新莽时期,志文“七”字竖画末端已右曲,此其二疑也。

图三陈德志石(《金石研究》第一辑)

 图四是即之志石(《金石研究》第一辑)

两汉金石材料所见“二十”皆作“廿”。而《补说》指出西北文书简“始建国三年以后‘廿’均写作‘二十’。直到更始年间,‘二十’的写法恢复为‘廿’。”而《编年》根据肩水金关汉简,将“廿”写作“二十”的最早时间进一步提前至始建国二年十月。(26)可知新莽在始建国二年十月以后“二十”一律写作“二十”,“二十”为新莽的特征字。第一、七、八、十至十二志石纪年为始建国二年之后的新莽时期,志文“二十”理应写作“二十”而非“廿”,此其三疑也。

两汉刻石、铜器、简牍等铭文中的“三十”皆作“卅”,如西汉阳朔四年钟铭文“第卅九”;(27)东汉永兴二年孔谦碑碑文“年卅四”等等,(28)例子极多,不再赘举。根据《编年》所录新莽简与东汉简,简牍中“三十”的写法最早出现于始建国二年八月,(29)最迟在建武三年恢复“卅”的写法。(30)可以得出“卅”改写为“三十”,在始建国二年八月后的新莽时期出现,“三十”也是新莽时期的数字特征。第七志石纪年为始建国三年,志文“三十”不作“三十”而作“卅”。第十三、十四志石纪年为建武三年之后的东汉时期,第十五至十七志石纪年为西汉时期,志文“三十”不作“卅”而作“三十”,此其四疑也。

图五游范志石拓本A(《金石研究》第一辑)

图六游范志石拓本B(《金石研究》第一辑)

除了新莽一朝曾将“四十”写作“亖十”外,整个两汉时期金石文字中的“四十”皆以“卌”表示。其例甚多,仅举两例,如居延新简中的《建武五年劾状(冯匡)》:“年卌九岁”;(31)东汉永兴元年乙瑛碑:“选其年卌以[上]”。(32)第十八、十九志石纪年为东汉建武廿一年,志文“四十”不作“卌”而作“四十”,此其五疑也。


图七楗罕志石(《金石研究》第一辑)

王莽代汉自立后,认为威德至盛异于前,妄自尊大对匈奴采取歧视政策,其中之一便是更改匈奴名号,始建国二年十二月“更名匈奴单于曰降奴服于”。(33)始建国天凤二年五月“号匈奴曰‘恭奴’”(34)改称匈奴为“恭奴”,在汉简也有所反映。《编年》所录始建国天凤四年的马圈湾汉简中,检得十简涉及新室征战匈奴之事,称匈奴则皆为“恭奴”或“共奴”。(35)“共”为“恭”之假借,恭有恭顺之意,“恭奴”与“降奴”同为带有贬斥轻蔑意味的丑名。第五、六、二十至二十二志石,纪年为始建国地皇元年,志文称匈奴仍用“凶(匈)奴”这一本名,而非“恭奴”或“共奴”这样的丑名,此其六疑也。(36)

图八李干志石(《金石研究》第一辑)

关于新莽年号的省写问题,《志石初探》认为刻石中“始建国”省写作“建国”,“始建国地皇”省写作“地皇”,推测与载体受书面的大小有关,结合《汉书》等也有“始建国”与“建国”,“始建国地皇”与“地皇”这样繁简混用的记载,进一步推测新朝当时的官方还是民间社会,对于年号确有化繁就简的省写现象。《汉书》确实存在新莽年号繁简混用的情况,但辛德勇先生在《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以下简称《建元》)指出:“后世学者为前朝纂述史书,为行文简洁,或是出于某种习惯,往往对一些繁复的称谓加以减省,年号也有这种情况。”(37)班固将“始建国”记为“建国”,“始建国地皇”记为“地皇”,不过是简略写法而已,正如其将东汉光武帝年号“建武中元”书作“中元”,以及西汉哀帝年号“太初元将”书作“太初”,原本出自同一轨辙。(38)在确信无疑的新莽时期纪年文物中,包括载体受书面同样狭小的简牍,未见“始建国”省写作“建国”,也未见“始建国地皇”省写作“地皇”。尽管在《编年》中收录的一枚居延新简简文有“建国亖年毋出入”云云,(39)似乎有例外情况,但正如肩水金关汉简简文有“始建元年三月壬申朔己丑”,(40)居延汉简文有“卅井降虏隧始建二年四月什器簿”,(41)这只是吏员戍卒书写时疏忽脱漏“始”、“国”字而已,并非省写。可见新莽年号在当时实际使用中并没有省写现象。“始建国地皇”这一年号在当时不但没有省写,而且始建国地皇年间有着颇为繁复的纪年方式。过去陈直先生在《汉书新证》认为地皇年号亦有简称繁称之三种形式,有简称为地皇者;有繁称为始建国地皇者;更有繁称为始建国地皇上戊者。(42)第一种简称固然已证明不确,而第二种繁称,不妨稍作考辨一下。第二种繁称所引用的例证为始建国地皇元年候骑钲,载于罗振玉《贞松堂集古遗文》卷十五。(43)但检阅原书,摹本“地皇”下一字的字形为“六”字非“元”字,罗氏释文亦为“六”字,而地皇仅有四年,要么铭文为伪,要么摹本有误,因此陈氏所引这一例证并不成立,地皇年号不存在第二种繁称。始建国地皇年间的纪年方式,一律是采用“新(国号) 始建国地皇(年号) 上戊(历名) 年数”这样的繁称。相关的例证,除了《编年》《汉书新证》《建元》收录的始建国地皇年间的简牍、铜器外,近年又发现另一新莽侯骑钲,铭文纪年方式同样作“新始建国地皇上戊二年”。(44)第三、四志石纪年“始建国”省写为“建国”,第五、六、九、二十至二十二志石纪年“始建国地皇”省写为“地皇”,而且纪年方式未使用繁称,此其七疑也。

滦南刻石纪年最早的是西汉元鼎二年,见于游范志石侧面。根据辛德勇先生在《建元》的研究,元鼎为汉武帝第五纪元年号,属于追记性质,其得名缘自武帝在第五纪元的第四年在汾阴得到宝鼎。(45)游范志石侧面志文具有“物勒工名”性质,显然不是事后追述,则志文在第五纪元的第二年焉能预称为“元鼎二年”?此其八疑也。


综合以上辨析,所举述的这部分志石可谓破绽颇多,伪迹昭然若揭。作伪者依托史籍煞有介事地臆造内容,有一定迷惑性,但因不谙两汉尤其新莽时期字词、年号在当时的实际使用情况,无知妄作终究露出了马脚。虽然目前滦南刻石的拓本及释文未有全部刊布,但其它已公布的滦南刻石与这部分志石的字体特征、遣词造句均一致,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可以推知滦南刻石不存在真伪混杂的情况,一伪俱伪,可以称得上是造假数量之多、流毒范围之广为历代罕见的赝鼎。

注释:                                             
(1)马子云、施安昌:《碑帖鉴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一九九三年十二月第一版,一九九三年十二月第一次印刷,第471页。
(2)欧阳辅:《集古求真续编》,《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十一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发行,一九八二年第二版,第8768页。
(3)高文:《汉碑集释》,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第二版,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第一次印刷,第411页。
(4)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一册,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一九八九年五月第一版,一九九七年八月第二次印刷,第54页。
(5)刘秀梅:《东汉<黄君墓碑>拓片考疑》,《文博》二〇一二年第二期。
(6)《陈德残碑》摹本见[清]牛运震:《金石图说》,《石刻史料新编》,第二辑第二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发行,一九七九年初版,第942页。拓本参见琴岛荣德二〇一九年迎春艺术品拍卖会第二二一一号拍品。《李昭碑》拓本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一册,第43页。该书第178页另外收录“王君碑额”,题云《汉故王君之碑》,审其书风去汉已远,亦当为伪刻。
(7)《汉碑集释》,第489页。
(8)[汉]蔡邕:《蔡中郎文集》(附蔡中郎外传),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一九九一年北京第一版,第11页。
(9)《汉碑集释》,第204页。
(10)《汉碑集释》,第472页。
(11)[清]陆增祥:《八琼室金石祛伪》,《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八册,第6194、6195页。
(12)李刚田:《我的题跋》,《中国书法》二〇一九年第四期。赵熊:《风过耳堂金石题跋》,中国篆刻出版社出版发行,二〇一九年,第27页。
(13)[日]森鹿三:《居延出土的王莽简》,《简牍研究译丛》第一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一九八三年四月第一版,一九八三年四月第一次印刷),第13页。
(14)饶宗颐、李均明:《新莽简辑证》,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发行,一九九五年九月台一版,第105页。
(15)焦天然:《新莽简判断标准补说——以居延新简为中心》,《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二〇一六年第十一期。
(16)徐玉立主编:《汉碑全集》,第一册(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二〇〇六年八月第一版,二〇〇六年八月第一次印刷,第50—56页。
(17)容庚:《秦汉金文录》,汉金文录卷二,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发行,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初版,一九九二年十月景印一版,第2页。
(18)周进集藏,周绍良整理,李零分类考释:《新编全本季木藏陶》,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一九九八年十月第一版,一九九八年十月北京第一次印刷,第333、334、336页。
(19)姚垒:《襄城县出土新莽天凤四年铜钲》,《中原文物》一九八一年第二期。
(20)《居延出土的王莽简》,第13页。
(21)胡永鹏:《西北边塞汉简编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二〇一七年十月第一版,二〇一七年十月第一次印刷,第534页。
(22)[宋]洪适:《隶释·隶续》,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一九八五年十一月第一版,一九八五年十一月第一次印刷,第301页。
(23)《汉碑全集》,第一册,第73—75页。原书释文“孺久”误作“孺人”。
(24)孙慰祖、徐谷富:《秦汉金文汇编》,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发行,一九九七年四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第55页。
(25)《秦汉金文汇编》,第239页。
(26)《西北边塞汉简编年》,第534页。
(27)《秦汉金文汇编》,第122页。
(28)《汉碑集释》,第179页。
(29)《西北边塞汉简编年》,第337页。
(30)《西北边塞汉简编年》,第381页。
(31)《西北边塞汉简编年》,第395页。
(32)《汉碑集释》,第167页。
(33)[汉]班固:《汉书》,卷九十九《王莽传》(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一九六二年六月第一版,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上海第二次印刷,第4121页。
(34)《汉书》,卷九十四《匈奴传》,第3828页。
(35)《西北边塞汉简编年》,马圈湾汉简66、68、73、83、98、114、115、119、133、159,第358、359、363、364页。
(36)两汉时期匈奴称谓使用“本名”和“丑名”相关论述,参看宋超:《“匈奴人”与“胡虏”:两汉称谓变化考察——以居延汉简为中心的讨论》,《秦汉研究》第二辑,三秦出版社出版发行,二〇〇七年十一月第一版,二〇〇七年十一月第一次印刷。
(37)辛德勇:《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二〇一三年七月北京第一版,二〇一三年七月北京第一次印刷),第274页。
(38)《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第287、315、316页。
(39)《西北边塞汉简编年》,居延新简EPT4.8,第346页。
(40)《西北边塞汉简编年》,肩水金关汉简73EJF3:338 201 205A 73EJT7:148,第331页。
(41)《西北边塞汉简编年》,居延汉简81.3,第335页。
(42)陈直:《汉书新证》,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二〇〇八年四月第一版,二〇〇八年四月北京第一次印刷,第26页。
(43)罗振玉:《贞松堂集古遗文》下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发行,二〇〇三年九月第一版,二〇〇三年九月第一次印刷,第297、298页。
(44)呼啸:《新见王莽地皇二年侯骑钲考论》,《上海文博论丛》二〇一一年第三期。
(45)《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第41、42页。



注:原文刊于《中国金石》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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