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承彦碑 赵地、刘汉屏两位先生《未见著录的汉〈黄承彦碑〉》一文发表于《文物天地》杂志二〇〇〇年第三期,文中称一九七七年在天津旧书店购得汉《黄承彦碑》拓本一册,碑额圭形,篆书“汉故黄君之碑”,碑的下半部已剥蚀,碑文为隶书,共存约一百八十字。考碑主为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碑文中之“四年”为东汉建安二十四年。拓本为剪裱本,文章仅有拓本部分图片,亦未收录碑文全文。又称此碑未见金石书目著录,拓本可能是海内孤本。 其实,此碑尝著录于民国欧阳辅《集古求真续编》。(2)网络搜索尚可找到此碑拓本数种,经与原文所收拓本比对,可确定为同一碑刻。据网络所见此碑整纸本,可知碑文十四行,兹迻录可识之碑文如下: 图一黄承彦碑拓本(采自网络) 《集古求真续编》收录此碑时即有疑问:“中有‘四年甲寅’四字,考之史汉,惟宣帝元康四年岁在甲寅,其余四年无值甲寅者。若果为元康,又在五凤石刻之前矣。惟‘甲寅’下为‘朔’字,似是月建为甲寅。然‘四年’下无‘正月’二字,亦无空缺,则甲寅又非月建,殊不可解。岂作伪而故为此离奇欤?”最后认为:“余终不敢信为岑鼎”,已有所揭示为伪刻。书中亦未详其出处,来历不明本身就很可疑,再通读碑文,除欧阳辅所举之外,尚有四处不合汉碑体例,补证如下: (一)东汉墓碑碑额往往标明碑主身份,若为官宦,刊其官职最高者,汉碑中习见,不赘举;若为高蹈不仕之人,则刻其私谥,以期流传百世,如《玄儒娄先生碑》。(3)《黄承彦碑》碑额题云“汉故黄君之碑”,并无碑主身份,显然不合汉碑体例。无独有偶,《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所收录的《黄君墓碑》,碑额亦作“汉故黄君之碑”,(4)已有学者指出碑为伪刻。(5)前面所提及的两则伪刻《李昭碑》与《陈德残碑》,碑额也分别为“汉故李君之碑”“汉故陈君之碑”。汉碑碑额如作“汉故某君之碑”,断为伪刻当大致不谬。(6)此其一疑也。 (二)汉碑碑文叙述碑主名讳通常体例为“君讳某,字某”,必先名而后字,如《张迁碑》:“君讳迁,字公方”;(7)《陈太丘碑》:“先生讳寔,字仲弓”。(8)《黄承彦碑》之碑文首云:“先生讳承彦,沔南白水人也”,“承彦”若为名则无字,若为字则无名,亦未循汉碑体例,此其二疑也。 (三)汉碑载碑主里籍格式一般是“郡国名 县名”,如《刘熊碑》:“广陵海西人也”;(9)《曹全碑》:“敦煌效谷人也”。(10)“广陵”、“敦煌”为郡名,“海西”、“效谷”为县名。《黄承彦碑》称碑主为“沔南白水人也”,两汉无沔南郡,“沔南”指沔水以南的地区,非郡名。则此处与汉碑体例也有抵牾,此其三疑也。 (四)碑文中的“四十”写法在汉代应为“卌”(详见下文论述),此其四疑也。 除了上述四个疑点之外,《黄承彦碑》还有更严重的破绽。清人陆增祥撰著《八琼室金石补正》,曾附录《八琼室金石祛伪》一卷,所录为自秦至唐之伪刻。《黄承彦碑》与其中一方标称为北魏正光二年的伪刻《高植墓志》文辞内容多有雷同。(11)如志云:“君禀性生纯诚,德音洋溢乎朝野,天资刚健,伟绩载记于太常。有果敢慷慨之志,无苟且畏葸之心。乃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又其倜傥不群,非碌碌庸众所与语者……当其时宾僚咸集,士友感德”,碑曰:“□之禀性纯诚,德音洋溢乎朝野,天资刚健……纬绩载记于史册,有果敢之志,无畏葸之心……乃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也……又其倜傥不群……非碌碌庸众者所可同日语……当其时士友感德”。又如后面的颂词,志云:“蔼蔼前哲,秉心克贞。鞠躬尽瘁,遐迩共称。克勤克俭,既和且平。坚若介石,穆如清风”,碑曰:“蔼蔼前哲,玉洁光明。鞠躬尽瘁,遐迩共□。克勤克俭,既龢且平。坚若介石,穆如清□”。文辞雷同之处甚多,显然其中一石必定抄袭另一石而作伪。陆增祥在《八琼室金石祛伪》提及:“丁丑二月儿子继辉录寄此志”,则《高植墓志》最晚在光绪三年即公元一八七七年已经出现。《集古求真续编》虽未记载《黄承彦碑》何时出现,但该书成书于民国二十二年即公元一九三三年,而在其之前的金石书目未见著录此碑,按常理推断,《黄承彦碑》应晚出于《高植墓志》,则前者乃据后者窜改赝造之伪刻,自不待言了。 所谓的滦南刻石,是指近年据传出土于河北滦南县一批带有两汉纪年的刻石,以志石为主,志石记载战死或亡故的汉代将士、工匠、刑徒之名讳、年龄、籍贯、卒年等信息,因刻铭在磨刀石上,又称为砺石墓志或磨刀石墓志。据统计,刻石总共有三百四十三块,纪年最早为西汉武帝元鼎二年,最晚为东汉献帝初平四年。张驰先生在二〇一五年《文献》杂志第六期发表了《河北省滦南县新出两汉石刻初探》一文,首次对这批刻石进行了考证,其后张先生在修订原文基础上又撰写了《河北省滦南县新出两汉志石、盟书初探》(以下简称《志石初探》),刊登于《金石研究》第一辑(二〇一七年),文章认为滦南刻石“其所涉内容可与《汉书》《后汉书》等传世文献的记载互为印证,亦可补史之阙、纠史之偏,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可为两汉时期东北地区民族关系史,边疆史地等的研究提供有力的物证。”“这批滦南两汉刻石是继碑刻、简牍、刑徒砖、未央宫骨签之后,数量颇为可观的汉代文献新发现,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滦南刻石甫一公布,其真伪即引起较大争议,持疑者固然不少,但看真者亦大有人在,其中不乏书法篆刻界的名家和金石收藏界的资深人士,皆以之为汉刻不疑,称其为年代最早之墓志铭,对拓本加以题跋、临摹。(12)日本《金石书学》杂志第十九号(二〇一五年)也俨然以为真品收录其中数种。持疑者主要认为书体不符合汉代风格,例如部分志文与楚简相类,还有时间跨度两百多年,但书风又如此雷同,宛如一人所刻,这些都是令人滋疑的地方。目前尚未见有论者从刻辞内容上进行辨伪,恐怕因为这批刻石所涉内容以及官职、地名、年号等信息,似乎与史书所载相吻合,骤眼一看并无多大疑问。但仔细审读铭文内容,其实疑点重重,试以《志石初探》所收部分志石内容为例,辨析在字词和年号使用方面的可疑之处。迻录部分志石内容如下: (十)始建国三年秋九月,……春秋廿九(石迁志石)(十一)以始建国三年春三月镇抚辽西,六月廿二日亡身于乱戝(章明志石)图二刘去疾志石(采自《金石研究》第一辑) 《王莽简》认为:“‘七’字容易和‘十’字混淆,他们的区别,只是七字横画长而竖画短。王莽时期为了避免这种混淆,似乎习惯于把‘七’字写作‘桼’字。”(20)而胡永鹏先生《西北边塞汉简编年》(以下简称《编年》)则指出新莽简“七”写作“桼”的时间不晚于始建国三年七月,在东汉建武初年仍有沿用。(21)《编年》所收录的新莽简,除了个别属于追述简外,始建国三年七月之后的简文“七”字一律写作“桼”。其他新莽金石材料中,前文所引的新中尚方铜钟铭文有“始建国亖年桼月”;宋人洪适《隶续》所载新莽候钲铭文有“重五十桼斤,新始建国地皇上戊二年”;(22)河南南阳发现的冯孺久墓室题记有“始建国天凤五年十月十桼日”,(23)可知新莽时期在始建国三年七月之后“七”字均写作“桼”。另外,西汉时期“七”字为一横一竖交叉之形,横画长而竖画短,如阳朔二年的上林鼎三的“七”字写作。(24)而最早在东汉建武时期,“七”字才开始出现竖画末端右曲,如建武中元二年的东海宫司空槃的“七”写作。(25)第八、九志石纪年为始建国三年七月之后的新莽时期,志文“七”字仍写作“七”而非“桼”。第七至九志石纪年均为新莽时期,志文“七”字竖画末端已右曲,此其二疑也。 图三陈德志石(《金石研究》第一辑) 图四是即之志石(《金石研究》第一辑) 两汉金石材料所见“二十”皆作“廿”。而《补说》指出西北文书简“始建国三年以后‘廿’均写作‘二十’。直到更始年间,‘二十’的写法恢复为‘廿’。”而《编年》根据肩水金关汉简,将“廿”写作“二十”的最早时间进一步提前至始建国二年十月。(26)可知新莽在始建国二年十月以后“二十”一律写作“二十”,“二十”为新莽的特征字。第一、七、八、十至十二志石纪年为始建国二年之后的新莽时期,志文“二十”理应写作“二十”而非“廿”,此其三疑也。 图五游范志石拓本A(《金石研究》第一辑) 图六游范志石拓本B(《金石研究》第一辑) 王莽代汉自立后,认为“威德至盛异于前”,妄自尊大对匈奴采取歧视政策,其中之一便是更改匈奴名号,始建国二年十二月“更名匈奴单于曰降奴服于”。(33)始建国天凤二年五月“号匈奴曰‘恭奴’”。(34)改称匈奴为“恭奴”,在汉简也有所反映。《编年》所录始建国天凤四年的马圈湾汉简中,检得十简涉及新室征战匈奴之事,称匈奴则皆为“恭奴”或“共奴”。(35)“共”为“恭”之假借,恭有恭顺之意,“恭奴”与“降奴”同为带有贬斥轻蔑意味的丑名。第五、六、二十至二十二志石,纪年为始建国地皇元年,志文称匈奴仍用“凶(匈)奴”这一本名,而非“恭奴”或“共奴”这样的丑名,此其六疑也。(36) 图八李干志石(《金石研究》第一辑) 关于新莽年号的省写问题,《志石初探》认为刻石中“始建国”省写作“建国”,“始建国地皇”省写作“地皇”,推测与载体受书面的大小有关,结合《汉书》等也有“始建国”与“建国”,“始建国地皇”与“地皇”这样繁简混用的记载,进一步推测新朝当时的官方还是民间社会,对于年号确有化繁就简的省写现象。《汉书》确实存在新莽年号繁简混用的情况,但辛德勇先生在《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以下简称《建元》)指出:“后世学者为前朝纂述史书,为行文简洁,或是出于某种习惯,往往对一些繁复的称谓加以减省,年号也有这种情况。”(37)班固将“始建国”记为“建国”,“始建国地皇”记为“地皇”,不过是简略写法而已,正如其将东汉光武帝年号“建武中元”书作“中元”,以及西汉哀帝年号“太初元将”书作“太初”,原本出自同一轨辙。(38)在确信无疑的新莽时期纪年文物中,包括载体受书面同样狭小的简牍,未见“始建国”省写作“建国”,也未见“始建国地皇”省写作“地皇”。尽管在《编年》中收录的一枚居延新简简文有“建国亖年毋出入”云云,(39)似乎有例外情况,但正如肩水金关汉简简文有“始建元年三月壬申朔己丑”,(40)居延汉简简文有“卅井降虏隧始建二年四月什器簿”,(41)这只是吏员戍卒书写时疏忽脱漏“始”、“国”字而已,并非省写。可见新莽年号在当时实际使用中并没有省写现象。“始建国地皇”这一年号在当时不但没有省写,而且始建国地皇年间有着颇为繁复的纪年方式。过去陈直先生在《汉书新证》认为地皇年号亦有简称繁称之三种形式,有简称为地皇者;有繁称为始建国地皇者;更有繁称为始建国地皇上戊者。(42)第一种简称固然已证明不确,而第二种繁称,不妨稍作考辨一下。第二种繁称所引用的例证为始建国地皇元年候骑钲,载于罗振玉《贞松堂集古遗文》卷十五。(43)但检阅原书,摹本“地皇”下一字的字形为“六”字非“元”字,罗氏释文亦为“六”字,而地皇仅有四年,要么铭文为伪,要么摹本有误,因此陈氏所引这一例证并不成立,地皇年号不存在第二种繁称。始建国地皇年间的纪年方式,一律是采用“新(国号) 始建国地皇(年号) 上戊(历名) 年数”这样的繁称。相关的例证,除了《编年》《汉书新证》《建元》收录的始建国地皇年间的简牍、铜器外,近年又发现另一新莽侯骑钲,铭文纪年方式同样作“新始建国地皇上戊二年”。(44)第三、四志石纪年“始建国”省写为“建国”,第五、六、九、二十至二十二志石纪年“始建国地皇”省写为“地皇”,而且纪年方式未使用繁称,此其七疑也。 滦南刻石纪年最早的是西汉元鼎二年,见于游范志石侧面。根据辛德勇先生在《建元》的研究,元鼎为汉武帝第五纪元年号,属于追记性质,其得名缘自武帝在第五纪元的第四年在汾阴得到宝鼎。(45)游范志石侧面志文具有“物勒工名”性质,显然不是事后追述,则志文在第五纪元的第二年焉能预称为“元鼎二年”?此其八疑也。 综合以上辨析,所举述的这部分志石可谓破绽颇多,伪迹昭然若揭。作伪者依托史籍煞有介事地臆造内容,有一定迷惑性,但因不谙两汉尤其新莽时期字词、年号在当时的实际使用情况,无知妄作终究露出了马脚。虽然目前滦南刻石的拓本及释文未有全部刊布,但其它已公布的滦南刻石与这部分志石的字体特征、遣词造句均一致,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可以推知滦南刻石不存在真伪混杂的情况,一伪俱伪,可以称得上是造假数量之多、流毒范围之广为历代罕见的赝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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