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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聪聪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五年前，尤三姐第一次见到戏台上的柳湘莲，他那么帅气，那么刚正，她一见倾心，魂牵梦萦。五年后，柳湘莲第一次见到血泊里的尤三姐，她如此美丽，如此刚烈，他后悔不已，遗憾万千。尤三姐项下一横，香消玉殒。柳湘莲万根尽削，遁入空门。两个刚烈决绝的年轻人，以最绝情的方式诠释至情，这大概是《红楼梦》中最令人痛心的场景。天下之道论到极至，百姓的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到极至，男人和女人的一个情字。千古情场得失，究竟是男子之过呢，还是女子之过？尤三姐出身寒门，凭借着尴尬的亲缘关系，来到了宁国府。她是贾珍妻子尤氏的继母带来的女儿，和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在贾珍贾蓉父子的眼中，也从未把尤氏姐妹花当作亲戚，把她们留在贾府，不过是养两个供其享乐的玩偶罢了。寄身于肮脏混乱的宁国府，走向沉沦是她无可奈何的宿命。因为尤家的生活全靠贾府接济，尤三姐便只能接受亲密供养关系背后的潜规则。为了生存，她不得不与贾珍父子虚与委蛇，强颜欢笑，但在尤三姐的内心深处，根本看不上这些浪荡子弟。
当贾蓉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时，尤三姐暗自沉了脸；面对贾珍的戏言调笑、垂涎之意，尤三姐只是淡淡相对。在这些细微的言谈举止间，处处表露了尤三姐对贾珍父子的鄙视与厌恶。她不是尤二姐那样软弱随和的应声虫，她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醒的认知。她痛恨这片用几个臭钱陷住她的泥潭，痛恨被当粉头取乐的不自主的命运。美貌，便是她绝地反击的首要武器。微醺的尤三姐，对贾珍、贾蓉、贾琏的勾当直言不讳，痛戳他们的“丑事”。她的无耻老辣，把风月场中耍惯的贾氏兄弟唬得酒都醒了。尤三姐利用自己的风流标志，拿贾氏兄弟嘲笑取乐，哄得男子们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以此为乐。既然在逆境中无法保全自身，她宁愿是自己嫖了男人，而不是被男人奸淫。尤三姐用她的“泼声厉言”和“挑拣闹腾”来刺痛别人，也刺痛她自己。“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可爱，刺大扎手。咱们未必降得住，正经捡个人聘了吧。”贾琏的这番话，道出了尤三姐有机会“自主择婿”的原委。所谓轻狂，不过是她为自己争取机会的手段罢了。五年前的惊鸿一瞥，为她埋下了幸福的火种。那个在戏台上扮演小生的男子，照亮了她未来的路。
“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捡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人一年不来，我等一年，十年不来，我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我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尤三姐用决绝的爱情誓言，斩断了过去的种种，从此敛去了放浪形骸，一心苦等柳湘莲。尤三姐能辨宝玉“绝不糊涂”，能识凤姐“面和心狠”，足以见其眼力不凡。的确，柳湘莲是个帅让薛蟠流口水的美男子，更是一位仗义豪爽的侠客。可这一切，只是尤三姐一个人的惊心动魄。暗恋是一件孤独寂寞的事情，你在心里爱他爱得声嘶力竭，他听不到，你在心里爱他爱得天崩地裂，他看不到。柳湘莲根本不知道有人爱了他五年，并许下了非他不嫁的诺言。尤三姐和柳湘莲之间，没有接触了解，更没有感情基础，他们的全部缘分，只取决于主观想象和猜来猜去。尤三姐因为那一眼，压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柳湘莲对尤三姐的全部认知，只能来自于外界的风言风语。一见钟情很炫目，却也带有极大的风险。猜对了是侥幸，猜错了可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很遗憾，这世间没有那么多侥幸，尤三姐终究是赌输了。
“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这是柳湘莲的择偶条件。尤三姐显然很符合这个标准。尤三姐有多美呢？据贾琏评价，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所以在贾琏、薛蟠、宝玉等人的眼中，一致认为尤三姐和柳湘莲是一门好亲事。柳湘莲原来也是世家子弟，但因父母早丧，家道中落，所以读书不成，爱好串戏。他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柳湘莲虽然在行为上表现得放荡不羁，但内心孤傲，自视甚高。在柳湘莲看来，“符合妇德”根本就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默认条件。他虽然说着“只要绝色”，可实际上他对婚姻的要求是——既要德、又要色。我们很难用现代人的眼光，去评价柳湘莲的自我定位与择偶观是否有偏差，但他实在不该轻诺、轻信。当贾琏提亲时，他想都没想，就欣然应允，只觉得是贾琏介绍的，一定差不了。还把自己家传的鸳鸯剑当作聘礼，送给了尤三姐。之后听宝玉说尤三姐是东府的人，便认定东府除了门前的两对儿石狮子，只怕连猫狗都不干净。
柳湘莲怀疑尤三姐的“清白”，决心不做“剩王八”、“接盘侠”，于是急匆匆地找借口退婚，冒冒失失地讨要鸳鸯剑。当亲眼目睹尤三姐拔剑自刎时，他又大声哭泣，自悔不及：其实尤三姐一直都是那个尤三姐，变来变去的是柳湘莲对她的态度。柳湘莲可以不接受尤三姐的过往，但他的轻率极端，在某种程度上催化了悲剧的发生。柳湘莲因一时高兴就轻易允诺，给足了希望。喜出望外的尤三姐把鸳鸯剑挂在绣房的床上，每天望着剑高兴地笑，以为自己有了终身的依靠。而柳湘莲却又轻易地听信了传言，给足了绝望。尤三姐的宿命分为两段，未遇见柳湘莲时，和遇见柳湘莲之后。他治好了她的忧郁，而后又赐予她悲伤，他带她触碰希望的高地，而后又把他扔向绝望的谷底。希望和绝望之间的片刻欢喜，透支了尤三姐全部的生命热情。不要因为一时高兴就轻易承诺，也不要因为亲友之言就轻易相信。随随便便的决定，是对他人的伤害，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谨言慎行是一种修养，更是一种高级的自我保护。
只一句“还你的定礼”，尤三姐什么也没有多说一句，就剑锋一横，倒在了柳湘莲的脚下，没有一丝犹豫。尤三姐以死明志，用鲜血成全了自己。尤三姐的绝望，不只是来自于爱情理想的幻灭，更深的源于自我救赎的失败。她厌恶生活在贾府的自己，厌恶曾经的“不得已而为之。”她以为柳湘莲就是那道光，能带领她度过苦海，走出泥潭。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轻视，却逃不开柳湘莲的嫌弃。贾府就是一个贴在她身上的铁烙印，昭示着她是一个不洁的女人。她以为柳湘莲懂他内心的“刚烈纯净”，却没有料到柳湘莲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柳湘莲就像一场梦，一场尤三姐自我编织的梦，一场代表着希望与救赎的梦。当梦醒了，却无路可走。没有人会体谅她的过往，没有人会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只有鲜血才能洗净尘泥，还她清白之身。“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一句两无干涉，道尽五味杂陈。生命是一场自我的修行，压死尤三姐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爱情的破灭，而是内心深处的无法和解。面对曾经犯过的错，她无法逃脱挥之不去的自我谴责，更看不到自我救赎的出路。
面对曾经犯过的错，即使没有办法求得别人的原谅，也至少学着自己原谅自己。人的一生难免犯错，其中有自己的原因，也有时候是别人铸就的，关键就在于怎样对待这些大大小小的不如意，是原谅还是不原谅。万丈迷津，唯有自渡。每件事都有原委，每个原委中又拐着好几道弯，由此可见，这世事都藏着委屈。既然看不到事情的全貌，就别爱得那么轻易，又恨得那么盲目，因为任何难以理解的行为背后，都有它的理由。犯了错，改正就好。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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