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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放词的形成,不只是苏轼一人的功劳

 青于墨啊 2020-04-08

词分为婉约、豪放。究竟怎样才算婉约,怎样才算豪放?

简单来说,婉约词的表现的多是男女恋情,与(女性的)离别相思、伤春感时,风格迂回委婉;而豪放词正是与此对立,表现范围比较广阔,格调上也相应壮大豪迈。

一般我们认为,豪放词是苏轼首创。而实际上,豪放词的形成并非是一蹴而就的。


草创期的“豪放词”:原生态的纯朴表达

和其他文学艺术一样,词最初也是在民间产生的。《敦煌曲子词》被认为是最早的民间词集,约创作于中晚唐时期,表现的是词的原始又朴素的形态。那时的词,体制还不稳定,语言较俚俗,多带有浓浓的生活气息。

由于敦煌曲子词的作者队伍庞大,因而题材的选择上相当广泛。“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

这其中有不少表现边塞的作品,如这首《菩萨蛮》:

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

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上片说镇守敦煌的大将相当有威望,下片写全体将士对吐蕃扰边的愤恨,满怀必胜的信心。

除了这首词之外,还有如《生查子·三尺龙泉剑》《拓枝词·将军奉命即须行》等。

恰如唐圭璋所言:“豪放之作在敦煌民间词本属常见。”


唐五代文人词中的“豪放”担当:李煜

讲道理,敦煌民间词中的题材是非常丰富的,但是后来逐渐成熟起来之后却走上了婉约的路子。这是由词的传播性质决定的:

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欧阳炯《花间集序》

词本来是在酒宴上供歌女演唱的,增加歌女表演魅力的。在那种娱乐场合下,让那些娇美的歌女唱“大江东去”,这画面,你想想,诡异不?

欧阳炯为之做序的《花间集》,是晚唐五代文人词集,也被视为最早的文人词集。这些作者被称为“花间词人”,他们主要是西蜀词人,他们确定了词的婉约发展方向。

在花间词人笔下,词的内容主要是描写女子的美丽姿容以及表现她们的相思离愁。无论是语言,还是情调,都充满了脂粉味和香艳气。如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这样的“创作模式”,对词的发展影响深远。

而晚唐五代,词坛上还有一股势力不可忽视——南唐词人,以南唐二主和冯延巳君臣为代表。在南唐词人手中,词开始可以抒情,抒的什么情呢?不是女子式的相思怨别,而是开始出现“士大夫之情”,软媚的词有了骨力。

当然,我们该记得,王国维曾经评价“士大夫之词”指的是李煜。而事实上,李煜的前辈李璟与冯延巳早已做了范例。

冯延巳的词,在寻欢作乐的表面下,隐含着挥之不去的个人性的忧伤与哀愁。那种“愁”让人恍惚究竟是词中女子的愁还是作者本人的愁。如“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等,愁思深沉而难以言明,作为南唐宰相,国势危急,他本人政治才能有限,内心有惶恐与迷乱。冯词中已经显现出封建士大夫共有的“世事难料”与“人生无常”的悲切心情。

李璟,在位时前期比较顺风顺水,扩地很广,不过后来因听信佞臣不纳忠谏而国势很快衰败,不得已向周奉表称臣。他在文艺上颇有造诣,词作广为传颂的是《摊破浣溪沙》两首: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这两首词同样是传统题材,一春恨,一秋思。但词中却流露出作者本人的忧患意识与感伤色彩,与国势家运紧密联系。

冯延巳与李璟的创作,影响了李煜,尤其是李煜亡国破家被囚后的词作。

李煜后期词,很明显地突破了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的狭窄题材,走向广阔的社会人生与家国之恨。如“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望江梅》)

在那些作品中,李煜毫不顾忌地、真诚地抒发对“故国”与“往事”的眷恋与悔恨,情思真切,而不再是代(女性)言。如,“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乌夜啼》)、“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李煜扩大了词的题材,更新了词的表达方式,为后来的词人反拨“词为艳科”、提高词的地位做了一定的铺垫,也为豪放词的形成搭建了一个桥梁。


北宋中前期:婉约主流下豪放因素的萌芽

词由于被用来充当娱乐的工具,被应歌体制所限制,因此在内容上大抵不出男欢女爱、浅斟低唱,对应的风格也是较柔靡的。宋初,词体沿袭唐五代花间词派的路子,以婉约曲折笔法吟咏风花雪月。

但在这主流之下,豪放词也在萌动着。

  • 张先词:婉约词中有豪放因子

张先,有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那位,他的词,总体上看,并没有突破传统相思别恨的范围,但他对词的发展有两个方面的贡献。

首先,他把词用来赠答酬唱,扩大了词的实用功能。文人士大夫间的赠答酬唱本属于诗的惯常用法,而词向来用于歌女的演唱。但张先突破了这样的惯例,身体力行地写了大量与文士们酬唱赠别的词,如《定风波令·再次韵送子瞻》等。

其次,他首次将题序引入诗中。题序本也是诗中有的,对诗的内容做进一步的说明。而题序用于词中,增加了词的叙事性。如《木兰花》正文前就有:

去春自湖归杭,忆南园花已开,有当时“犹有蕊如梅”之句,今岁还乡,南园花正盛,复为此词以寄意旧词即玉联环,在后。

此后苏轼等人在词中使用题序表明词的创作背景,就是受张先的启发。

  • 范仲淹:北宋豪放词的滥觞

范仲淹生活在宋夏对峙的紧张的时期,他心怀天下,始终关注西北战事,不仅亲自参与战争,更喜欢以文字作纪录,即便是当时以幽隐深约的为主词体,在范仲淹手中也不可避免的承载了现实的沉重。

范仲淹的《渔家傲》,将对国家前途的深切忧患加入词中,并且以豪放苍凉的意境,为词注入了新的灵魂。其中一首如: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虽然这类词范仲淹仅存五首,但却将词的描写对象由庭院楼阁扩展到边关荒塞,风格也随题材的广阔变得雄浑,开拓了词的表现领域。为豪放词的出现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 晏殊:词中有哲思

晏殊8岁能文,14岁被真宗赐同进士出身,从此进入官场;浮沉官场多年,直至52岁拜相;他身处真仁两朝太平盛世,到晏殊做宰相时,正值仁宗休养生息之时,政务不多,因此人们称他为“太平宰相”。

命运赠予的每一份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签。晚年的晏殊在仕途上屡遭打击,很快罢相、家道中落。因此,晏殊思想中开始出现理性思考与思辨色彩。

这种思想铸融到词体创作中,就表现为将个体生命的思考提升到哲理的高度,升华了词的内涵,也为北宋豪放词风打开新局面。如《采桑子》中“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人生有限,分别无常,但词人却不是沉溺其中,而是自我排遣,有超脱的人生态度。

没错,这种借词抒发理性的笔法,已经很接近东坡词了。

  • 柳永:婉约高手也作豪放词

词的体制【包括词调、词体类别(如小令、中调或长调)、句式、声律等方面】在柳永手中逐渐定型与成熟。除此之外,柳永的一些作品也作了很大的尝试。柳永一生仕途失意,在羁旅行役中有深入民间的机会,这些经历有利于扩展题材范围。

柳词在题材上的突破:

①涉及咏史怀古题材。如《西施·苎萝妖艳世难偕》,主旨上感时伤事,感慨遥深,从而突破了以柔媚之语写轻艳之情的婉约词作规范。

②有大量表现城市风情的作品。有《望海潮》(东南形胜)咏杭州、《瑞鹧鸪》(吴会风流)颂苏州、 《一寸金》(井络天开)美成都等。

③以表现羁旅行驿为主的词。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另外还有如《鹤冲天》(黄金榜上)之类表现怀才不遇之愤懑的词以及《风归云》(向深秋)等表露出世之念的作品。不一而足,总之,柳词已经大大超出了儿女之情与相思怨别的传统题材。

大力提倡慢词长调也是始于柳永。曲拍徐缓、声调绵长的慢词长调,与曲拍紧促、声调繁短的小令比起来,更利于作者痛快抒情,扩展了词的抒情容量。

在作词手法上,柳永同样有创新,他“以赋为词”,即采用汉赋直言其事的铺叙手法。而柳永将此手法引进词中,不仅与慢词长调的容量相配合,而且有利于抒发豪放之情。

柳永在词作中大量使用纵情直言、铺排张扬的铺陈手法,使词作层次结构井然有序。同时,他还善于把叙事、写景、抒情融为一体,从而使抒情更为畅达自由。

柳永的不少慢词都以铺叙见长。如《望海潮》(南形胜)以大开大合的铺叙笔法,展现了杭州的繁华壮丽与气势磅礴地,将 “承平气象,形容曲尽”。

再如《八声甘州》上片: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词中有一种雄迈豪壮的气势,苏轼曾赞曰“高处不减唐人”,这得益于铺叙艺术,层层渲染雨后江天、萧索清秋、凋谢群芳、寂寥晚景。因此在视觉上给人的冲击力很大。


北宋中后期:诗文革新下的词体革新

  • 欧阳修:词中有旷达

在北宋中期政治风云激荡中的欧阳修,将一身正气带入文学创作中,作为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他反对西昆体的浮华、太学体的艰涩,提倡学习韩愈柳宗元的“文以载道”。

这种思想也渗透到他的词体创作中。加之他与范仲淹等为首的在庆历三年实行变法,但不久就在与保守派的党争中归于失败。政治的失意,残酷的党争,仕途的贬谪,这些都成为欧阳修创作的素材。

欧阳修的词前期以爱情为主,后期却创作了不少表现个人抱负的作品。他的词风格不单一,正所谓“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冯煦《蒿庵论词》)

“疏隽开子瞻”的欧词如,《圣无忧》: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

这首词甚至已经不再借助“离别”来抒情,词中的旷达之气,与苏轼的旷达别无二致。

  • 苏轼:词体革新与豪放词的形成

对于豪放词的生成来说,所有的因素都已整装待发,只差一个能够将前辈经验总结起来的人。那个被文学史选中的人就是苏轼。

其实,在苏轼本人看来,“豪放”并不仅仅是一种气象阔大、气势豪迈的风格,更准确来说,这是一种作词思路,一种革新手段,就是要与传统“艳科”词不同。

在苏轼手中,爱情、爱国、咏史怀古、悼亡、咏怀、民俗、念亲怀友、节序、送别、山水、咏物、农村生活、仕途升沉、人生感慨等诸多题材皆可入词。

他同样是将诗文革新的精神灌注于词的创作中。而其心怀天下的胸怀、旷达洒脱的人格,在挥洒自如的文笔下,他的词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

被公认为是苏轼第一首豪放词《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上片出猎,下片请战。全词弥漫着一种英雄之气与辽阔的氛围。

苏轼对词的革新,还在于“以理入词”,(接上晏殊词的线索)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他从自然中离合聚散的中得到启发,从而排解人世间的烦恼,宽广的胸襟深化了词境。当然,这首词还有个小序“丙辰中秋”云云。

苏轼为了抒情与内容表现,甚至牺牲掉词在音律方面的协调性。【陆游《老学庵笔记》:“……则公(苏轼)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翦以就声律耳。”】

简单来说,苏轼对词的革新不外乎“以诗为词”,就是诗怎样表现,词就怎样表现;诗能表现的,词也能表现。

苏轼的出现,将豪放词的创作推向最高潮。当然,仅仅有苏轼一人的创作实践,还不能形成“派”,那要等到南宋以辛弃疾为首的一批词人的回应,“豪放派”才真正蔚为大观。


文学中的诸多现象如果割裂地看,或是以一种“断代史”的眼光去看,多半无法看到全貌。还是那句话,孙悟空可以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所谓的“传承”,但文学不是,(除非是最早的)后世任何文学创作都可以从前代作品中找到线索。

豪放词的形成,虽然最终是以苏轼登上词坛的实际创作为标志。但是,在此之前,豪放词已经在孕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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