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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ll《古逸斋藏瓦》序

 攒菁堂 2020-04-11

掐指一算,来到西安整三十年了,西安算不得我的“福地”,也没升官也没发财。但长安确实是我的宝地:因为对传统文化、中华民族历史、对人类文明交流史的衷爱,长安是个看不够、呆不够、爱不够、学不够的好地方。我曾经讲过:“条条大路通罗马”,是西方的真理,在东方则是“条条大路通长安”;罗马是“永恒之城”,长安,就是现在的西安也是“永恒之城”。毫不夸张地说,在关中长安这片土地上,只要目力可及、立锥之地,都可以触及伟大中华民族的遗产和遗物,这样文物富集的地区,世界上恐怕只有罗马城能与之相比。关中长安几乎囊括了中国文物的所有品类,古代青铜器、陶瓷器、玉器,还有以壁画为代表的古代绘画作品,以金文、碑石为代表的古代书法遗迹,可以称得上是镇国之宝的渊薮府库,更不要谈那些星布的宫殿和成阵的帝王陵寝了。

金石学家、书法篆刻家岐岖先生,庚子年正月携来一部西安市的收藏家安今尧收藏,由伏海翔、安今尧编著的《古逸斋藏瓦》书稿,让说几句话。一经打开,如瞻月观灯,金轮扑面,欣赏起来真是畅快。这部介绍和研究瓦当文物的最新的著录,录瓦当数量约一百五十品,含近百版别品种;照片细腻直观,拓本精致传神;每帧图下又参照了考古学发掘报告资料,对每品作了比较深入且颇有新见的考订文字,实是佳构。下面略说一些例子,表达自己学习的感受。

本书录有战国秦国的动物纹瓦当,线条流畅、形象饱满、画面生动;我在1990年代指出这些是当时“十二月月令”的图像表现,具有很高的自然科学史价值和秦人意识形态的研究价值。这个观点可以波及燕国瓦当、齐国瓦当的相关研究。本书还著录一些所谓的秦汉“云纹”瓦当,这是秦瓦当三大问题——动植物纹样、文字、云纹问题之中有待最后解决的一个,秦人的想法和社会学含义,恐怕汉人已经不甚了了。上述动物纹、“云纹”问题的解决,用时下的话来说,要依托“大数据”说话,因此,不厌其夥的有关瓦当披露,是十分必要的。本著录中的王莽时期“四神”瓦当堪称是尚美完满,是收藏家和博物馆整套难求的精品。

“长陵西神”“长陵东当”是比较少见的品种,反映了西汉中晚期高祖长陵的修葺和神祠建筑。“马氏万年”的当芯有个“蜀”字,这给人以历史的遐想,当时迁到咸阳北塬五陵富豪、少年当中,是不是有蜀郡的显贵之后,表达了两个“陆海”之间的连接。西汉景帝阳陵遗址常见的“与天无极”不是什么太罕见的瓦当,可是本卷中“与天无极宫”五字瓦当却很少见到。这让人意识到“与天无极”,不仅仅是吉语,也有可能是西汉的宫名,这对寻找“与天无极宫”和确认其与“德阳宫”的关系提供了线索。“临城、临仓、临邸”是近年见到的成套的有关西汉临城的瓦当,可以认作西汉州县职署用瓦制度的一套标本。“侍幸宫当”孤品很是耐人品味,是又增添了一个秦汉宫殿之名,还是指“侍幸”宫人之所居?值得探究。

有些瓦当引起很多的思考,“惟汉三年大并天下”瓦当,过去的鉴定当中有怀疑是伪品,现在看来这品瓦当不伪,而且是汉初重要史实的一次记载,具有重要文献价值。借此机会,我要谈一下“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十二字瓦当的问题,这个瓦当的版别很多,因为目前在秦的遗址里少见到这品瓦当,考古工作者在西汉武库遗址中发掘到这瓦当以后,现在大家倾向于定为西汉初年的瓦当;我还是倾向于这是秦代的作品,无论从烧瓦的技术、质量、厚薄,还有文字布局和风格,与后来西汉中期瓦当的相距甚远;西汉初叶,经济非常困难,建筑规模尚在勉强恢复之中,其建筑上应当延用了秦代的瓦当构件;把它参与为一个文物整体来看,是汉代建筑的一部分,但是从单件构件来看,它应当用了前朝的文物,“秦瓦汉用”,值得考虑,当然,要证明这个观点还需要以后更多的工作。

本书收录“四极咸依”“光㫻凷宅(此字大多数人读为:宇,本人读为:宅)”各一品,我曾经指出,以西汉茂陵出土的和以内蒙古青冢出土的四字瓦当为代表,可能是一瓦接着一瓦,形成前后相续的一篇文字,这是重要的汉赋文学遗产作品,这又盼望“大数据”的连缀了。

我们常常开玩笑的说,西汉时期书法家都去写瓦当了。经过了秦代的“书同文字”的工作,当时社会上主要已是隶书行用,但在瓦当上却见到了“篆表隶骨”的现象。笔画安排主要由小篆变化而来的一种随形盘曲的适用型的文字,这是对小篆和隶书的一种美术字化的平衡处理。在中国汉字历史上,大批量的汉字如此应用,单字的个体很大,在房屋的椽檐明显处,让公众仰观的这样的做法还不多见。在本书著录中,众多的瓦当文字都是可圈可点,有的依靠偏旁变化,有的用了笔道挪移,有的省略简化,用了多种艺术手段,以逞意匠之才,以现文字之美;这些对于汉字学、汉字艺术,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

瓦当是中国古代建筑特有的构件之一,是安置于古建最明显处——椽头的标志,挡风雨、防朽坏,瓦当从实用出发凝聚了各个时代的审美、各个时代的用瓦规制;瓦当文字表现了多种多样的内涵,宫苑的标识,贵戚的私用,官署的配置,抒情的文句,等等等等。

陕西省是无可比拟的中国古代瓦当最大省,瓦当是陕西古代文物群中最抢眼的“土产”。中国古代建筑用砖大约是在新石器时代的末期,用瓦则早于商代,至于瓦当则首先出现在西周时期的陕西周原地区。西周以后,瓦当的发展像撒网一样,以陕西地区为纲,在东周时代撒向了燕、三晋、齐、鲁、楚,等等国家和地区,充分发展,各具特色。到了秦汉时期,瓦当的发展再次回拢到以关中地区为纲,以基本一致的风貌影响到远至东海之滨、朝鲜半岛、贝加尔湖畔、巴尔喀什湖畔和印度支那地区,带动了其他地区瓦当的发展;在国内,可以看到的福建、两广西汉瓦当文字纹样之枝蔓繁复,山东、河北东汉瓦当文字纹样之紧凑深邃,皆是关中流亚与启迪。在关中地区,大抵以西安——咸阳为中心,近携天水——宝鸡、淳化、延安南部——铜川、韩城、函谷关,南沿秦岭、直达商洛,大概相当于汉之“三辅”,形成了秦汉瓦当的大宝库、中心区域,其传世与出土数量之大,在全世界无有其他地方超越之;据此,可以提出至少在先秦时期、秦汉时期、魏晋隋唐时期,中国古代瓦当分区、分系考量的问题,使得瓦当研究走向更为深入。瓦当,以朴素醇厚的体魄、渊默精致的表达,再现了自帝王、权贵到仕伍百姓的鲜活行迹;瓦当,以屋面之前端、艺术之敷饰,展示着一部立体的关中地区的都城发展史、陵墓发展史。

可以这么说,瓦当的研究大家,尤其是第一线的研究家们几乎都与关中有着直接或间接的渊源。首先是考古第一线的众多老师、众多弟兄们,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西安工作站、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以及西安、宝鸡、咸阳、铜川、渭南、商州地区的考古、文物工作者,他们提供了巨量的,以往没有见到过的瓦当标本,他们在古代瓦当的发现上是前无古人的功臣。考古界、收藏界更有许多瓦当的收藏、研究的风云人物,就以1949年以后有影响各位,比如陈直、刘士莪、刘庆柱、傅嘉仪、姚生民、徐锡台、楼宇栋、焦南峰、韩钊、魏效祖、赵力光、赵丛苍、任虎成、党顺民、杨力民、段晓军、阎小平、刘合心、张国柱、马骥、岐岖、王保平、陈根远、朱思红、王世昌、王培良、刘怀君、王力军、宗鸣安、张鉴宇、赵晓明、李靖、孙双才、任军宜、程虎林、薛刚、高峰业、黄瑞,等等,这些第一线的研究者都集中于陕西省。面对着实物,面对着如此强大的研究力量,在陕西省形成了第一流的瓦当学术的阵营,是很自然的事情。

中国古代瓦当之研究,起于宋代金石学,首先关注的,就是关中秦汉瓦当;居于金石学最高峰的清代康雍乾时期,瓦当的研究仍然聚焦于关中地区。近百十年以来,出版了几十部关于瓦当的著作,把瓦当研究推到了考古、文物、古建筑学科的醒目位置。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有关著作大约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以关中地区所出土的古代瓦当为主;之外还有山东、河北、内蒙古、福建有一些瓦当的专著,它们无不受到“关中瓦当研究范式”的影响。伏海翔、安今尧编著《古逸斋藏瓦》,就是研究瓦当文物的最新的一种著录。此时又想到“大数据”一词,二十一世纪需要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历史事件大数据,需要秦汉宫殿、秦汉陵阙的古建体系的大数据,作为支撑,当然就需要瓦当之类的文物的大数据。以二十一世纪瓦当著录、出版、研究应当更上一个阶梯,使它从收藏家的平面的、亮宝性的收藏,上升到对一个时代的动态的、建筑的立面的理解,对一个时代政治、经济、审美的理解,乃至对于中华民族伟大传统和力量的更深入理解。

借新著付梓,我想谈一谈收藏家的贡献。秦汉瓦当的收藏始于宋,在改革开放以前,古代瓦当公开收藏的主要集中点就是陕西历史博物馆、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西安博物院、茂陵博物馆、西北大学历史博物馆,等等国有单位,精品比较多,总体数量并不太大,他们对瓦当研究的继续作出了时代性的贡献。但是在民间瓦当的收藏、交流一直在进行,改革开放之后迎来了发展的春潮。这一时期形成的瓦当收藏家还是集中在关中地区,有几块瓦当在自己的屋里作为陈设的,数不胜数,应有万余人之多;收藏百品以上乃至过千的并不在少数,甚至有的收藏大家已经达到万余品。在20世纪后期,在全国比如北京、山东、河北、内蒙古、山西也出现了地区性甚至全国性的瓦当收藏家。这一大批的瓦当收藏家,成为瓦当研究的重要生力军。民间收藏瓦当中沉淀了部分精品、绝品、孤品,这些瓦当来源都是散落在民间各种旧货市场、旧艺术品市场上的,是民间收藏家主动给予其抢救和保护。上个世纪90年代,北京的收藏家路东之率先在收藏关中的西周、秦汉瓦当,河北的燕国瓦当,山东的齐国瓦当等等基础之上建立了“古陶文明博物馆”,接着山东、河北、内蒙古等地也都出现专门以收藏瓦当为主的民营博物馆;在关中地区,西汉宣帝杜陵一侧建立了“西安秦砖汉瓦博物馆”,这是为人瞩目的最为重要的瓦当艺术专项收藏馆。在这里我想到一个问题,每一个国民都有保护文物,宣传发挥文物的积极作用,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义务。民营博物馆的出现,合法的民间收藏活动的开展应当是一件好事。国营博物馆和民营博物馆同是我国现代博物馆事业的组成部分,同样都在为保护祖国的文物,宣传祖国的文物做出自己的贡献。如果说,国有博物馆有着比较系统、比较全面地进行了文物的收藏、宣传、教育,那么民营博物馆恰是拾遗补缺地进行了同样的收藏、宣传和教育。现在全国有部分民营博物馆藏品的质量不弱于国有博物馆,在个别项目上甚至有超过的趋向,这在瓦当文物上更是比较明显。所以要重视这样的收藏,鼓励和帮助这样的收藏,用好这样的收藏。这本著录恰恰就是收藏家精心收藏的一个及时的表达。

随着现代建设的加快,随着城市化规模的加快,瓦当这样属于比较“土头土脑”的文物的消失也在加快。所以,流落到社会上、民间的收藏,要和有计划的考古学的发掘、发现的科研成果紧密结合,不仅仅是局限于保护和收藏,而且应当做好著录和出版,使得一宝而化身千万。面对中国文物而言,我们现在对其认识、研究,赞美、歌颂都是受到时代局限的,文物研究必然会不断深入。我们比前人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后代也会比我们看到更多的东西,收藏与出版恰恰是一种档案式的重要积累,是为了后来的研究工作而做必要的储备;于是,本著的编撰和出版,是在做功德、善莫大焉!

为志感动,存诗一首:

新书旧瓦耀咸池,

秦帝汉皇知不知。

奔鹿蹄弹三辅辇,

飞龙角牴九霄旗。

与天无极斋园篆,

石室朝神侍幸螭。

映月燃灯推卷唱,

也成青史也成诗。

2020年清明酒餘亭午夜

作者简介

周小鹿 (晓陆),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安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艺术考古研究所所长,终南印社顾问。                

特别说明:《古逸斋藏瓦》尚未出版,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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