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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桃花半树寄乡愁

 新用户56909953 2020-04-11

身居闹市久了,对季节的感知就会显得迟钝。平素里上下班必经一个小公园,总是脚步匆匆。忽一日经过时,无意间抬头,发现公园里的一株山桃树上,桃花不知何时已经怒放枝头,从未曾觉察,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惊讶的同时,才真真切切感到春天来了。

是一株原本干枯了的山桃树,去年冬天一场风,枯枝一地,本想它已夭折。不曾想,在今春的召唤下,半边树上竟然桃花开满枝。那密匝匝、粉嘟嘟,怒放开来的山桃花煞是喜人。驻足凝望,一颗山桃树,半枯枝半树荣,不由暗自感叹,生命之顽强,自然之伟大这或许就是春的力量吧。春风呢?记得每年春入眼前必先知春风。如唐代诗人贺知章笔下所描写的那般,似剪刀的春风,浩浩荡荡,如万马奔腾,吹皱江水,剪出繁荣,今年怎么就没有感受到呢?静立山桃树下,才感到微风拂面,清新而温暖。其实,春风许久,由热烈变得温和,只是匆匆奔走高楼林立间,常在钢筋与水泥构造的城池中,植物多为一年常青,室内总会四季恒温,早已忽略了季节,遗忘了春风。

春天是喧闹的,更是沸腾的。在这个专属成长的季节里,万物生灵,卑微也好,高贵也罢,只要灵魂健在,总会翻身醒来,追着节令、赶着时间,喜滋滋、兴冲冲、乐融融,浩浩荡荡地整装出发!若是行走于乡村,脚踏在松软的土地上,每一步都得小心,或许一不留神就会踏碎一个梦想,踩疼一个生机,惊醒一个盎然。春天,乡下的爹娘肯定坐不住,他们和大地同时醒来,与小草一起舒展筋骨,走向田地,准备着播下一年的梦。

记得去年春天回家,走进田地,原本想着多做一些农活,帮一把已经年迈的爹娘。谁知,这敦厚的土地也会认生,面对她,我竟然茫然失措。手拿头无法攥紧,稍一使劲,地未翻深,掌心磨出燎泡如豆,破掉后钻心地疼。

漫步在曾经留下过欢笑和泪水的山野,仿佛是那样的亲切,似乎又很陌生。脚下早春盛开来的小花,朵朵喜盈盈,看上去似曾相识,又喊不出它的名字,就如途中迎面遇故友,握手言欢,就是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如何相称,那是多让人尴尬的事情。

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父辈们至今依然在乡村。作为农家孩子,我本该清楚五谷的秉性,如今却变得陌生;本该懂得节令和农事,现在却这般愚钝。我无法像父辈们那样,手指深入泥土便知墒情,更无法通过晚霞来预知未来天气的阴晴。面对土地,面对乡村,我仿佛是一个不忠的背叛者,选择了逃离,这样的感觉时常让我的心无法安稳。无数个深夜里,我会突然从梦中惊醒,担心乡下年迈的爹娘,怀念那泥土的芳香,思念那起伏的山峦,遥想那曾经遗失在沃野里的梦,不知不觉总会泪湿枕巾。城里工作十余载,有时候行走在喧闹的人群中,脸上挂着微笑,心却空空。有时候,穿梭于潮水般的车流中,来去匆匆,人却会走神。我自感,对于城市而言,我又属于外来者、边缘人。

生在乡村,属于背叛身在城市仿佛又是边缘人。这样的尴尬,这样的纠结,常让我陷入长久的沉思。原本想是我过于多愁善感,后来问过众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何尝不是这样?暂不说,“童年是一个需要用一生去弥补的岁月”。工作、生活在城市,乡下驻留着孤独的、日渐苍老的白发爹娘,血脉亲情,这怎能不让人揪心的疼啊!回乡小住,除工作不许外,城里又留着爱人和孩子,同样血浓于水。一头是白发爹娘,一头是爱人和儿子,心无时不刻都在徘徊,徘徊在城和乡之间,魂魄似乎总在游离,游离于村与市两地。

我的梦里,时常出现春天。梦里的春天,我会匍匐耳朵贴近泥土,像个孩子一般,去聆听泥土下传出声声呐喊。那喊声震耳欲聋,那喊声穿云裂石,那是小草的声音,那是种子的声音,那是生命诞生的律动,那是成群结队的种子或根须在泥土下的呐喊,它们吵着、闹着、嚷着,天震地骇般声振屋瓦……猛然间醒来,看到的是雪白的墙壁,温暖的卧室,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步子迈得均匀。这来自灵魂深处的迷茫,心也会随之时常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以名状的不安之中,我不知当初选择逃离,逃离土地,逃离五谷是正确,还是一种错误。

同样是走出乡村,在我的一些乡亲们眼里,我似乎要比他们幸运得多。在城里,我至少还有固定的职业,他们只是外来务工者,如漂泊的浮萍没有根。记得一次在北京,去朝阳区某个建筑工地看望几位打工的老乡。中午请他们吃饭,边吃边聊。他们说你就知足吧,生在乡村,家里有父母和亲人,工作在城市,又有安身之处,属于“两栖”他们自嘲如“候鸟”每年开春,背井离乡,孤身入城,这一年的命运就寄托在城市某一个陌生之地,家里留守着父老和妻小,直到大地封冻不能干活。归心似箭往往又会遭遇“一票难求”,有时候为“求”得一张回家的车票,能在寒风中等好几天。一路拥挤到家后,短暂的团聚,匆匆过个年,又会匆匆进城,周而复始。他们对我说,总感觉迷失在城乡之间,说自己是城里人吧,日夜疯长的城市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砖一瓦,只是一个进城的农民工。说自己是乡下人,对田间四季农活又逐渐变得陌生。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的是一种淡淡的无奈

看到一份资料说,全国各地的进城务工人员有9400万人,并且在以平均每年500万人的速度增长,在城市每3个产业工人中,就有2个来自农村,这是多么庞大的一个群体!或许是感同身受,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那双双带着淡淡无奈的眼神让我心无法平静,我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想写诗,想为他们写首诗。不管你信不信,人的心情有时候及其复杂,比如当心情烦闷时,就有高歌的冲动,五音不全瞎哼哼也会感觉快乐些;当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时,就想到了诗,至少我是如此。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时间里,我奔走在城市中的建筑工地、工厂车间,用心和他们交流,体会他们的念想,感知他们心灵。甚至同他们一起乘车回乡下老家,看望他们的家人。后来用“为妻者说”、“为夫者说”和“为子者说”三个篇章写了组诗《盼到天下雪,咱们就团聚》诗发表后,我没有想到他们是那样的喜欢,有务工人员拿着诗,在联欢会上朗诵,听者鸦雀无声,接着便是一片抽泣声。

开春,大地刚解冻,你就乘车北上

急慌慌,走得比春风还要浩荡

亲爱的,你可否知道

你走了人,带着我的心啊!

在你走后的日子里,我换上旧衣裳

我不照镜子,我不去在乎自己的模样

思念啊,那长长的丝线——

就在我的心尖尖上,日夜疯长

——节选自《盼到天下雪,咱们就团聚》“为妻者说”

爷爷今年七十四,哮喘病一犯就上不来气

我害怕爷爷有一天会突然死去

如果没有爷爷,我会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移

我担心,我害怕,我不敢想

八月十五中午,爷爷杀了一只鸡

爷爷分给我吃,我悄悄全放到爷爷的碗里

我咽着口水看着肉吃在爷爷嘴里,香在我心里

我想吃肉,我又怕爷爷病,担心爷爷死

吃了肉的爷爷或许不会病,不会大口大口喘息

或许你们都认为我只是一个孩子

我四岁就学会了在夜里偷偷哭泣

我总担心,担心爹娘已经狠心把我抛弃

——节选自《盼到天下雪,咱们就团聚》“为子者说”

电话里传来孩子喊爸爸的声音

这声音像一双手揪着我的心

忍不住两眼湿润,模糊了北京

对于我们来说,乡村的家是重逢

是心里的牵挂,梦里的泪水,电话里的声音

我们的双脚,一脚踏着城市,一脚踏着乡村

我们在奔波中有过迷失、会过困顿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默默地老死

在某一个角落,没有人会想起,但我们高兴

我们在祖国这场轰轰烈烈的城乡变革中

留下过深深的迹痕

——节选自《盼到天下雪,咱们就团聚》“为夫者说”

我用笨拙的笔,饱蘸真情,为他们写诗,因为我深深地懂得他们,他们是我的乡亲。他们和我一样,都出生在乡村,曾经手握镰刀,脚踏黄土地,或许从没有出过远门,但在时代的召唤下,他们不甘于贫困,战胜了保守的思想,割舍下亲情,怀揣着梦想,勇敢地走出黄土地,奔向城市,奉献出自己青春和汗水。或许他们做的活儿很脏也很累,但他们没有抱怨,永远是一脸挚诚的微笑。农民工,这个时代背景下,产生的一个特殊的群体,为祖国的城镇现代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当城市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漂亮,他们却在一天天变得矮小,慢慢老去。我提及他们,是他们远离乡村,走向城市,正如我通过学习,改变命运,跳出“农门”一样,这是两组不同的大军。

这两组大军,一组是务工,一组是求学留城。或许渠道不同,但同样从乡村出发,目标都是进城,目的都是为了改变命运。逃离故土,远离乡村,内心都会有同样的迷茫,同样的困惑,就如我曾经在心里深深地自责过,总认为这逃离是一种背叛,背叛了乡村,背叛了滋养我的土地。其实不是,这迷茫、这困惑,这来自灵魂深处的纠结和不安,是在时代发展的大背景下,社会深度变革中所必有的“阵痛”。

曾经,长期的城乡二元体制形成的高高的壁垒,无法跨越。曾经,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深的鸿沟,很难逾越。打破壁垒、抹平鸿沟,每一点、每一滴都需要付出沉重,在中国,这是一场巨大的、史无前例的大变革,也就是所谓的“城乡一体化”,城市和乡村正在走向深度交融。每年百万的乡村人,不管是通过求学还是外出务工,两组不同的大军走向城市,纽带,一步步拉近了城乡的距离,桥梁一点点缩小了城乡之间的差别,这样的流动也在加速着城乡一体化进程

乡村留着年迈的双亲,城里有妻小,这样的现实,无法逃避,或许从离开乡村那天起,一颗心注定要在城乡之间游离,扯来扯去,那一头都很疼,这是今生的宿命,是时代发展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无可选择,更是时代赋予的责任,无可推卸。

或许,未来不会有“乡下人城里人这样的称谓,因为城乡一体化的脚步浩浩荡荡,如春风般势不可挡。曾经的城乡二元体制形成的高高的壁垒已经被冲破,城乡之间正在走向同步、走向融合。这融合是信息、文化、医疗、教育等社会资源的共享,而不是简单的大拆大建。在一些乡村,恨不得移走青山,填平湖泊,快速变成钢筋与水泥的森林,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古老的祠堂被拆除,延续了上百年的古村落遭破坏,游子归乡,望不到青山,看不到绿水,寻不到根,那是何等的茫然,何等的失落,何等的心疼啊。好在,今天我们已经觉醒,发展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天人合一。守护青山、治理湖泊、保护古村落,每一点一滴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下一代望得见青山,看得见绿水,记得住乡愁。这乡愁不是失落,更不是迷茫,而是幸福的追忆,是甜蜜的念想。

或许,未来在我们的视野中将不再有城市和乡村,那时的更蓝、水更清,城市有城市的特色,村落有村落的别致。我们的下一代,无论是城市人和乡村人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享受着同等的社会资源。那时的我们,或许已慢慢想,等那一天,我一定会坐在某一个美丽的花园里,树荫下,对膝下的儿孙们讲:曾经的乡村很落后,曾经我们努力学习,就是为了逃离乡村;曾经我们以跳出“农门”为荣心在城乡之间游离过、痛过、徘徊过也曾在城乡之间高高的壁垒上有过深深的迷茫,那是曾经,是过去,不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回忆,言语中流露出的是淡淡的乡愁,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双休日过后,再次途径那个小公园,山桃树下,园林部门的人正在为半边干枯的山桃树做修剪。我发现树上竟然挂了吊瓶,它也像病了的人一样正在接受输液治疗。我关切地问:“这枯了半边的山桃树还有希望吗?”园林部门的人告诉我:“看吧,不用过多久,它就完全生机焕发了。”原来,这棵山桃树不是挪来的,原本就生长于此,看似不高大,实际年岁并不小。随着城市化的扩张,本是郊区之地逐步成为城市中心,为了保护住这棵山桃树,市政部门,就地规划了一个小公园。看着怒放的山桃花,突然有一种感觉,活在当下,即使是做一棵山桃树也是件蛮幸福的事情。

郭震海,笔名,乐其、雨辰等,1978年出生于山西省壶关县,著有长篇小说《信任危机》,中篇小说《留守女人》、《两个中国士兵》、《背你到天堂》等多部。出版有随笔集《风吹草动》,小小说集《飞翔的纸蝴蝶》、《传世忠告》等。部分作品收录《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中国微型小说名家名作百年经典》、《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等多种权威选本,多篇作品成为中、高考语文“现代文”阅读题,被誉为:全国中、高考语文“热点”作家之一,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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