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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无明7782 2020-04-11

请注意鲁迅在《灯下漫笔》第一节里,对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所作的两个重大判断:“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中国的历史不过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回圈。──这石破天惊的两大发现,不知道震醒了多少沈睡的中国人。

同时请注意这样的重大发现是怎样产生与表达的:它是由人们在兑换钞票时的心理变化这样的日常生活小事引发的,鲁迅由此及彼,由现实到历史,经过广泛的联想,以其特有的思想的穿透力,终于作出了对中国历史本质的大概括:这样的“以小即大”,正是思想家与杂文家的鲁迅所特有的思维方式与表达方式。

鲁迅能够如此敏锐地抓住问题,还因为这背后有他的理想与价值理念。早在二十世纪初,鲁迅即提出,在中国要“立国”,首先要“立人”,而立人的根本就是要“尊个性而张精神”(《坟·文化偏至论》)。到五四时期,鲁迅又进一步提出,“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华盖集·忽然想到(六)》。在鲁迅看来,生存权、温饱权与个体精神的自由发展权,这是每一个“人”都应该享有的基本权利,是人活得像个人样的基本标志;而中国的基本问题,就是这样的天赋人权,在各种名目下,被侵害,被剥夺,人不是站立的人,而是跪着的奴隶。更可悲的是,中国人有时连想做奴隶都做不成,这就是所谓“乱世”;等到统治者定下“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走上“奴隶的轨道”了,于是就称为“太平盛世”,其实不过是“做稳了奴隶”。鲁迅因此发出召唤:根本走出奴隶时代,“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严重的问题是人们对于这样的奴隶地位的态度,这正是鲁迅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里所要讨论的。鲁迅曾经说过:“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摸,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南腔北调集·漫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里的奴才,总在“寻人诉苦”,似乎也有不满;但鲁迅却一语点破:他“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不过是只限于、也止于“诉苦”,因此,“聪明人”表示一点“同情”,奴才就满足了;而“傻子”真要采取行动,打开一个窗洞,奴才反而大喊起来:他实际上不但习惯于被奴役,离不开这样的奴隶状态,甚至感到了其中的“美”,因此,他要把傻子赶走,并借此来表示对主子及奴隶制度的“忠诚”:奴才“只能”是奴才。

“聪明人”其实也是奴才,不过他有知识,在奴隶体制内,比一般的奴才即所谓“愚民”地位要高一些,是鲁迅《春末闲谈》里所说的“特殊知识阶级”。他一面对奴才表示有限的同情,舒缓其愤懑,因而为奴才所欢迎;但又反对傻子那样的反抗行动,从根本上维护了“铁屋子”的安全与稳定,自然为主子所赞赏。这样的“聪明人”就是《春末闲谈》里的“细腰蜂”,在奴隶体制中的功能与作用,是“麻醉”奴隶的灵魂,使他们既能“动作”,充当“服役和战争的机械”,又“没有了头颅”,不会思想,自然也无反抗,“阔人的地位即永久稳固,统御也永久省了气力”。

只有“傻子”,不但说,而且行,他们是真正要摧毁奴隶制度,“创造第三样时代”的。这正是鲁迅不断呼唤的“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精神界战士”(《坟·摩罗诗力说》)。但在中国,却被视为“傻子”,不但为主子所不容,也为奴才与聪明人所痛恨,是所谓“社会公敌”。──这里显然包含了鲁迅本人的痛苦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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