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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红楼梦》的收钱办事(下)

 浮生偷闲 2020-04-14

《红楼梦》第15回,老尼求王熙凤办事:


“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这个事儿,可不简单。


“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府太爷”,是“知府”,相当于现在的市委书记。而且,“长安府”还不是一般的府,相当于现在的直辖市。知府的小舅子,想找财主家要个女儿,财主敢不给吗?哪怕是已经收了男方聘礼,一般的男方,也肯定惹不起知府,就会主动把聘礼要回,把亲退了。


但是,事先说定的男方,身份也不简单。他之所以敢连知府的账都不买,因为他是守备——部队的人。政府虽然有权力,管得了老百姓,但管不了军队。因此,这看起来是个娶亲的小事儿,其实很不小,是地方政府领导和驻地军队长官之间冲突。


老尼说,“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辱骂张大财主,但张大财主背后是知府啊。而且“不管青红皂白”就来,说明这矛盾不是因为娶亲才有的,是长安府和军队之间本来就存在的冲突。


两方的冲突,中间夹着“张大财主”,哪边他都得罪不起,这就麻烦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这不是“赌气”,实在因为,两相比较,更不敢得罪的是长安府。


甚至,这事儿恐怕都不是李衙内看上小女金哥。有可能,是知府要和军队斗,拿长安守备开刀,看准了他家订这个亲,要借这事做文章。否则,知府很难允许他的小舅子搞这事——这事知府理亏,如果搞砸,仕途要大受牵连,知府不可能不清楚,要真是李衙内看上金哥,知府恐怕要训他:你看上谁不行!偏偏要跟守备争?


因此,知府可能是有的放矢,之前积攒了嫌隙,要借此挑事儿,压守备一头。


守备当然恼火,一定要争这口气,打官司。之所以敢打官司,也因为理在自己这边。


长安守备的上司,是长安节度——军区一把手。要想在这事上拿住守备,非得节度不可。长安节度一句话,守备什么状都不敢告了。别说抢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就是家里死了人,恐怕也只能隐忍。


但是,节度当然和守备更近。一般来说,守备和知府冲突,节度自然站在守备这边,偏袒自己的下属。除非是——节度发现知府背后有中央的势力,朝中有人。


长安府是地方,贾府在京,节度使和中央的关系很微妙。如果长安节度发现长安知府在中央有靠山的话,他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很可能要牺牲手下的守备,换取知府的谅解。


而守备之所以敢和知府斗,正因为有节度撑腰。节度之所以敢撑这个腰,是觉得自己中央有人——这节度在中央的重要靠山之一,就是贾府。所以,如果突然发现贾府反过来站在长安府一边,节度、守备马上就瓤了。


这是多大的事儿啊。


老尼说,“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张家是能和知府、守备联姻的家庭,是地方豪族,一个事足以让地方豪族倾家荡产,小吗?


凤姐是管内务的,对外面的事没那么熟悉,但她也能隐隐觉得这事棘手,不好办。于是,她笑道:


“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


“这事倒不大”,很有意思。就是因为事不小,凤姐才说“倒不大”。真是小事,就直接一句话,“知道了”。


直说管不了,显得没面子,所以先说一句,“这事倒不大”,再说,“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


后半句是大实话。王夫人管不了,也不敢管。王夫人要是敢向贾政提,贾政一定暴怒,要痛斥王夫人的。所以,即便找到王夫人,也没用。


贾政一旦介入,这是仗势压人,是给自己和家族埋雷。将来如果告上去,自己也要受牵连。换句话说,不是没本事介入,是没必要介入——这是赔本买卖。不可能为了一点银子干这个。


贾政非常聪明,猜灯谜,一猜就中,不仅能猜中,还能立即由文字窥见各人的性情,隐约察觉未来不祥的命运。以他的政治嗅觉和敏锐度,决计不可能让自己卷入这一场无谓的斗争。如果是上级政治斗争,把自己牵连进去,那没办法。但两个跟自己关系不大的地方官斗争,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实在不划算。


老尼听王熙凤这么说,就说:


“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


这一方面是奉承,拍了马屁,凤姐不好不受。另一方面,她也在提醒王熙凤,贾家不是只有一个贾政。贾政不管,还有其他人呢。其他人出去,打着贾政的旗号,别人也得卖个面子。


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以凤姐的个性,是断不肯说“这事我办不来”。但事情确实如此,那就只好打个掩护,说“我也不等银子使”。显得自己有能力办,只是没必要,懒得办。


有时候,人们说出来的东西是要反着听的。说出来的是幌子,是为了遮掩。


戴权和贾珍聊捐官,几句话,压根儿不提该多少钱。不提,也恰恰因为钱是关键。所以才说“胡乱应了”“没工夫应他”。这里凤姐上来就提钱,恰恰因为这事儿不是钱的问题。


“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这么说,只是张家已经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张家不说没工夫、不希图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老尼很有水平。“半晌”,是一次“长考”,是在事情不能推进的地方,绝处求生,想出办法。这个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就是老尼这里的“半晌”和“一叹”。


有一种职业,叫“中间人”。老尼就是中间人。托人办事,彼此都很熟了,可以。但很多时候,和要托的人并不熟,这时候,就需要“中间人”。


中间人扮演“防火墙”的角色。用经济学的话说,中间人的存在,降低了“交易成本”,减少了“违约风险”。


一个人跟你不熟,收了你的钱,帮你办了事,如果事情解决得不顺,或者你哪里不满意,翻脸不认账,要把他收钱的事捅出来,他就栽了。所以,你给的钱再多,他都不一定收,也不敢收。但是,通过中间人递去,他就方便收。


你将来想翻脸,他可以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也压根儿没收过你一分钱。钱退给你,也是通过中间人退。需要办事的人,和能办事的人,双方是不接洽的。中间人,一般不会出卖能办事的人。因为要指望他常吃常喝,不会因为一锤子买卖把他捅出来。而一般人找人办事,往往也就是一次。因此,双方没有信任。没有信任,有违约风险,交易成本高,就干不成。而中间人的存在,减少了违约风险,促成了交易,中间人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中间人。中间人靠这个吃饭,也需要水平。就是把本来难成的生意撮合成。像这件事,对贾府来说,是绝对的赔本买卖。但凡谁去找贾政,这笔生意都是做不成的。找王夫人,也做不成。但是,老尼来找王熙凤,就找对了。


为什么呢?有时候,一件事,你找到领导都没用,领导不管,但你找到领导的司机、领导的家属,往往可能有用。


因为,每个人看问题的视角不同,利益也不同。领导能看到有些事情不能做,有些礼不能收,但领导的家属有时候就看不到。由于领导和其亲信认识上存在偏差,就可以找到突破口。而“中间人”之所以能发挥作用,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能精准地找到这些突破口,让事情向他想要的方向推动。


因此,老尼半晌后,叹出一句话,体现出十足的掮客功力:


“虽这么说,只是张家已经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张家不说没工夫、不希图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倒像”用得很妙。府里到底有没有“这点子手段”?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因为这是生意,是买卖,成不成,得看划算不划算。


一块钱的矿泉水,一百块卖给你,买吗?


不买,人家说:倒像百十块钱都出不起。


——你服不服?不服,就上钩了。


王熙凤还是有点嫩。小聪明,要误大事的。不过,根源上看,也不是王熙凤糊涂,是性格。要强的性格。


理智上,王熙凤知道这事不方便,但一方面,她只看到官司的表面,不知背后是政府和军队的冲突;另一方面,要强的个性促使她说了下面的话,自己就上钩了。


这一仗,老尼赢了,王熙凤输了。老尼赢在智商上,但王熙凤不是输在智商上,主要是输在个性上。


老尼搔到痛处的话,让好强的王熙凤难受。刚才还在被人拍马,现在接不住,马被人一巴掌拍倒在地,拍平了,难堪得很。


老谋深算的家伙,多半不吃拍马这一套。有人朝你拍马,多半要马上给你挖坑。


王熙凤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为什么戴权和贾珍谈,整个回合都不提银子,末了,送出府上轿了,才悠悠说一句“平准一千两”;而凤姐这里上来先说“我也不等银子使”,又说“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好像眼里只有“银子”“银子”?


实在因为银子是次要的,要用银子来掩饰面子。


现在,有个问题:凤姐要三千两,多不多?


凤姐觉得,这一嘴张得不小。张小了,没面子。不久前,贾蓉的五品龙禁尉买下来才花一千两,凤姐是知道的,她开口要了个三倍的价钱。之所以开大口,一方面,想把老尼吓回去,自己也就不用对付这难题了;另一方面,开大了,显得自己有本事,有能耐,不办小事。


可惜,谁知道——


老尼听说,喜不自尽,忙说:“有,有,有!这个不难。”


恐怕王熙凤当时心下一沉。以为这个事儿不小,开了大口。没想到实在比自己想象得还严重得多,对比下来,三千两银子啥都不算。


老尼虽然经事多,一听王熙凤的报价,也禁不住欢喜坏了,不自觉就流露出来了。这一流露,王熙凤马上就察觉了,但说出去的话,钉上去的钉,没法改口,只好找补一句:


“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


说实在的,下面的小厮能要几个银子,别说三千两,三两银子就够一个人跑腿还绰绰有余。三五十两散下去,就很大方了。


像王熙凤这样,没太大权力的人,收了人家钱,总喜欢补一句:都是打点下面人的。真到戴权级别,人家不会说这话,没啥意思。


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


这话很委婉,委婉中包含着犀利:既然您答应了,钱不是问题,您抓紧办了吧!


但如果那样措辞,是吃不了“中间人”这碗饭的。只有说,“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


这不成啊。事儿虽然揽下了,能办成啥样还没把握呢,不能给人保证,怎么办呢?


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的了我?我既应了你,自然给你了结啊。”


万一不好办,不是因为自己没本事,前面说了,“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真办不妥,那是因为太忙了,暂时顾不上。


老尼才不听她这借口:收了三千两,还不抓紧办?比这更要紧的事儿能有几件?


要表达这意思,但措辞上,必须具备资深掮客的专业:


“这点子事要在别人,自然忙的不知怎么样;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办的。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见奶奶这样才情,越发都推给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贵体些才是。”


这话两层。第一层,真办不来,那是能力问题。第二层,你保重身体。保重身体什么意思?


将来凤姐万一办不下来,想说,不是忙,是这阵子身体不好——也不好说出口了。人家提前就劝你保重身体了不是?


这些话,听起来很受用,但一句句藏着机锋,把你逼到角落里去了。


奉承的话,里面都是有刀子的。


没办法,第二天一早,凤姐就操心老尼的事儿: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欠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


这件事下来,贾政、贾琏都不知情,王夫人也不知情。凤姐伪造了贾琏书信,送到长安节度那儿办成的。


长安节度难道就不怀疑?


即便此事是贾政授意,他也不可能亲自修书,多半还是通过贾琏修书。——这也是一道防火墙。


这也是为什么,通过领导家属办事往往有效。即便领导授意,很多时候也不方便亲自出面,要通过亲信传达。因此,长安守备接到托名贾琏的信,又确实由贾府的人送来,很可能误以为出于贾政的授意。否则,区区贾琏是推不动这种事的。


等于这些人合伙把贾政坑了。


长安节度接到来旺儿伪造的书信,恐怕吓坏了。书上轻描淡写说,“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实在因为,这时候,长安节度必须要把此事当小事来处理,当成一件简单的婚姻官司,也必须立即和守备切割——


一直以为稳站在自己背后的靠山,原来竟是对手的靠山。那还说什么,赶紧认怂,弃卒保车。


地方首脑和军区长官的争斗,竟让王熙凤收了区区三千两银子摆成一道乌龙。


王路:《红楼梦》的收钱办事(上)

王路:贾母不约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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